玉李
由北伐而凋落的宿学,除被杀的长沙叶德辉先生、武昌王葆生先生外,还有海宁王国维静安先生。
民国十六年,北伐军败奉军于河南,北京震恐。静安先生遂以六月二日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遗书有云:“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当日报载此讯,我颇难索解其致死因缘,继乃进而于先生之身世与学问中求之。
如果你读词,读词话,读曲,读曲史,读史,读古文字,在《人间词》、《人间词话》、《宋元戏曲史》、《观堂集林》等著作里,你就可窥见先生的感情与理智。感觉锐敏而禁不住热情,理智深潜而太眈于思索。由此你仿佛可想见先生率真孤僻、不惯社交、爱沉思、常忧郁、身体软弱、行动古板的性行。但如果你只看见过他的乡下人似的朴质的外表,很难令你想到他是叔本华天才论的天才。
甲午战后,静安先生治叔本华哲学,颇以此观点评论《红楼梦》。又先生自杀的意志,于此也可有其根据吧。后由叔本华哲学走到康德美学。这成为论文学独到见解的一种学术渊源。先生论词曲,独出“境界”或“意境”一义。《人间词话》首句便云“词以境界为最上”。所谓“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无境界”。《人间词乙稿序》则谓:“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深浅而已。”“上焉者意与景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宋元戏曲史》论曲,则曰:“元剧之佳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先生嗜五代北宋词,所为《人间词》,与五代北宋词同有意境在。《蝶恋花》“昨夜梦中”可置诸《花间集》中,《浣溪沙》“天末同重”则颇有后主气象。
笛卡儿的第三道德规则:“是常常征服我自己,不要征服命运。要改变我们的欲望,不是改变世界的秩序,并且大概要使我相信除了我们自己的思想以外,没有一件东西能在我们的范围能力以内。”某一种天才的意志活动,便是对于政治与社会动乱的退避。于是辛亥革命使静安先生从文学的感情活动,走向经史的理智活动了。
当时学术界有五大发现:一曰殷墟甲骨文字;二曰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简牍;三曰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书卷轴;四曰内阁大库之书籍档案;五曰中国境内之古外族遗文。居此种新资料新环境中,受上虞罗振玉的影响,先生由古文字的研究走到古史的研究。其究古文字的独特方法:“考之史事制度与文物以知其时代之情状;本之《诗》《书》以求其文之义例;考之古音以通其义之假借;参之彝器以验其文字之变化。”研究古史,则以“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所作《殷周制度论》,义据精深,实近世经史二学一篇大文章。晚年治西北地理及元代掌故尤勤。精华研究院为刊行《蒙古史料校注》四种。
北伐的社会变革运动,使静安先生的意志活动走向绝路。他的感情活动和理智活动已尽了天才的一份。自己思想以外的东西,加于他的能力之内,于是在“义无再辱”掩饰之下,在叔本华哲学中完结了叔本华天才论里的天才。
载《人间世》第27期(1935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