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晚低头一笑。
“鱼晚放心,爹肯定把你的婚礼办成这长宁头一份。”申久冲喜不自禁,转头交代儿子,“衣丛,听到你妹妹的话了没?马上着手去置办些东西,要挑好的、贵的、奇的来,钱尽管在账上提,记住,万般不能丢了我申家的脸面。还有……”
鱼晚凑上前去,突然喊了声:“爹。”
申久冲心一提,“还有事情?”
“让哥哥去忙别的铺号的事情吧,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想来,”鱼晚唇弧微抿,稍稍侧头,“我自己要给自己最特殊的婚礼,至于爹爹,您把银票送过来就好了,其他事情一点也别干涉我,这好不好?”
“爹是怕你操心,想让你舒舒服服的新娘子。”申久冲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要你能出嫁,让爹做什么都行!”
这简直就一个月以来,申家最平安的一顿聚宴。
自从温承晔出现,申鱼晚与申久冲多是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闹的状态,回申宅的次数越来越少,更别提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中间申久冲为了婚事派人叫了她多次,可是鱼晚梗着脖子,硬是当没听着。这样其乐融融的景像让申久冲幸福得恍惚,仿佛看到了女儿已成为高高在上的韩王妃,他笑吟吟地咂吧了口酒,“女儿啊,现在知道爹没骗你了吧?那伶人算是什么东西,”因为说得咬牙切齿,他的话显得口齿不清,“之前再高的地位,如今也是个倡优。被人耍玩的东西,怎么也上不了台面!”
“爹爹说得是。”鱼晚一摔筷子,烦恶地皱起眉,“不过现在能不能别提他?好不容易能吃顿安稳饭。”
“好好好,不提。”女儿对温承晔的态度让申久冲大感满意,别说不提,最好能一辈子也别出现这仨字。他摇头晃脑地示意下人再次斟满酒杯,刚碰到嘴边,又像是想起什么事情,褐色的眼睛划过一丝晶亮,“可是鱼晚啊,你这么讨厌他,干吗还把他养在园子里,赶出去不就得了?”
“他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哪儿有便宜的事,惹得我心烦就放了?”鱼晚又是摆手,“爹,算我求你。你能不能从此别提这事?”
“知道了知道了,不提不提。”
想起那天韩廉阴沉不定的脸,事不宜迟,从晚园出来后,申久冲便交代申衣丛去了韩王府。不过一会便看到他回来了,申久冲赶忙迎上去问:“怎么样了?”
“爹还怕些什么?”申衣丛踏进门,“您难道还怕他不娶?”
“你这小子,”他用力拍了一下儿子的头,急道,“快说,韩王到底什么反应?”
“能是什么反应?当时便笑了,说好,说既然如此,那他就找人算个好日子。”衣丛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狠狠喝了一口,长长地呼出口气,“爹,你说这韩王得有多喜欢咱家鱼晚啊,放着好好的公主不要,巴巴地来求咱鱼晚嫁他……啧啧,这得……”
“未必。”申久冲微微蹙起眉头,“喜欢倒是未必,倒是各取所需罢了。”
“你说他是为的咱家的钱?”衣丛直起身,“这怎么可能?如果论起这个,皇家公主不比我们要富奢得多?”
看了一眼儿子,申久冲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个不用你想,”申久冲眉间更紧,“你派几个小心的人,仔细去晚园给我盯着,鱼晚每天做了什么事情,去了哪里,都必须回来告诉我。”
“爹难道还不放心?”
“我倒是想要放心,”想起女儿今天的表情,申久冲头疼地揉着自己额角,“可是你觉得,你妹妹是个能让人放心的孩子?”
就像是一个缺不得肉的人突然要起斋菜,虽然从来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人物,但这样的变化却太让人疑心——本来那么喜欢温承晔,今天却咬牙切齿地把他关了起来;本来那么讨厌韩廉,听不得他安排的这门亲事,今天却答应得如此爽快,实在是让人看不出什么勉强。就算是提的那些理由,对普通人家来说算是刁钻,但按他们申家来说却是应当的——家里有点钱,好好为女儿成个亲有什么不对?
明明这事办得很顺,可是不知道怎么了,申久冲觉得就是有点不正常。
不过事到如今,即便事有玄机,他也得保证万无一失。而他这种不安的心思,却不想在一天后便被全然打破。
当时申久冲正在庆彦路的铺号与世恩茶铺的管家谈事,正谈到尽兴时候,守在门外的小厮突然走过来耳语,申久冲眉毛一挑,当即站起身,“王管家稍等,我先走开会。”
随即便大步走到园子,喝道:“人呢?让程柳过来。”
这几日他对鱼晚的事虽然看似不置一词、百依百顺,实际却其实从未放松过警惕。鱼晚走后,新一波人手便被安插到了晚园的四周,全天派人看守把护。虽是这样,但晚园始终风平浪静,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情况发生,每次来汇报的下人都是那几句老话——鱼晚又列出礼单,要给自己添置什么东西;又召集工匠绣手在偏室,要为自己打造什么样的嫁衣寝具……申久冲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是多想了,女儿这次是真要“改过自新”,从此乖巧懂事。
可上天偏像是作弄他一样,每当心稍微安定一些的时候,女儿便要整出个事来狠狠敲他一下,从此,又不得安生。
申久冲拧紧眉毛,只觉得心要跳出来,“平福说你说是大事要和我说,小姐又有什么事?”
“事虽然挺大,但未必老爷听了不喜。”程柳露出十分谄媚的笑容,“老爷不是让我随时跟在小姐左右,探听她的动静吗?今儿个小姐出门了,我便跟在她的后面。你猜她去了哪里?”
“她去哪里了?”
“去清寂巷转了一圈,”程柳故做玄秘的环顾一周,将手卷成筒状凑过来,“回来的时候可不是空着手的,带了三个男人呢。”
“什么?”
“老爷也觉得惊讶吧。不过小人觉得这也是好事,之前您不担心她留温承晔在家里,是因为对他旧情难舍吗?这次大可以放心了,小姐是移情别恋,又喜欢上了其他的伶人。”程柳又自得地抿起了唇角,“小人先去打听了,这三个人在清寂巷,可是时下最上等的货色。这不,小人等不及便来报喜了吗?”
他一番欢喜,以为这个消息能去除申久冲的心头大患,却没想到小腿倏然疼痛,竟是被主子一脚踢出了好远,“胡闹!”申久冲眼里似是要喷出火焰,呵斥道,“主子的事情,是你能琢磨的吗?”
“老爷……”
“还不死回去!”
申衣丛见父亲脸上的表情只有瞬间的惊喜,之后便变了脸色,不光程柳表现慌乱,连衣丛都想不太通。“爹,你这是怎么了?”他眸子中全是纳闷,“这事不是应该天大的好事吗?您还怕鱼晚情根深种,这下好了,她现在又移情别恋,不正是表明不过是一场闹剧——这不应该是您盼望的吗?”
仿佛是不认识自家的孩子,申久冲用莫名奇怪的眼神看了衣丛良久,这才溢出一声叹息:“衣丛,以后凡事要动动脑子。”
“啊?”
“这世上有做主子受人伺候的,有做下人伺候人的,看似很不公平,其实却也天经地义,”申久冲微微眯起眼睛,“当然,爹这并不是教育你要欺压人,爹只是想要告诉你,主子看似舒坦风光,其实往往在背后要想很多事情,要付出很多你看不到的代价,下人们看似劳累,其实无非就是考虑日常行食,有时反而没那么顾虑。”
“正如刚才程柳告诉咱的那件事——大家都认为我应该是高兴的,因为这正是我这几天苦思冥想想要的结果,确实,我那瞬间也是真的很高兴。但转念一想,看着鱼晚如此变化的不光是我们,还有……”
话还没说完,申衣丛喊起来:“韩王!还有韩王对不对?”
“韩王怕已经是知道了。”
“那怎么办?在这样的时候又……”衣丛着急的涨红脸,马上又揪着父亲袖子,强自镇定道,“爹,不会的。以前鱼晚又不是没闹过这样的事,韩王哪次介意了?哪次出了事,还不是尽心尽力地给兜着的?”
“但愿,但愿。”申久冲心有余虑,“不管怎么说,这事还是早定下来为好。”他深深叹气,“我总觉得这门亲事会夜长梦多。”
烟国有定亲的习俗,规矩冗繁奇特;而池国一向是奉行直接成亲的策略,简直是速战速决。
如果可以,申久冲会把女儿绑起来直接送到韩王府上成亲,而不是这样磨磨蹭蹭的,等着那什么幺蛾子先行定亲,还得担惊受怕一阵子。
可这想法只是在他脑子里转悠了一圈便消失殆尽——他虽然提心吊胆,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鱼晚的脾气,别人不知道,他却了解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