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晚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太阳将要落山,残败的日光斜射进窗子里,照得整个房间晕黄一片。鱼晚醒来,第一个动作便是查看自己的衣服——还好,虽然衣服已然皱皱巴巴的不成样子,但好歹还是之前那套,看来并没有被人动过。
她跳下床,快速地查看周围——门是锁死的。待她再爬上桌子去推窗户,也纹丝不动,竟被从外面钉住了。刹那间,那天的遭遇瞬间回到脑海。韩廉竟然敢给她下药,鱼晚越想越生气,只觉得有火从脑子腾地一下燃了起来,她趴在门上喊:“来人啊,放我出去!”
外面没有一点动静。
鱼晚气急,抓起手边的绣墩便开始摔,正好砸到旁边的柜子上,只听劈里啪啦一阵乱响,里面的瓷器玉饰碎了一地。她闹腾出的动静极大,可外面就是没有回应。气得鱼晚又踢了凳子一脚,“都死光了吗?你们竟然大胆了,还敢关本小姐。再不把我出去,小姐我就把这屋给砸了!”
这次外面终于有声音了,却像是预感到她会这样,声音冷漠的让人绝望,“我们王爷说了,里面东西任小姐砸,反正本来也没指望落个好。”
“你……”鱼晚气地咬牙,“不怕是不是?那我放把火把你们王府给烧了!”
“可您没有火石。”
……
鱼晚快要绝望了,可没想到更让她死心的还在后头。
除了有一个小洞保证她最基本的吃喝拉撒,她甚至居然连今儿几号了都不知道。她被关起来,爹爹肯定是急死了——不!爹爹急倒是不怕,也许韩王早就把事情告诉了他。可温承晔……
一想到那个名字,鱼晚便心疼。
起初她还指望着骆云间来救自己,后来仔细想了想——这地方别说骆云间,估计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韩王府一向便以守卫森严闻名,这儿的人个个都随主子,纪律严明生性警惕,别说她逃了,估计就是刚冒出去什么钻出去的想法,都能立即传到韩廉耳朵里去。
鱼晚感觉自己的耐心正一点点被消磨干净,虽然有阳光自那狭小的窗缝里不断透过来,但却鱼晚却感觉越来越不见天日,自己好像被扔在了一个深井中,而井口上又压了个大石头。她正灰心地想要躺回床去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轻脆的声音。
仿佛是有人在用指头叩着石板或者木料,但是又怕外人听见,声音几不可闻。可鱼晚这几天都快要魔怔了,闭上眼睛耳边便总莫名响起温承晔的声音,可睁开眼睛一看,又身在“狱牢,”什么都没有。
她以为这次也是这样,可是静心一听,那边叩响的动静似乎又大了些,鱼晚一怔,连忙跑过去扯开窗纱,她看过去时却吓了一跳,“以年?”
苏以年似乎是等了很久,又仿佛太着急,脸色涨红,用力扒着窗口,嘴里发出呜呜呀呀的声音,加上情急,听起来更像是呜咽。鱼晚顺着他的手看去,这才发现他的手里正拿了串钥匙。鱼晚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你要放我出去?”
苏以年用力点头。
“是你哥要你放我的?”
他点点头又摇头,接着似是像听到了什么动静,迅速地跑出去躲了一会才又折回来,表情却更加紧张,他伸出手指指着门,示意她加紧行动。
“你这是私自放我出去?万一被你哥哥发现了怎么办?”
苏以年瞪着她,突然低下身去——就在鱼晚以为他走了的时候,他的脑袋又冒了出来。苏以年举着张纸,上面潦草地写了四个字:西池边陲。
鱼晚眉毛拧紧,“所以你就趁他不在的时候要把我救出来?”
苏以年又点头。
鱼晚心里惊诧之余,更多的便是感动——这个她小时候最喜欢欺负的人,没想到关键时候居然最能帮她一把。只听一阵窸窸窣窣,锁被咔噔一声打开,苏以年先在外面看了看情况,随即招呼她出去。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台阶,眼看着就要离开这里,鱼晚却突然停住脚步,一把抓住了苏以年的手。
“我不能走。”
苏以年又是一阵呜啦呜啦,急得直拽她的手。
“听我说,苏以年,我走是走了,你要怎么办?”她深吸一口气,拧眉道,“你能确保这园子没人看着你进来吗?万一有人在背后躲着呢,回来之后一旦告诉你哥是你把我放走的,就你这小身体,你不怕韩廉回来之后打死你?”
“所以,这事万般不行,他对自己未过门的妻子都这样,对弟弟也好不到哪里去,再说你还不是他亲弟弟。”鱼晚越想下去越觉得这事情可怕,“听我说以年,也不一定非得这样救我,你想办法自己出去,或者找个可靠的人代你出去,只要把我被关在这里的消息告诉我爹。他一定会来救我。”
苏以年用力摇头。
“你放心,你只要报个信就行,我爹肯定会来的,现在他也许就在到处找我呢,毕竟是你哥未来的岳父,你瞧那日他见到我爹那恭谦的样子,这次如果找来肯定也不好太放肆,所以到时间……”
苏以年怔怔地看着她,脸上现出十分复杂的神色,“以年?苏以年?”鱼晚在他面前摆了摆手,“你……”
苏以年又蹲下身去,又写了什么。待看清楚上面的字,鱼晚便彻底愣住了。
上面分明写着四个字:你爹知道。
“你说什么?”鱼晚抓着窗户,声音甚至因为不敢置信而无意放大,看着苏以年表情紧张地环顾四下时,声音只好竭力低下去,“我爹知道?你说我爹申久冲知道我被关在了这里?”
她很想看到他说不,可是她看到的却是苏以年又刷刷写下几行字:是他们商量好才要关你的。写罢,他抬头指指自己的耳朵,做出自己知道的表情。
“他们怕我不嫁给韩廉?”
苏以年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点头。
鱼晚脑中似乎有一根弦啪地断掉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韩廉与自己的亲爹一起串通,做了这一通局。她在这待得辛苦又害怕,第一个想法便是父亲申久冲得有多心慌——她想他年龄大了,肯定会满京都乱找,尤其是适逢她要成亲的大日子,万一找不到再累出病来……
没想到,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切好事,竟都是她亲生父亲出的主意……
“那我就更不能走了,”鱼晚眯起眼睛,唇角突然绽出微笑,仿佛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她晃了晃头,话说得缓慢而温长,“爹既然这样对我,即便我是逃出去,看来也不能回家对不对?”
苏以年又蹲下身去。
“你不用写了。谢谢你,以年,”鱼晚唇角笑意更深,她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今儿个几号?”
他飞快的比划一个字,“七。”
七号,七号,距离月底的婚事还有十二天。鱼晚想了想,“那你以后还能不能来这里?”
想到韩廉被派去还有大半个月才回来,苏以年点点头。
“那好,你把你手边的纸给我,我要写些东西,明儿个你再过来,帮我把它带出去,记住,给晚园的骆云间,骆云间知道吗?”
苏以年郑重地点点头。
鱼晚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并不是不想出去,只是现在还不到出去的时候,而且,带她出去的人也不该是苏以年。他的身份太尴尬,不管她嫁与不嫁,苏以年始终要在韩廉的庇佑下生活,她以后一走了之倒是干净了,一旦查起来,这罪责都丢在了他身上。
鱼晚千思万想,眼瞧着到最后时刻,为慎重起见,只能仔细将计策布置周密。她大体算了算,如果钱都按时划到了工程那边的账户上,成亲之前这杞遥园该完工了,而骆云间办事一向利落,那边也应该将升籍的事情办得也差不多了——一切就绪,只欠东风。
想到这里,鱼晚心中努力压抑下去的愤怒又燃烧起来。她没想到自己的爹竟然做出这样的事!她强迫自己冷静,迅速地将事情在纸上交代清楚。她写完之后,又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确定自己没有什么遗漏,这才折起来。
苏以年很守信用,又是轻叩门窗的声音,鱼晚抬头看去,正是苏以年。
鱼晚将信递给他,不放心的小心嘱咐了几遍,才看着他慢慢走开。
其实任谁都没有想到将鱼晚关到韩王府中竟是申久冲想的法子——包括温承晔。
他自拿到信开始,已经看了很长时间。其实因为时间关系,鱼晚写的字也不多,大部分是让骆云间转述的话。可温承晔却像是在看一部万言书,又或是字里行间有什么玄机,一动也没动。
“她让我在成亲那日再告诉你这些事情,”骆云间坐在一侧,唇齿间挤出点点轻笑,“她还以为你不知道……”
温承晔紧抿着唇。
“你当时为了取得她的信任,还用了一出针对我的苦肉计,就怕她怀疑我们的关系,现在看来,多想了是不是?”骆云间笑容放大,“她把你的每一句话都当作圣旨,看你不高兴,又不敢轻易问你,便自己琢磨你不高兴的理由。只知道用尽一切办法取悦你,偷偷地给你升籍,以为瞒天过海谁都不知道,只想着成亲之后让你夸赞她一句,没想到她的一切举动,你早就知道的清清楚楚,只是不点透罢了。”
“还有那个杞遥园,真是奢华富贵,简直比杞国您的皇长孙府还要精致奢侈,别看她平日大大咧咧的,却对那个园子要求苛严,那几日她偷偷去的时候,心心念念想着你看到那园子之后会是什么样子,想你是怎么怎么高兴,想你会怎样怎样不敢置信,你说的……”
对面的男人突然抬头,外面树叶上的阳光印在他漆黑的眸仁里,似乎比黑曜石还要幽深晶亮。
骆云间怔了怔,看着他突然笑出声来,继续说着刚才未完的话:“你说等她知道你的目的的时候,她会怎么想?”
温承晔眯了眯眼睛。
“大概会是生不如死罢。”平日里极少言语的骆云间仿佛今天吃错了药,“她大概会后悔遇到你……”
毫无预料的,温承晔突然近前一步,他的动作迅捷,近乎一瞬的工夫便逼上了云间的视线,“你说她知道你是我的人,又会是怎样想?”
骆云间呆住,脸色刹那暗青,映显得那双暗褐色眸子骤起狂风暴雨,更加深沉不见底色,“十九日日成亲,韩王再想逼她,等十八日晚上那天为了两家好看,也会放她回家来。到时候,”他抿了抿唇,“您怎么做?”
温承晔没有说话,过了半天才扬起唇角,“骆云间,你今天的话真是太多了。你这样的人,还是话少点好。”他皱了皱眉,“带我去杞遥园。”
“是。”
论及国都面积,池国帝都长宁之前是池、杞、韩、烟四国国都中最小的,但面积大并不代表国泰民安经济昌盛,四国民间早有俗语,池国兴商韩地农,烟喜冷兵杞酒乐。寥寥几语,精准概括了四国国都的特殊风情,池国长宁善商,因此会出现申家这样的望族,输赢先不论,在长宁,家家户户几乎都会做生意。而韩国粮食富足,农为首要。至于韩廉旧主烟国,兵器铸造四国闻名。而杞国的特长便特殊一点,因吃喝玩乐犹为擅长,故在四国有“享乐天堂”之称。
当然,这都是旧话。自池国赵奕一统四国,现在三国国都都已成为郡首,再不复之前的辉煌,可有一点却还是没改的,那就是长宁。这个以商业为主的国都,平日极为繁华,因面积不大,来来往往的人似乎都挤在了一处贸易生意。所以鱼晚当初找这一处建设杞遥园,便极为不容易。
这个地方要足够大,又要稍微偏离最中心的都城,不被韩廉申久冲等人发现,但又不能太失繁华,以免以后生活不便。
虽然温承晔早知道鱼晚要给他惊喜的“计划”,这里却是第一次过来。
明明前方第三条街道还是商贾重地,来自各地的商人集中于此,嬉声笑闹不绝于耳,只过了两个巷口,眼前却又像是桃源胜境。仿佛所有的人都被隔绝在外,远远的就闻到一股特殊却又熟悉的清香,温承晔刚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耳边便传来骆云间的声音,“是锦微树。”
温承晔回过头,眸光怀疑。
“确实是锦微树,”骆云间微微一笑,望着他的眸光隐隐有别样深意,“她为了让你看到‘锦微胜景’,特地在地底下接了地龙,全天燃烧温火,用来保持土壤温度,又怕这天太冷让锦微树不开花,又在每一朵花外面罩上极薄却保温性好的蚕膜,不影响看者欣赏,却又能保持锦微树的花期。”
“这个法子是她想了很久才想出来的,至于这些锦微树,也是花了大价钱从杞国运回来。单是因为这些树木,她便用光了晚园所有的存银。”说到这里,骆云间又笑了笑,“我已经把所有账目给你了,那上面为你花的哪些钱,钱又来自于哪里,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你看过了吗?”
温承晔却仿佛完全没有听见对面人说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这儿大概种了很多锦微树,又像是有特别多的种类,大片大片的花蔓延成云,粉红如天边晚霞,微蓝如清澈浅海,还有烈火般的红色,成片流泻在天边,红到极致,反而成为妖艳的青紫。因为有蚕膜护着,映在阳光下的锦微树有一种朦胧之色,仿佛华丽的色彩染到了天际,温柔却又铺张。
他勾了勾唇,“果真是大手笔。”
耳边响起轻嗤的一声,温承晔当即看过去,骆云间并没看他,只是猛地一甩马缰,奋力驶向前处。云间的唇角挂着奇异的微笑,微冷的弧度,像是……最不屑的戏谑。
不过片刻,温承晔便知道这不屑来自于哪里——
之前他的皇长孙府是杞国能工巧匠们用了七年零六个月才建成,而如今,这个坐落在池国的杞遥阁,又要花费多长时间?
温承晔下了马车,便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一个梦境——一个他曾以为永远也回不去的梦境。
门口盘踞着两个倔傲雄武的狮子,高昂着头,那样威风却又似是微笑的姿态,一如过去在长孙府邸时存的风骨。温承晔过去摸了摸它的头,上面依稀还有未化的积雪,触到指尖是沁入骨节的寒意。仿佛早已有人知道他们要来,只在门口停留了片刻,便听一声沉钝的声响,红木大门轰然打开。
几粒硕大的金铆钉,似是吸摄了太阳的滚烫,在上面闪烁着灼人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