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昊庭前脚离开,鱼晚后脚便准备套好衣服,说要亲自去陈院门口等着。
周围丫鬟奴才都跟在后面劝——别看现在房间里温暖如春,其实外面正冷得厉害,静心一听,时不时的便可以听到外面哨般凄厉的风声。寒风如刀,在这样的冬日里,是任凭你穿多少衣服,都无法阻挡寒气的侵袭。
何况,鱼晚手上有伤。一旦引起风寒,又是火上浇油。
一干人七嘴八舌,连罗升都凑过来劝了不知道几遍,只有骆云间不说什么反对话。鱼晚对这些惘若未闻,像是自动略去了他们的声音,自顾自地找衣服往身上套:虎皮帽,貂皮厚衫,还有自西梁购来的上好棉袍,一件一件,鱼晩尽力将自己包裹得严实。
“小姐,您手还没有完全好,这次如果再……”
“云间,把我的鞭子拿过来。”
“小姐,您最好听听老奴的话,咱……”
“云间,”鱼晚转头,“还有那边的那副毛套子,也给我带上。”
“小姐!”
“罗叔,”瞧着怎么也躲不过这顿啰嗦,鱼晚只好侧过头看向罗升,晶亮的眸子漫出水一般的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一来,连爹爹都把监视我的人逐步撤去,说明已经对我完全放了心,如今要死要活都是我自个的事情,您又何苦往自己身上承揽责任?这二来,这不过是小事,有您这么磨蹭不让我出去的工夫,也许我早就把事情办妥了。”
“怎么?小姐是觉得这次能……”
“不是觉得,是必然,”鱼晚微微一笑,“罗叔,您觉得就这么个烧法,那陈家还能撑住几天?就算是报了官府,我可不认为就凭咱们云间的工夫,他们还能查到我晚园里来。就算查到咱们晚园里,爹爹恐怕现在连打赏的钱都准备好了。”
说完,鱼晚冲骆云间轻得意一笑,接过他递来的鞭子塞到袖口里,又玩笑似的吩咐道:“云间,如果今日事情再不成,劳烦你还得再出去一趟——我橱子里有最好的火石,你干脆把火放得再大些。”
骆云间垂头,黑密的睫毛挡住了他脸上冰冷漠然的表情,只剩下声音无比恭从,“是。”
鱼晚轻声一笑,带着一行人收拾妥当,迈出房门。
即使他们都说她是在赌,即使不知道谁迎谁输,她也要在他门口等着,等着他回来。
他不回来一日,她便等一日。
他一辈子不回来,她便干脆在那儿建个别院,一直守到他回来。
鱼晚原以为自己只是做做形式,她前面已经做了那么多工作,陈昊庭如果长了眼睛,应该就会尽早将温承晔放出来。而她准备好要面对的,只是见到温承晔那惊喜的一瞬。可没料到自己竟是想得太好,过了晌午,那大门仍是紧闭,毫无打开迹像。
正值初冬,原本那太阳散发出的温度原本就浅薄,此时日头西斜,更显得阴冷无比。鱼晚用力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攥了攥暖炉。她待地方周围也有小厮以身挡住风口——瑟瑟发抖之余不忘小心看着鱼晩的脸色劝道:“小姐,咱回去吧?”
鱼晚动都没动,只是看向前面。
她的轿帘被掀开了个小口,一眼望去,正对着陈家那扇朱色的铁门。从中午开始,她便像是泥人一样叠手坐着,眼睛看向前面,一动不动。
从日头正盛到黄昏日落,虽只是半日,却像是耗尽了她一生的时光。
疲乏。焦躁。希冀。绝望。
鱼晚开始不相信自己,在她的心中,大火只要烧一天,这陈昊庭便该识相回头。可是昨儿个又烧了一天,他居然到此还没有动静。家里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尤其是申久冲,又差点因为她背过气去,可她依然我行我素,继续胡闹。而后,申久冲或许是厌烦了,干脆不再搭理她——她申鱼晚要做的事情,从来不曾失手。
鱼晩的胸膛里仿佛压了堆火,就那么不热不烈地燃着,依稀有火星燃起,不足以一下焚死,让她闷得心里发慌。鱼晚摇了摇脑袋,接过小厮端过来的姜汤饮了一口,可连喝的时候眼睛都望着门那边,仿佛错过了一眼,便会错过他的回来。
呼啸了一天的风声现在的鸣啼都似乎都已开始喑哑无力,鱼晚只觉得头昏得要命,刚想睡过去,耳边便突然爆发出欢呼声,“小姐,你看,门开了!”丫鬟一把掀开轿帘,激动地指着前面连声唤着:“小姐,你看,是他!是那个温承晔!”
鱼晚直直地看过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蓦的,她“啊”了一声,飞一般地冲出了轿子。
鱼晩跑得太急,身上的风袍又那么长,鱼晚一个踉跄,差些摔倒在地上。幸好那人上前一步将她搀住,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鱼晩冲过来时气力那样大,那冲撞的力度甚至让温承晔的身体有些摇晃,他抬眸看她时,一双微显诧异的眸子正掠过薄光——他显然是没想到她会出现,“你怎么来了?”
鱼晚傻兮兮地笑着,伸出手扯着他的袖子,歪着头笑道:“我来等你呀。”
温承晔怔了一下。
“我等你好久了,”鱼晩似乎很满意他难得的呆怔模样,孩子气地又捏了一下他的脸。温承晔微一皱眉,觉得疼了,却又听到鱼晩有些语气得意地撒着娇说:“我算准了,所以很早就来了,等过日头正盛,等到日下西落,”鱼晩指着太阳,语气委屈,“我……”
这声“我”还没落,鱼晩便看到了温承晔身上仿佛是被扯坏了的衣服——他原本就肤白如玉,此时,衫角袖摆都沾着些灰泥。现在看来,更显得狼狈地让人心疼。鱼晚眼睛立即眯了起来,“怎么了?”
“不是要走吗?”温承晔却拂手一摆,有意略过她的追问,“一起走吧。”
“可是你……”
“花钱却没得到人,不允许人家撒撒气吗?”温承晔动了动胳膊,笑容云淡风轻,“皮肉之伤,算不得什么。”
“不行!他大了胆子了,居然还敢打你!”鱼晚万般心疼,只恨不得那些鞭伤印在自己身上,她扭头便大叫,“云间,你赶紧……”
话还没说完,唇便贴上细腻的温软。
此时周围的风渐渐变大,甚至卷起了她宽大的风袍,那样凄厉的风声在她耳边肆虐,可她只看到了他密长的睫毛,近得仿佛要触到她的眼睛。
鱼晚呆呆地愣住了,温承晔却突然睁开眼睛,似笑非笑道:“傻瓜,闭眼。”
“哦。”鱼晩听话地闭上眼。
温软的唇从唇角细细划过,缠绵、流连在唇的每一个部分,最终在中间缓缓停住。鱼晩的心痒痒的,却像是有火在烧。仿佛经历了天长地久的时间,她觉得越来越喘不开气,却又听到他的声音如春风拂过耳畔,“傻瓜,张嘴。”
“喔。”嘴立即张开。
双唇之微微张开,温承晔的舌便如鱼一样溜了过来,浅浅地在她舌头上逗留,又迅速地向其他地方游走。明明很轻的动作,在鱼晩心里却像是掀起了惊天骇浪——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只觉得心跳得比马儿还快,快得她几乎要把持不住自己,只能软弱地扶着温承晔的肩。鱼晩甚至能听到自己喘息的声音,一声一声,她怀疑自己马上要憋死过去,却又在下一刻无比清醒。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放开了她,鱼晩被舔过的唇透着诱人的亮色,“傻子,要想引诱男人,是要这样亲的——现在学会了?”还没待她回答,他便又皱着眉头摸上自己的唇角,“你上次冷不丁撞上来那样一下,我到现在还疼。”
“谁让你上次不听话的?我直接想拐你走来着,”鱼晚心情大好,突然又凑前一步,目光狡黠,“不过你教我的我学会了,要不要给你试试?”
“占便宜会上瘾的!”温承晔伸手一拽,把她揽上轿子,“现在还不回家?”
这一场恶战,以鱼晚的胜利完美告终。
她像是个孩子一般蹭在温承晔周围,仿佛一刻也不能见不到他。直到他回头看向她的眼睛,目光温柔,语气却隐隐含带了丝打趣,“哭了多久?”他的手抚上鱼晩的脸颊——因为贴得太近,他的呼吸轻轻地扑在了鱼晩的眼睛上。温承晔的声音更是温柔如水,“眼睛都是肿的。”
多么奇怪……在遭受他们指指点点的时候她不曾红脸;在身处美男环拥的时候她也不曾感觉异样;甚至在刚刚他们缠绵亲吻的时候都没有心跳如鼓——却在他的手抚触上自己脸的瞬间,在他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里,鱼晩感觉火霞染上了脸颊,腮如烫烧般红了起来。而一颗心更是如被弦挑动般地悸动着,仿佛再也无法承受住这般温柔注视的目光——鱼晚蓦然转身,落荒而逃……
鱼晩自己也觉得自己不争气,只能在快走的时候大呼小叫地嘱咐:“你们伺候他沐浴,”又觉得这样还是很丢人,鱼晚以一副恶狠狠地模样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如果出了什么差池,当心我剁了你们的指头!”
此话一落,鱼晩慌忙地转过大门。
鱼晩远远听到屋内响起了水声,她摸着自己仍旧发烫的脸,一副傻乎乎的模样。鱼晩刚要在温承晔住的院门外的一个石头上坐定,身后传来一声叹气:“怎么?还舍不得走?”
鱼晚半弯的身子立刻绷直,连声音里都透着一种不自觉的撒娇高兴紧,“爹!”
“你一个女孩子家,这么冷的天,也不垫个绵垫,就坐在光溜溜的石头上?”
“爹,我这不是偶尔一次嘛,”鱼晚见父亲表情不对,扭着身子蹭到他身边,讨好着说“只此一次,您千万别生气。”
“嗯,”申久冲斜睨着她,也坐在她身旁来,“很高兴?”
“嗯!”
“那他呢?”
她笑容依旧灿烂,“沐浴去了。”
或许是因从内心燃烧起来的笑容,所以才如此明亮——漆黑的瞳子仿佛也沾上兴奋的水珠。申久冲仔细地看着女儿,用这十五年来从未用过的,审视的目光,“鱼晚,爹这次,也算是依了你吧?”
鱼晚笑容微停,还是点头。
“之所以喊你鱼晚,你该知道其中的意思。一是为了纪念生下你就去世的你娘,其实更有一种宠溺的意思,爹五十八岁才有了你这个千金,可现在一晃十五年过去了,”申久冲抚着鱼晚的头额笑笑,“你这么大了,大到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而爹老了,爹今儿个才发现,爹居然快要七十五了。以前我一直把你当小孩子,自个儿也没觉得长大,现在我才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头了。”
“爹不老,”鱼晚娇笑着腻在父亲怀里,扬着脸嗔道,“谁敢说爹老,我找人拽了他舌头!”
“你这性子。”申久冲拧下鱼晚的鼻子,“这是大家都能看到的事情,哪儿是他们不说便就可以不作数的?”
“我不管,反正就不兴他们说!”
“好好好,不让她们说,”申久冲眯起眼睛,突然叹气,“鱼晚,爹今天过来,是想和你说些事情。”
鱼晚的心蓦地一跳,好像已经知道他要说的话。
“这十五年里,爹基本没有什么事情能拧过你的——错的,对的,事事如你所愿,想尽办法让你高兴。先不说这之前你养了那么多伶人住在园子里的时候——就容思那次,爹也是给衙门交了钱,向韩王打通了关系,才让你好模好样地待到现在。”申久冲顿了一顿,又道,“就算是这次你如此胡闹也是一样,爹知道管不了你,干脆任你高兴。你烧陈家铺子,爹给你从后面拿钱兜着。你烧一个,爹便要赔着笑脸赔一个。还有你这纵火罪……我也去贿赂官家,好任你折腾。这也没什么,反正你这几年闯的祸太多,官家和我们交好,也不过是交银子便能了解的事。”
鱼晚想起这几年自己做的种种,确实有些难为情,“爹……我以后不会了。”
“想爹今日也圆满了,你胡闹这么久,难得听你低声认个错,”申久冲苦笑,眸光也敛了敛,“鱼晚,爹也不再老固执,你外面的风言风语,爹仍为你挡着。不仅如此,爹还答应为这个温承晔建个别院……爹只求你一件事,那个温承晔,”申久冲一字一句道,“咱就只是玩玩。”
这话似曾相识……鱼晚想了想,那天,申衣丛似乎也这般说过——只能当个玩物玩玩。
此刻,父亲说得更为贴切与深刻,“不可为之再陷,不可为之再动心,那样的男人,就是个玩物,”申久冲唇角微抿,褐色的眼睛看向远处,声音一点一点拉长,“等你玩厌了,看着不中用了,觉得烦了,就随便扔在旁边,爹再替你打发收拾,保证让你日后干净利落。”
“我不!”
“不也可以,你最好也想想,”申久冲深吸气,“他要是不规矩,爹既然能让他待在你的园子里,就有本事让他悄无声息的消失。”
“爹!”
“你好自为之。”
申久冲刚才那温顺和蔼模样瞬间褪去,转眼间,身形便没入黑暗中,在他身后跟着的一群丫鬟,正絮叨地用恭维的语气说着些“老爷小心”之类的话。
夜风徐徐,鱼晚怔怔地站在那里,浑身冰凉。
那种凉意,仿佛是有碎冰融入血液流向全身,鱼晚紧紧地咬住牙根——太冷了。
别人都道申老爷是宠爱女儿的好脾气,可她这个女儿,比谁都了解他的手段。
十三岁的时候,晚园里的伶人与丫鬟翠枝私通,她当时气得不得了,窝在家里不吃不喝了两天,倒并不是因为那些市井传说的——“吃醋”生气,而是觉得恶心,那伶人如玉一直还腻腻歪歪地窝在她旁边,平时也总是脉脉含情,一副怎么也离不开她的样子,可没想到竟是这样……
他们在她书房里极尽缠绵时被她撞见——那样露骨的交欢场面,让她一下子吐了出来。
那天以后,她两天都吃不下什么。因那时候小,即使父亲申久冲和兄长申衣丛怎么求,她也只是窝在被窝里闷着头。在第三天的上午,她正睡得迷迷糊糊,便听见父亲在床边温柔的说话:“鱼晚,快起来,”她睁开眼睛,正对上父亲宠溺的眼神。
“你放心好了,这园子里,再也没有那些让你恶心的脏东西。”父亲的语气那样轻,仿佛是在说一件到底是之论吃喝的小事。当时,她也是闷够了,并没放在心上,可是接下来的几日,她看到丫鬟们恐惧的目光——即使做错了一丁点小事,也会抱着她的腿大喊“小姐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