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形,即使再傻的人,也应该知道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急急地跑去问父亲,问翠枝去了哪里。却见父亲轻轻一笑,“去哪里有什么关系?”他眼脸微垂,继续啪啪地拨着算盘算账目,脸上有满意的笑容渐渐溢出来,或许是因为生意盈利不少,“反正不会在园子里脏了你的眼,也不会在任何地方让你恶心。这些事情,爹都处理好了,你放心便是。”
鱼晚是放心——她一直觉得父亲和蔼慈祥,却第一次知道,他只是对自己温善,对别人也是会毫不留情的人。
可是,温承晔……
鱼晚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名字,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抖,仿佛为了应和,耳畔似乎也传来了他的声音,“鱼晚小姐。”
鱼晚迷糊着转过头——温承晔白衫微飘,静静地站在她对面。他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原本就是极宽大的样式,风徐徐拂至,便柔媚地荡漾起来,而袖口上的紫色纹饰竟像是活了一般,在月光下盈盈闪亮,也映照得他更加飞扬脱俗。
温承晔的唇角依然是轻轻地勾着,似笑非笑的,霎那间便氤氲了她的眼。
“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鱼晚怔了怔,这才笑起来,“如此不声不响,我竟没有听到。”
“刚才您和老爷在聊天时,我便站在这里。”温承晔顿了顿,“是您太入神了,没有听到。”
鱼晚又是一怔,在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前,自己居然已经扑到了他的身上,仿佛怕他会溜走一样。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腰,“你放心,他不会对你怎样的,”鱼晚将头埋在温承晔的胸前,声音放得很低,却极为坚决,“有我在,谁都不会对你怎样。”
像是在咬牙切齿地下了最重的毒誓。
可那男人却只是弯了弯唇,“小姐,您用不着对我承诺。”
“生死由命,”他笑容弧度渐渐加深,“这样就挺好。”
为争一个戏子,两次放火还加上自残,让鱼晚原本就劣迹斑斑名声,再添一段传奇佳话。鱼晚也已经习惯了——反正嘴长在别人身上。于是,她也干干脆脆、大大方方地带着温承晔出行,“承晔,今儿个我带你去做个好事情,”鱼晚俏皮地眨眨眼,“保证你猜啊猜,还是猜不出来。”
“什么事情?”正在鱼晚身旁的男人微笑着,“鱼晚小姐一向心思奇巧,自己都不一定按计划做事,别人又怎么猜得出来?”
“那我给你个提醒,”鱼晚将手放在温承晔的面前比划了几下,动作夸张地嘘了一声,“关于咱俩的事情。”
温承晔的目光却落在了鱼晚的手上,他把鱼晚的手拽了过来,仔细打量,他皱眉道:“你怎么又把纱布摘下来了?伤还是没好利索的。”
“窝在纱布里觉得闷,”鱼晚不满意他的跑题,扭着身子撒娇,“你可真是的,我正说着咱们的事呢,你怎么又把我的话拐跑了。”
“我们的事情?”温承晔坐正了身子,好笑道,“先说吧,好事还是坏事?”
“保证是好事啊,”鱼晚扬眉,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却突然又低下头,眼珠子自下往上对上他的眼睛,“承晔啊,如果我这事办得讨你欢喜,你就奖励我好不好?”
“申小姐富甲一方,到底还有什么我能奖励的?”
鱼晚慢慢地凑到了温承晔的身上,嫣红的唇擦过他的耳畔,笑容无邪,“你就亲我一个呗。”
“你……真是……”自从那个吻开始,鱼晚似乎就喜欢上了这样的“活动”。一有点什么,便赖着,要他亲她——虽然早知道申鱼晚性子骄纵,但老这样,温承晔还是有些哭笑不得。他将她推到一边,“你是不是女人啊?这天底下尚未出阁的女孩儿哪有谁老舔着脸着要这个的?”
“我本来就和她们不一样,”鱼晚抬起下巴,“她们其实也未必不喜欢这样,只是假惺惺的,非要做出一副羞涩的样子。再说我哪有那什么啊?承晔,我可是只和你做过这个。”
温承晔一本正经,“那也不行,这样占便宜的事情是会上瘾的。”
“切,占便宜也是你占我的便宜。戏本上说了,这样的事情,都是男人享受的。”
“那更好了,我不想占你便宜。”温承晔别过头,忍住笑,“所以,还是不行!”
“你……不和你说了。”鱼晚赌气,转身坐到一边,一把扯开轿帘,惊讶道,“光和你说话了,一没注意,竟要到了!承晔啊,”鱼晚拉住温承晔的手,“这地方你熟悉吧?”
目及窗外,温承晔眸光微暗。
这条路,不仅熟悉,简直是刻入到了骨子里。
此处便是他之前待过的清寂巷。
这里名为清寂,却是京都长宁最热闹的一个巷子。当年,他便是从这巷口的青依别院一直被卖到今日巷尾的竞春楼,他的鼻尖似乎又嗅到那股刺鼻的脂粉香气,温承晔忍不住皱了皱眉,却见坐在一旁女孩正偏着头向外看着,似是真有什么惊喜,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希冀。
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她一声大叫:“到了!”
温承晔不由分说地被她拽下了轿,他抬头一看,此处正是竞春楼。
如果可以,这是他一辈子都不想再来的地方。温承晔握拳,心中居然升起转头就走的冲动,而手却被旁边人牢牢握住,仿佛她已识别了他的意图。温承晔低头看向鱼晚,只见她昂首阔步,大模大样地便往竞春楼里闯,“来人啊,”刚跨进门,鱼晚便扯着嗓子大叫,“成红香呢?”
“来了来了,吵什么吵?”话还未落,便见成红香扭着身子走了过来,目光一触鱼晚与温承晔,显然是有些吃惊,但很快又扬起唇角,“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的鱼晚小姐和头牌红客。”
那四个字让温承晔手心一烫,手几乎想从鱼晚手中抽离开。可鱼晚却握得那么用力,甚至腻出几分汗意来,“成妈妈,看在咱们是老相识的份儿上,我今天就教你一件事情,那就是千万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以免不给自己留后路。”
成红香嗤了一声,“那好,敢问申小姐有何指教?”
鱼晚招招手,一旁的云间立即递过一张纸,“这东西还算数吧?”
对面的女人立即变了脸色。
申鱼晚冷冷笑道:“成妈妈,今儿个我与你可不比往日是掌柜与主顾的关系。我今儿个来是要收你的铺子!”
这话一出,周围皆惊。
连温承晔都大感意外,倏地抬头。
“当然算数,”成红香紧握扇子,竭力稳住心志,强笑道,“只是我作为卖主,也有挑买主的权利。鱼晚小姐虽然看重我这竞春楼,但我却不想卖给你。”
“哦?”
“我可以卖给任何一个人,却独独不会给你。”
“哈?好大的志气,”鱼晚仿佛是听到了这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突然笑起来,“卖谁也不卖我?成妈妈,你逞志气可以,但也要挑个时候,”正笑得开心的时候,她霎时止住笑容,锐利地看向对面女人的眼睛,“很好,只是我想问成妈妈,”鱼晚慢慢弯下腰,声音低得只她们两人可闻,“那您安汉的三个茶叶铺子该怎么办?就那样不死不活地憋屈着?事到如今,我不妨也告诉您个消息……据我手下的人说,这再熬两天,又是雨期了。”
“你……”成红香再也无法强作安定,只能看着她瞪眼,“那些是你……”
鱼晚轻轻地点头,得意道:“对,当然是我。”
“人多嘴杂,在长宁做手脚不容易,可在安汉,想要灭你还不是一句话的事?”鱼晚扬起下巴,不屑道,“甚至不用动申家的力量,只要是我的铺子,便可破了你。”
“你……”
“你可以不卖给我,只要乐意以小失大,不过我保证,”鱼晚眸中光芒冷窒,“再过半天,你要是还这样不识相,犹如你当日警告我那样,我便有法子让安汉那边铺子彻底断了生机!”
“你……”
“来人!”鱼晚突然一声高喝,唤人过来的同时,也伸手将温承晔拉到一旁舒服地坐下,还将一沓厚厚的银票送至他的手心,“承晔,把钱看好了,成老板没想好,咱们且等着。”
说罢便喝着茶悠闲地在榻子上与云间等人说笑,直到成红香灰着脸来到鱼晚近身,“鱼晚小姐,”此时,成红香语气卑顺,那眼神却像是恨不得吞了鱼晚,“您出价多少?”
鱼晚伸出四个指头,摇头晃脑,“只这数,多一分不签。”
“我……”成红香犹豫良久,还是挤出一个字,“签!”
“很好,爽快!”鱼晚眯起眼睛,笑容慢慢地荡漾开来,“承晔,跟着成老板上楼签契!”
“我?”
“这铺子原本就要给你,”鱼晚看着温承晔,眉头一挑,“我早说过,一定要让你等我回来,”微微侧头笑,鱼晚扯着他的胳膊,“那时候,便想着准备这个大礼,所以,一定要你等我回来。”
这简直是一场梦一般的境遇。
此刻,鱼晚正悠闲地吃着甜点,心里却想着那一刻温承晔的表情——他一向是温淡优雅,鲜少表现出什么有什么情绪的样子,可是那一刹,他却真正地晕开了眼角,霎那间,她便觉得她所有的辛苦准备都是值得的。
事情办得利落迅速——这事情原本便最是简单的,一手交钱,一手拿地契,从此物更辖主,两不相关。
“这店以后就是你的了,”鱼晚看着温承晔在地契上署的名字,满意地偎在他的身侧,“承晔,要不要将你的店仔细瞧瞧?”
“不用。”温承晔握着地契,突然抬起眼睛,“您办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用和老爷说一声吗?”
“老爷?”鱼晚愣了愣,“哦,你说的我爹呀。”
“这算是什么大事情,当时为了救你,我还要把江南郡茶庄给卖出去,那可比这个大多了,”她比量着手,“得有一个半竞春楼这般大吧。”
“他们都觉得我爹很惯我,其实他一向是教我经商的。很多事情,有的没的,从来不瞒我。所以我九岁便在我们家药铺做了第一笔生意,”说到这里,她颇为自得,“这几年,我经手的生意也有比这个大的。所以,用不着挂心。何况……”
“何况,”她顿了顿,“今儿这买卖不仅做得扬眉吐气,更是合算得很呐。”
温承晔饶有兴趣,“哦?”
“你看看这价格,才四千两。”想起刚才成红香那犹如吃下苍蝇的眼神,鱼晚唇角弧度更深,瞳子晶亮,虽有几分与年龄不和的锐利,却不减稚气,“这竞春楼经营到现在,应该不低于这个数,”她比划出六的字样,“所以呀,咱大大地赚了!”
温承晔只是笑。
“所以很多事情就是不能心软,人善被人欺,生意是要靠手段的!”好不容易有个可以比他强的技艺,鱼晚说起来便没个头,待瞥见温承晔眼底那似乎是别有深意的眸光,这才觉得不好意思,“你用不用到处瞧瞧?”
温承晔摇头。
“我觉得也不用,反正虽然易主,但也没什么不同,”鱼晚的羞涩之心也只一时,接着她便大方地拉着温承晔的胳膊向外走去,过不了一会儿又孩子气似的絮絮叨叨,“这大红柱子是你的,这最大的灯笼也是你的,这里面的人是你的,这些产业更是你的,包括这个……”话没说完,鱼晚转了转眼珠,声音突然低下来,暧昧地贴在他脸边,“承晔啊,你说我这事情做得好不好?要不要得起那个奖励?”
“小姐,”温承晔轻轻推了推他,“仿佛有熟人呢。”
“熟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鱼晚眼睛蓦然瞪大,“容思?”
这样一说出名字他便知道了,温承晔眯了眯眼睛——果真是容思。
之前颇有传奇色彩的晚园第一宠伶——容思。
温承晔总共见过容思三次,第一次眼前确实一亮,想这世上居然还有这般容貌妖艳的男子——是真的妖艳,明明是男人,却生了副让人娇怜的女子脸,眉毛修得极淡,是真正的女儿柳眉,鼻尖小巧而挺翘,下巴微尖。温承晔觉得,若是他穿一件女儿衣服,容思的扮相必定不输于一般女人。甚至,他的那一举一动,都比多数女人家还要柔媚妖娆几分……还有那说话的姿态,简直能算是女人中的女人。那是温承晔第一次见这样的男人,尽管之前他也算是见多识广,但却是真的惊讶了一次。而第二次相见,便更让他意外——鱼晚遣散晚园伶人那天,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房间,那般的落魄、狼狈,而在经受了鱼晚无情地奚落之后,又以更加不堪的姿态被扯了出去。他清楚地记得他的声音喑哑而粗厉,是男子最惯有的语气,不再像第一次那般,娇滴滴地让人识不出男女。
那一刻,他便明白:这个男人为了可栖身晚园,一直是在小心翼翼地扮着女相,费尽心思地修着女声——以为这样的姿态主人会喜欢。却没想到最后,还是惨遭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