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大人……”丰臣秀次顿首伏地,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禁不住开口嗫嚅道,“您为孩儿们开疆拓土这一片苦心,孩儿们自是感激不尽。但西征朝鲜、大明,那是何等艰险!孩儿就是到了此刻,仍然恳求您要慎思啊……”
“你呀!到眼下这个时节了,竟还如此犹豫!”丰臣秀吉沉下了脸,将手一摆,止住了他的继续劝说,“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父心意已决,你就不要再多说了。再难再险,为父也要争取在有生之年亲自踏上大明皇宫的御座,实现我日本国千百年间历代英主雄君所不能企及的宏图伟业!哪怕为此粉身碎骨,为父也在所不惜!”
“父亲大人……”丰臣秀次见到丰臣秀吉的决心如此坚定,只得闭住了口,叩首在地,不再多言。
“另外,为父要先向你们宣布一件事,”丰臣秀吉深沉地凝望着远方,缓缓说道,“三日之后,为父就要向天皇陛下辞去关白之位,同时转任‘太阁大臣’……你们不要惊讶,为父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从朝廷政事堆中抽出身来,一心一意投入西征大业中……”
“关白大人怎可忍心轻弃天皇陛下而退居‘太阁大臣’之位?”八条宫亲王一听,不禁含泪说道,“关白大人要三思啊!”
“没什么。八条宫亲王殿下,请你转告天皇陛下,”丰臣秀吉沉沉静静地说道,“我丰臣秀吉无论是进也罢,是退也罢,一切的良苦用心都是为了使我日本国能‘威扬四海、总齐八荒’,成为‘无敌之国’!请天皇陛下体念老臣这一片苦心而忍痛割舍了吧!”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跪伏在地的丰臣秀次,又道:“秀次担任老臣的副手有不少年头了,治国理民有章有法——老臣特意向陛下推荐他担任关白之职,则老臣在朝中也可谓是‘虽去犹在”了!”
正为劝谏西征之事失败而暗暗沮丧的丰臣秀次一听,只觉得万分意外,耳朵里“嗡”地一响,竟再也听不清丰臣秀吉往下说什么了……
他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父亲大人,终于让我接任关白之职了……终于让我接任关白之职了……”这个声音,淹没了他脑海里的所有想法……
宋风诊局
松浦郡的“宋风诊局”是日本关西一带著名的民间诊所。这家“宋风诊局”的生意好,主要是由于诊局的主人许仪是一名中医高手,精通针灸和药膳之术,疗效神奇,令前来就诊的日本百姓无不满意。加上许仪一向乐善好施,卖的药又实惠,所以他的诊局门口常常是来者如云。
这一日下午,他见天色已晚,正准备吩咐弟子朱均旺去关门收局,却见一个青年武士略弯着腰,一步一步缓缓挪近了门口边。
“龟田君——平时都是你母亲生病了由你扶着来,今天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朱均旺站在门口一看,原来是诊局里的常客龟田小二。见到他弯腰驼背的样子,坐在店中医案后面的许仪亦是一惊:“龟田君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且过来让许某瞧一瞧。”
龟田小二伸手在后背上轻轻捶着腰,也不立刻答话,只是吃力地在朱均旺的搀扶下走上前来,倚着医案前的椅子坐下,声音沉闷地说道:“在下倒没得什么病。只是近日里忙着为关白大人修建名护屋城墙,好像在抬城砖时扭伤了腰——许医生,你开点儿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让在下敷一敷再看吧……”
“哦?抬城砖时扭伤了?”许仪急忙从医案后面转了出来,走到龟田小二的身后,撩起他的衣裳,仔细察看了一下他背上的伤势,沉吟着说道,“你这伤并非一朝一夕所致,恐怕有了些日子吧?……唉!依许某之见,你的体质本属上乘……能让你累成这般的,必是极繁重的苦差事啊……”
许仪一边说着,一边退回医案后边坐下,提笔写了一张处方,交给朱均旺去抓药。同时,他从案头的一方红木药匣里取出一只青瓷小瓶来,倒出六粒朱红色的药丸,拿了一张干净的白纸包了,递给龟田小二说道:“这是原产我们大明国的‘虎骨麝香丸’,对治疗跌打损伤极有疗效的……你拿回去服用吧!”
“这……这怎么使得?”龟田小二似是感动之极,连连用手推辞,“许医生,这药丸既是大明国原产,想来一定很珍贵吧?在下哪有米钱购买得起?谢谢了……”
“不收你的米钱!”许仪呵呵一笑,挥了挥手,一脸的和蔼可亲,“我大明国人行事,一向是‘义利分明’、‘济人为本’。你家境困难,购药治病实属不易,这‘虎骨麝香丸’就当是许某送给你的了……”
“许医生……许医生,您真是菩萨心肠啊!”龟田小二的眼眶里顿时浮起了晶亮的泪花,“在下的母亲这么多年来身患痼疾,常常到您这里问诊求医……您几乎每一次都减免了我们的药钱……算起来,您怕是为我们家省掉了近千石米钱……您……您真是在下的恩人啊!龟田小二我实在是无以为报!”
“哪里……哪里……我中华儒宗孔子曾教导我们:‘仁者爱人。’许某虽是一介庸医,却也不敢忘了此语,”许仪听了,急忙拱手谦逊地答道,“龟田君,这是许某应该做的。你不必如此多礼。”
“中华人氏果然是‘谦谦君子、仁者风范’啊……”龟田小二感慨万分地看着许仪和蔼的面容,“那大明国里像许医生这样高风亮节的人一定很多吧?”
“那是当然,”许仪双目从店门口望出去,投向那遥远的西方,仿佛带着一丝深深的思念,悠悠说道,“许某的所作所为,在‘礼仪之邦’的大明国里,三岁童子亦能做到——这又何足称道?只可惜,当年一别故乡,至今已二十余年,不知何时才能重新踏上大明国的土地啊!”
“噢……如您所说,这大明国也真不愧为‘礼仪之邦、鼎盛之国’了……”龟田小二也无限憧憬地举目遥望西方,喃喃说道,“可是,唉……也不知丰臣关白大人心底里怎么想的,却要‘饮马海滨、扬威域外、俯取朝鲜、进击大明’!”
“哦?许某近来也曾听到松浦郡里的僧人在大办法坛,宣扬要兴兵征伐朝鲜、大明……”许仪面色微微一变,却又迅速平静下来,若有所思地说道,“今天听到龟田君也这么说——看来,丰臣关白大人真是要发兵征伐大明国了?”
“是啊!”龟田小二沉沉一叹,点了点头。
“这会不会是流言呢?丰臣关白大人最喜欢空嚷嚷了……”许仪按捺住心头的紧张,脸上仍是装着若无其事地说道,“他说了好多大话从来没兑现过……这一次喊什么‘饮马海滨、扬威域外、俯取朝鲜、进击大明’,只怕又是他的梦话吧?”
“嘘……噤声!”龟田小二做了个手势打断了许仪的话,瞧了瞧店门外四下无人,便探头凑到许仪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许医生日后千万不可在别人面前评说关白大人什么事了——万一被一些奸佞小人听到后举报上去,是要杀头的呀!”
“这一次‘俯取朝鲜、进击大明’,他倒真的不是在只喊不做了。他是认了真的了。实不相瞒,让在下累得扭伤了腰肌的这座名护屋城池,就是为丰臣关白大人亲自坐镇指挥西征大业而修建的。还有个消息告诉你,听我们的首领大人小西大将说:关白大人连下了三道手令,让各位大名出兵出船限期集结出征呢!三四个月后就要向朝鲜、大明发兵宣战了……唉!我们在国内才刚刚休战了不到半年……又要被关白大人征调出去渡海远征朝鲜和你们的大明国……”
说到这里,龟田小二语气停顿了一下,仰脸看了看许仪,深深感慨道:“本来,许医生是我龟田家的恩人,和你同族同根的那些中华人氏应该也算是我龟田家的恩人。在下岂愿与他们为敌啊?!唉!真不知道丰臣关白大人是怎么想的,突然就逼着我们背井离乡踏上异域之地跋涉万里西征大明……只是这一去之后,我那可怜的老母亲又有谁来照顾她呢?……这件事,让我龟田小二一直是念兹在兹、难以释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