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丰臣关白大人也真是……”许仪开口刚说了半句,忽然想起方才龟田小二的提醒,便又闭口打住了,在药案后面静了片刻,才悠悠说道,“算了,算了,事已如此,我们黎民百姓又能再说什么?大战将至,也唯有勉力自保了!龟田君……你放心——此番你若被征调离去,照顾你母亲的事儿,就搁在许某身上吧!她的米钱、药物,许某会及时派朱均旺给她送去的……
朱均旺在一旁听到了,也微笑着点头说道:“就是就是!龟田君,你就不要为你母亲的事儿烦恼了……”
“许医生这么说,不知让在下怎样报答才好呢?”龟田小二闻言,双眸中泪光莹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着说道,“许医生,你们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我们日本人有句古话:‘志士报恩,在行而不在言。’——日后,许医生只要发一句话,我龟田小二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许仪急忙起身向他摆了摆手,“我们这所诊局先前也曾被那些无耻浪人骚扰过,若不是龟田君挺身而出仗义解围,许某又岂会有今日之余力来照顾你母亲?说起来,这也是龟田君平日里行善积德的报应啊!”
“许医生这番话可就令在下无地自容了……”龟田小二伏在地上,只是连连叩头,“那些浪人不敢把您怎么样的……朱均旺兄弟的身手,当时在下曾见过,他们哪能在您手底下占得了便宜?在下当时拔刀相助,也实在是对他们的无耻言行看不下去了……没想到许医生却一直将这事儿挂在心上……”
“呵呵呵……你就别再谦谢了……”许仪举步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又将朱均旺抓齐包好的药物递到了他手上,含笑说道,“扶危济困、助人为乐,本是我中华人氏的立身之本!你我平等相待、真诚相助,本就是分内之事,谈不上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且拿药回去好好调理自己的腰伤才是……”
龟田小二慢慢伸手接了许仪递来的药包,双目噙着泪光,深深地鞠了一躬,带着谢意转身而去。
许仪站在店门口处,目送着龟田小二走出了很远很远,方才折身缓缓走回店中。
他坐到药案后边的木榻上,面色一下凝重起来,静静地深思了许久。然后,他才轻声吩咐朱均旺道:“把店门关了,顺便看一看门外有没有什么闲杂人……”
朱均旺一愕:此时刚近黄昏,离关门收店还有些时间呢!但他看到许仪的面色,便不再多说什么,应了一声,急忙上前探头在门口处四下里探望了一番,见周围并无人影,这才紧紧关上了店门,转身回到许仪面前站住。
“均旺……”许仪抬眼深切地看了他许久,突然开口用汉语说话了,声音显得有些沙哑低沉,“记得二十三年前,为师带着你随那批日本浪人乘船远来这日本松浦郡行医谋生时,你才刚满六岁……一转眼二十三年过去了,你今年也是二十九岁了,明年你就三十,该独立了……为师也有意放你出去悬壶坐诊……”说着,他语气蓦地一顿,沉沉又道:“为师本来还想好好为你庆祝一番,但现在看来怕是不成了……”
“师父怎么说这样的话?”朱均旺大吃一惊,“您身体好好的,说什么‘成’呀‘不成’的……这让均旺听了很是惶恐啊!”
“该来的终究要来……今天也到了该告诉你一切真相的时候了……”许仪喃喃自语着,站起身,慢慢地走到店中照壁挂着的那幅巨大的华佗画像前,他静默了片刻,忽然一伸手,将它掀了上去。
朱均旺一见之下,惊得张大了嘴几乎要脱口喊出声来:那张华佗画像背后还悬挂着一张微微发黄的画像,上面画着的是一位金盔银铠、持刀而立的汉人将军。他在画中虎目环睁、须髯如戟,睥睨之际威风凛凛,令人肃然起敬。
“戚大帅……”许仪站到那幅画像前,恭恭敬敬地抬脸仰望着,眸中闪起了点点泪花,声音也哽咽了,似有无限感慨地说道,“您真是料事如神啊……二十三年过去了,您的预言果然应验了……倭寇果然是狼子野心,又要对我大明朝下手了……许某真希望您还能活在世上,还能带着我和兄弟们奔赴海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倭寇血’啊!……”
“师父……”朱均旺迟疑着说道,“您……您……”
许仪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画像,哽咽着流泪,没有立刻答话。半晌过后,他才渐渐平复了心情,却仍是一言不发。
在朱均旺惊疑交加的目光中,只见许仪忽然伸手解开了腰间丝绦,慢慢脱下了身上的白衫——在他健壮结实的肢体上,一道道伤痕深深长长、斑斑驳驳,令人触目惊心。
“均旺……你先别吃惊……”许仪依然没有回头,仍是低沉地说道,“其实为师在二十三年前便是大明抗倭第一名将戚继光大帅手下的一员游击将军。二十三年前,大明朝福建、浙江一带的倭寇被戚大帅一举荡平、驱除净尽之后,他并没有对溃退回日本国的倭寇们放松警惕。那时他就预言:倘若日本国有朝一日内战平息,难免会有狂妄之徒野心骤发,纠集倭寇卷土重来犯我大明。为了及时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密令为师和其他数十名深通倭情的得力干将伪装成海盗、游商,随着溃退回去的倭虏半挟半揽地进入了日本国内。然后,为师等就潜伏下来,随时伺察倭情,若是发现他们对我们大明稍有异动,便要及时传送消息回国,让大明朝廷能‘防患于未然’……”
言至此处,许仪的语气顿了片刻,瞧了一眼正听得张口结舌的朱均旺,又道:“如今,丰臣秀吉这狗贼野心勃勃,蓄谋进犯我大明,大战已然难以避免。我大明实是不可不防啊!——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为师须得千方百计将这消息送回国内以备不测!可是,这里的形势波谲云诡,随时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为师又不敢轻易离去,生怕误了自己的伺察之责……唉……为师真是左右为难啊!……”
“师父,您的意思徒儿已经懂了,”朱均旺听到这里,顿时从一片惊愕转回清醒中来,“师父这么多年来在日本为了我大明朝的安危而屈身隐忍,这一份苦心孤诣之精神,委实令徒儿敬佩不已!您经常教导徒儿要‘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如今我大明朝是‘山雨欲来’,您若有什么事需要徒儿做的,尽管吩咐吧!徒儿拼了这条小命也要圆满完成……”
“很好!很好!”许仪听罢,无限欣慰地看着朱均旺,伸出手来在他肩头上拍了数下,高兴地说道,“均旺,你真不愧是为师的好徒儿!其他的话也就不多讲了!为师希望你能尽快收拾一下行装,明天以购买药材的名义乘船先到琉球国去,然后再从琉球国转乘商船赶回大明境内向朝廷报送倭寇即将来犯的消息……”
说着,许仪又转身到药案案头上那个红木匣中摸索片刻,拿出一块巴掌大的虎头铜牌来,递给了朱均旺:“到了大明的宁波港后,你立刻带上这块虎头铜牌到福建总兵衙门找游击将军吴惟忠和骆尚志,报上为师的姓名,他们都是为师在‘戚家军’中的刎颈之交……他们也知晓当年为师奉戚将军之密令潜入日本伺察倭情一事……只要你把为师的口信带到,剩下的一切事情他们应该知道怎么办了……”
“师父尽管放心,徒儿一定不辱使命,”朱均旺伸手接过了那块锃亮的虎头铜牌,含泪看着师父,动情地说道,“不过,徒儿这一去之后,师父孤身一人留在狼窟,想来定是凶险万状,还望师父您要多多保重才是……”
许仪暗暗一咬牙,忍住了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脸上绽出淡淡的笑容,挥了挥手,满不在乎地说道:“傻徒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为师这一身武艺,只怕十几个倭贼也近不了身来!……倒是你这一路舟车劳顿、万里远航,才要时时谨慎啊!——你放心去吧!为师每天夜里都会在戚大帅的英灵前为你焚香祈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