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又愿意多看他一眼呢?早就习惯这种感觉了。如果世上有一种人,生来的作用就是垫底、被忘记和视而不见,那就是他吧。初中考高中是议价的,样样不如人,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高考的体育特长生是走后门的名额。不管怎样,总算混进了名牌大学,即使是班里最差的,也安慰自己说是在成功者的队伍里。然而你们知道吗,最差的感觉即使是习以为常,也真他妈的不好受啊!
今天是怎么了,难道那本书真起了作用。
上个月他买了一本《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书店老板推荐的,说是可以创造奇迹。他看了几页,今天早上宿舍没人,他纯粹是玩儿的心态,对着镜子喊了两句书里的成功誓言:“今天,我要开始新的生活!我是自然界最伟大的奇迹!”现在,奇迹真的出现了,也许吧,也许新的生活真的开始了。从她开始吗?那个美得熠熠发光的女孩,她是他的贵人,他的女神。是的,必然是的。
12月,最美丽的节日终于到了。
平安夜下午,戈葭的圣诞生日派对就开始了。几乎全班的同学都到了,再加上中学和小学的朋友,热热闹闹足有一百多人。一楼大厅的彩灯还没入夜就开始流光溢彩,琴声、鼓声、欢笑声,一浪一浪地高。
戈葭真美,今晚她穿着奶白色的绸质洋装,一串莹润的长珍珠项链,没有多余的装饰,笑容就是她最美的装饰。她喜欢过节,喜欢热闹,喜欢这么多人围着她热闹。她一直在跳舞,华尔兹到拉丁,曼妙妩媚,裙裾在旋转的时候轻轻地飘起来,笑声如串起来的银铃。
麦蓝看得入神,好好儿的一个人,舞起来这么轻盈,笑起来又这么美好,平时干吗总是凶巴巴地蛮不讲理呢。
本来麦蓝是不大想来的,一是不喜欢太热闹的东西,二是对戈葭的感情有些复杂,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一分钟前恨你骂你伤害你想让你死,一分钟后就当你是朋友掏心掏肺地对你好,哪里可以变得那样快,哪里可以转那么大的弯,哪里就可以既往不咎。即使她可以,至少也得问问别人的感受吧,即使自己不记恨,也好难这么快就当她是朋友。
可是戈葭求起人来,好怪,那样高傲那样蛮横的人也会软下来求人,好像不答应她就要哭了,那样子是挺可怜的,可怜得让人忘记了她曾有多霸道强悍。
她写信给俞滨,问他见过这样的人吗,这样的人是好的还是坏的?
俞滨回信说,人性是很复杂的,每个人身上都有好的坏的因素,当她表现好的因素时她就是好的,当她表现坏的因素时就是坏的,要一分为二辩证地看问题。
为了验证自己的观点,他还在信后面摘抄了不少名人名言,休谟的、孟子的、爱默生的,抄得好认真,可惜麦蓝没看完就打哈欠了。
在那些名言雄伟闪光的字里行间,其实俞滨还悄悄夹带了无关人性善恶的一句:
我的慷慨像海一样浩渺,我的爱情也像海一样深沉,我给你的越多,我自己也越富有,因为这两者都是没有穷尽的。
——莎士比亚麦蓝没看到这句。
事实上麦蓝很想看看那几棵橄榄树。
戈葭说,她家的花园里栽了几棵橄榄树,树上结满了青橄榄,随便吃,拿根竹竿一打,雨点似的掉下来,能把人砸成傻子。
麦蓝这么爱吃橄榄的人,还真没亲眼见过树上的橄榄。
渐黄昏时分,大厅里还是这样的热闹,圣诞树和生日蛋糕都是一层层地高上去的,麦蓝吃了两块点心,和闻静说了一声,悄悄地退出人群。
花园的空气清新,凉丝丝的,麦蓝欢快起来,好像一尾回到水里的鱼。
这里种着好多树呢,她细细地辨认着叶子枝干,一一地叫出它们的名字,白皮香椿、黄槐、凤凰木、美洲木棉、菠萝蜜、铁冬青,很多是《园林树木》里看过的,她惊喜得好像找到了老熟人。
光线有点儿暗了,看不清哪些是橄榄树,也看不清哪些树上结了果子。麦蓝顺着卵石小路漫步,经过蓝汪汪的大泳池,经过翘着4个细角的小亭子,小路转了个弯,前面是口鱼池,一个男人正拿着长柄网兜捞起池上的落叶。
“大哥,请问橄榄树在哪儿啊?”麦蓝问。
男人愣了愣,笑了。他面貌儒雅,身穿白帆布休闲衬衣,深蓝色牛仔裤,袖子挽到胳膊上面,脚上踏着高筒水靴,很会干活儿的样子。麦蓝猜他应该是一个园丁,戈葭家里都是请人干活儿的,刚才在厅里忙的就有两个。
“小姑娘,你是葭葭的同学吗?”男人和气地说,他的声音很好听,温煦又醇厚。
“是啊,我们同宿舍的。”“那你至少该叫我叔叔,我是戈葭的爸爸。”“啊?”麦蓝有点儿窘,“我不知道你有那么老了。”戈文宇佯装不快:“你可以说,我不知道戈葭的爸爸这么年轻,这样我不是更开心吗?”麦蓝认真地解释:“因为天快黑了我没看清,不过我不太会看人年龄。上次在火车站我叫一个人大哥,被麦大舅给骂了,原来那个人都50岁了,差不多比麦大舅还老。”戈文宇叫道:“咳,我可没50岁,我才38,我只是当爸当得早,19岁就当爸爸了。”麦蓝还是很认真:“可是19岁不是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吗?男不得早于22周岁,我们法律课上学过的。”戈文宇心想,这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他舍不得不跟她说下去:“是啊,所以戈葭是非法生的。”麦蓝睁大了眼睛。
戈文宇笑了笑,还是说了:“那时候我和她妈妈谈恋爱,在镇上老家,后来我考上大学,她怀了戈葭。”“可是你们那时还没结婚。”“是,没结婚,未婚先孕。”“你们真冲动啊!我们那边叫偷食冷饭,也就是偷食了禁果。”“呵呵,禁果味道不错,但要承担后果。”“后果是什么呢?”“后果——”戈文宇停了停,轻轻地说,“戈葭的妈妈,躲到农村去生她,那里条件很差,产后出了事故,去世了。”麦蓝抬眼看看他,好一阵低头不语,“这件事你会跟别人说吗?”戈文宇笑着问。
麦蓝摇摇头:“戈葭自己知道吗?”“她知道,我从不瞒她。”“原来她真是没有亲妈。”麦蓝慨叹着,想起自己的身世,未免有点儿心有戚戚。但麦姨他们从来不肯这么坦白地把事情告诉自己。
“所以一直觉得对不起她,生下来就没有妈妈的疼爱,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戈文宇有些伤感。
“那她有后妈吗?”麦蓝突然又问。
戈文宇苦笑道:“她不让有,她说她不需要后妈的爱。”麦蓝点头,看来戈葭说的是真的,上次说自己实在不该拿“亲妈”“后妈”来说她,触到她的痛处了。
这时戈文宇又问:“你怎么不在舞会玩,跑到花园里来了?”麦蓝这才记起:“我是来看橄榄树的。”“橄榄树,花园里有橄榄树吗,怎么我都不知道?”“戈葭说有几棵,树上结满了青橄榄,随便吃,拿根竹竿一打,雨点似的掉下来,能把人砸成傻子。”“是吗,我陪你找找。”“那不是吗,看!”麦蓝惊喜地叫道,鱼池东边靠墙的几棵树,每棵树的树干上都贴着一张大白纸,上面用红色记号笔粗粗地写着——橄榄树。
麦蓝跑过去,戈文宇一头雾水。
戈文宇笑:“戈葭的字,又大又丑。”麦蓝仰头望着:“这就是橄榄树啊,好高大。上面有果子吗,我看不见,要不要拿一根竹竿来?”戈文宇轻轻地摇摇头:“这树有果子,刚结的果子的确是青色的,的确随便吃,拿根竹竿一打,雨点似的掉下来,的确能把人砸成傻子——只是这果子现在没有,起码明年6月才有,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果子的名字不叫橄榄,它叫芒果。”麦蓝愣了一下,戈文宇早已哈哈大笑:“葭葭这小捣蛋,又玩把戏骗人了,小姑娘,你上当了。”麦蓝忍俊不禁,也笑了起来,两粒小笑窝在嘴角闪啊闪,很动人,戈文宇不禁多留意了几眼。
两人在花园里随意逛着,正说得舒畅,忽然闻静跑来叫麦蓝:“麦蓝,要切蛋糕了,戈葭找你呢!”麦蓝对戈文宇说:“里面挺热闹的,你也一起去吧。”“我最怕热闹的地方,我晕人。”“今天是她生日,你是爸爸,也不到场吗?”戈文宇摇头:“她不会欢迎我到场的。”“为什么?”“因为我会忍不住揭穿——今天不是她的生日。”“戈葭不是今天过生日吗?”“通常的话,她一年要过五六个生日,哪天高兴哪天就是她生日,为非作歹惯了。这个,你不会跟别人说吧。”戈文宇带点儿无奈地笑着。
“我不说是你说的。”麦蓝顽皮地一笑,边跑边跳地去追闻静。
夜间的空气微凉,戈文宇在鱼池边的石头上坐下,池里的锦鲤不时上来吐出一串水泡。
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他忍不住唇边浮起一个微笑,麦蓝。
冯志坤哪里知道戈葭在家大开派对,过来人传授的经验,平安夜是向女孩表白的好日子,气氛浪漫朦胧,空气里飘的都是荷尔蒙的颗粒,再大胆的示爱也不出格,再坚硬的堡垒也会变脆。行动之前他特意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咬牙切齿地背了几遍《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的成功誓言。
“我要用全身心的爱来迎接今天!”“我现在就付诸行动!”他双臂抱着一大束玫瑰花,好像抱着大树干一般,站在中区女生宿舍楼门口,像他一样抱着花等待的男生委实不少,大家齐刷刷地把眼睛望向大门,彼此却不屑多看一眼。
没有退路了,宿舍的哥们儿都知道他要追戈葭,Z大最漂亮也是最难搞的女生。他放出话去,就是不留后路给自己,破釜沉舟,哀兵必胜,任何打击、嘲讽、阻挠、鄙薄都无法阻止他前进的脚步。20年来自己还没做过什么抢人眼球的事,就从戈葭开始吧,开始新的生活,战胜自己,一定要成功!
然而,等到子夜12点,女生宿舍关了门,傍晚时分抱着玫瑰和他一起等待的哥们儿已经约了会,隔着栅栏和女友依依不舍话别了,还不见戈葭回来。
他的激情万丈凉如这12月的夜,不想回宿舍,还想等下去,即使回去,也不能带着花回去。冯志坤把玫瑰花塞进路边的垃圾桶,又回头看了一眼,平安夜这玫瑰真他妈贵得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