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坤终于等到戈葭,是两天后的一个早上。
是想早些去教室占个好座儿,戈葭边上楼梯边喝牛奶,快考试了,多少装点儿勤快的样子,省得教授总在老爸耳边磨牙。
冯志坤行踪诡秘地躲在楼梯转角,忽然闪身出来挡在前面,想是紧张,话未出口,脸倒是憋得很红。
戈葭瞄了他一眼,继续昂首迎面向前,冯志坤只得轻轻闪开。
“戈葭。”他在她背后叫,声音有点儿颤抖,“戈葭,你还记得我吗?”戈葭回头,不耐烦地说:“你谁啊?干吗啊?”“上个星期五,东三学府道的小商店,你让我请你吃一支冰淇淋——”“来要钱的是吧?”“不不不,我不是要钱的,能请你吃冰淇淋是我的荣幸,我愿意请你吃一百支一千支,我非常愿意。”戈葭哼了一声,继续往上走。
“戈葭,你等一等,你等我把话说完,我要告诉你我的决定,这是一个表白,一个宣言。对了,我叫冯志坤,行管系的,冯志坤。”戈葭站住,懒洋洋地倚在扶手上,却不回头。
“我——你给我的感觉非常好,你真美,像太阳的光芒,那天之后我一直忘不了,平安夜我想给你送花来着,可是——”戈葭烦躁地喝道:“少给我啰唆,有屁快放!”冯志坤心一横:“我——我要追你!”戈葭不知是笑还是气,她转过身,蹬蹬蹬地跑下阶梯,直接来到冯志坤面前,逼得这么近,来者不善气势汹汹,又比冯志坤高了半个头。冯志坤不禁退了一步,又一步。
“我就吃你一支冰淇淋而已,奶奶的,你倒死皮赖脸地贴上来了。”“我爱你,我要追你!”冯志坤闭着眼睛喊,喊出来的声音反而壮了胆子,战胜所有恐惧和犹豫,在每一次困境中,勇敢地寻找成功之路!
“去你奶奶的爱!你了解我多少,你有什么资格放狗屁!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一眼就穿透你的大肠头!要你奶奶的来追,你是狗我还不是兔子呢!我要看得上你用得着你追,我要看不上你你再追我就掐死你!”一番话噼噼啪啪冰雹似的砸得冯志坤一个透心凉、痛、急,他脑子空荡荡的,背好的成功誓言半个字也想不起来了,眼睁睁看着戈葭长发一甩狠狠离去。
“我是自然界最伟大的奇迹,我是——”良久,他喃喃道,“我要学会控制情绪,面对黎明我不再茫然。在每一次困境中,我总是寻找成功的萌芽,做任何事情,我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坚持不懈,坚持不懈,直到成功——”早上的好心情被一个冯志坤搅了,戈葭课也听不进去,看见人也懒得搭理,中午回到宿舍忽然又记起来,想想还是生气,忍不住又当着大家骂了冯志坤一顿。
闻静劝她:“人家只是想追你,你何苦气成这个样子!”戈葭叫:“我要是爱,何必他来追?我要不爱,追到死也没用!最讨厌追这个字,他是狗我还不是兔子呢,连想都不准他想!”赵恩美道:“虽说人都有爱慕的权利,但这个男生也真有点儿不自量力了,他长得还没你高。”戈葭拍了一下床:“不是高不高、胖不胖、丑不丑、笨不笨的问题,而是他的动机。你们知道吗,男人心里想什么,我一眼就有数,我一百公里之外就能嗅到,这是天赋!”麦蓝笑吟吟地插了一句:“那到底谁是狗啊?”戈葭半天才听明白这话,又笑又气,从上铺伸出一只手去打麦蓝。
然而,冯志坤并没有就此后退,他的追求行动似乎有组织、有计划,并且大有进行到底之势。
每天早上,一朵血红的玫瑰,有时还新鲜得沾着露珠,花儿斜斜插在一个土黄色的牛皮纸袋里,纸袋里是一封情书、一张卡片,或者一盒卡带,或者一份精美的小零食。他总能知道戈葭在哪里出现,饭堂的早餐桌上,还有最后一分钟上课铃响的教室座位上。似乎是怕得空儿给戈葭骂,他的动作总是飞快,“嗖”地窜进来,低着头把玫瑰纸袋一放,说声“给你的”,“嗖”地人已不见了,气得戈葭骂他是地溜大老鼠。然而,她无法摆脱他,即使她可以捻碎花瓣,撕掉情书,但她无法不让他继续,继续这样每天侵入她的生活,每天提醒他的存在。
有时这厌烦甚至变成一种轻微的恐惧,他无处不在,他把玫瑰纸袋放在信箱里,班里的宣传委员笑着拿回给她;他把玫瑰纸袋交给楼下出入的师姐,每个傻女生都喜欢替人跑这趟浪漫的腿;他甚至有本事把这纸袋放进体操课更衣室的号码箱里。一次戈葭打开自己的箱子,玫瑰纸袋应声跌落,她的反应又惊又恶如同见鬼,干脆纵情吼叫了足足一分钟。
“我要杀了他,他再不停止,我就杀了他。”那天晚上熄了灯,戈葭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
闻静是相当不理解:“其实,你们不觉得这是一件浪漫的事吗?冯志坤的痴情和恒心难道不让人感动吗?连我家逸洲都说男生做到这点不容易。”戈葭说:“感动个屁,你们这种所谓陷进爱河里的人都这么白痴。”闻静道:“如果对爱情的信仰就是白痴,那也是幸福的白痴。其实我说一句你别生气啊,是不是追求你的男孩太多了,你就看不起这些卑微的真情;是不是你太出色了,从小就一直骄傲,就觉得没有人配得到你的爱情?”戈葭叹气:“闻静,你看了多少言情小说啊?”闻静咯咯笑。
戈葭又叹了口气:“老实说,恋爱我谈过不少,一男一女在一起,玩得开心就行,玩得不爽就踢掉,就是这么一回事。什么叫爱情,我觉得那是言情小说的大骗局,什么轰轰烈烈、天雷地火、你死我活,写小说那些男的女的有没有试过你去问了没有,装神弄鬼的那些人是见过神还是见过鬼你去问了没有,一个弥天大谎如此而已,所以我一听别人一脸抽筋地说信仰爱情、爱情伟大之类的屁话,就鸡皮疙瘩一排排,屁急尿也急。”麦蓝慢悠悠地迸出一句:“尿急尿频尿不尽请到春江医院,29年经验专业积累,专业解决,注重病人隐私——”戈葭骂:“待会儿我就掐死你。”赵恩美沉吟道:“我倒相信爱情这样东西,确实有,可不是每个人都有遇到的运气,而且,也不是遇到了就一定运气好。都说那种感觉销魂蚀骨,但是伤起人来至深至痛。要是我,宁愿不要那销魂蚀骨,也不冒那个有伤有痛的险,安安稳稳最好。”麦蓝问:“什么叫销魂蚀骨?”闻静答:“我知道!嗯,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快乐,我只好尽力去描述。你爱一个人,你每分每秒都想见到他,你走路吃饭上课时心要么是一池水搅得昏天暗地,要么平静下来映着的全是他的影子,有关他的都是最好的,他家乡的特产、他宿舍的号码、他教授的名字、他衣服的牌子,他的一切都是最好最好的。你看见他,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会战栗起来,你的骨骼很轻很轻,轻得可以在天上飞,你的眼睛会发亮,你的脸庞和发丝会发亮,你的整个人会发亮。他牵你的手,最初的那一瞬确实是电,电流的感觉,皮肤上的毫发都在微微颤抖,你的身体你的心都在微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你会笑着笑着就想大哭一场——”戈葭大叫:“真他奶奶的玄!你从哪本小说上背的?”赵恩美笑道:“闻静,这是你的真实感受吧。”闻静笑着说“嗯”,一边擦擦眼睛,幸好黑暗里没人看见,她说这番话时倒把自己的眼泪说出来了。
麦蓝又问:“电流通过身体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戈葭说:“改天你不会试试啊。”闻静说:“真的真的,姐妹们,爱情的滋味太好太好了,好得有时让我害怕,但有一个人能让你这样爱,他也这样爱你,就很满足很满足了,世界上其他的东西都不想要了。我们有时甚至想,书也不念了,两个人就天涯海角去走,就算流浪就算天天喝水都是最幸福的。”大家寻思着这话,缄默了一阵,都有点儿羡慕。
赵恩美说:“闻静,你就是那个遇到爱情的幸运儿。”戈葭道:“你们肯定那个了。”麦蓝问:“哪个了?”闻静搪塞,戈葭冷笑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水到渠成,你情我愿!不过友情警告你一句,安全第一!”赵恩美把话题引开:“所以说,真正的爱情是恰恰好的你情我愿,那冯志坤的单相思算什么呢?希腊神话里的那个丘比特可是有两种箭,金箭射中了是深陷爱河,铅箭射中了是拒绝爱情。戈葭,是不是有点儿像你?”戈葭笑了一声:“你们都是学金融的,怎么一个个都像学中文的。闻静找了一个中文系的酸人就算了,连恩美你都酸起来了。”得罪了一大片,一时间闻静、赵恩美嚷着抗议。
戈葭笑道:“好好好,我们只说冯狗坤这烂人。你们以为他真是什么狗屁情痴情种?他爱我什么?他了解我有多少?他爱的只是自己干的这件事!就像有人买漂亮衣服是真的爱那件衣服吗?不是,爱的是穿上漂亮衣服的自己!明白不明白?这种人我看得太多了!从我12岁起就有人追,各种各样的目的,有的为这张漂亮的皮,有的为我爷爷那点儿钱,现在是有人为我爸爸的那点儿权。有什么情深似海纯粹的爱情?算了,多少狗屁事情假以爱情的名义好像就高尚起来,美丽起来,都别做梦了。拆开那层皮,都是一坨屎!不说啦,睡觉吧!”寝室静下来,各人其实都还睁着眼。
赵恩美反复想着戈葭的话,似乎有点儿道理,然而,未免太可怕,又想着闻静的话,也似乎让人神往,却唯美得有点儿不现实。也许这两种都不大适合自己,还是中庸点儿,平稳点儿,走条十拿九稳的路好。
闻静想:“戈葭虽然什么都有,但是没有尝到真正爱情的滋味,也拒绝相信爱情的存在,其实这也是挺悲哀的事。”麦蓝却在思考:“电流过身体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呢?这怎么就会是爱情的滋味呢?”第二天下午没课,麦蓝真的就找了两节5号电池,一小段电线,依稀记得物理课上的正负极连接,通了电源,食指轻轻地摁下去——“啊哟!”她叫了一声。
戈葭趴在上铺,伸长脖子来看:“干什么呢?”麦蓝讪讪地:“电了一下。”“你傻啊,自己电自己。”“我只是想试试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啊哈哈,5号电池的爱情滋味太弱了,你应该把湿淋淋的手伸进插座里试试,保证惊天动地。”麦蓝不理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