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风正吹来。
竹子哗啦啦地摇了一阵子,间隙里掉下碎碎的阳光,橙金色的,一青石板路都是。
俞滨飞一般地穿过,地面有一块松动的青石,自行车轮跳脱了一下,没停。
麦蓝的家在镇东,过了这白色的桥就是。他放慢了速度,调整一下呼吸,用手背擦了擦汗,再拿手背擦擦裤子。
青砖小楼,半墙爬着绿萝,门前老大的那棵细叶古榕遮住了“麦姨士多店”的招牌。阴凉匝地,随便摆张桌子就有人围成一圈麻将。
二叔公抱着那把老中阮,久久弹出几个叮叮咚咚的音。
麦姨托着腮,就是笑也是淡淡发愁的模样,看着老哥麦海东唠唠叨叨地砌牌。
四婶就问:“麦蓝考上好大学,你家奖励什么?我弟郎的儿子考的是个大专,就奖了一个好大的柯机,还有一个塞进耳朵听的录音机。”明叔也说:“我隔壁屋的那个囡妮仔也考上了,要去北京旅游呢。”麦姨看了麦海东一眼,有点儿尴尬:“蓝子都不爱这些。”麦海东粗声粗气地说:“就是个怪胎,一点儿都不像我们老麦家的人!”
麦姨笑了笑:“她偏爱擦地板擦玻璃什么的,我跟她说,蓝子啊,你看你这么辛苦考上了,想要什么我都同意,她就说,那你奖我擦一天地板吧!”
四婶笑:“那多好啊,多勤快的囡妮仔啊!”
麦海东插嘴:“上不得台盘的东西,就爱这样。看人家孩子多有志气,爱科学、爱体育、爱赚钱、爱唱歌,爱打扮也行啊,抵不到人家的脚肚毛。你说爱擦地将来能做什么,清洁工还是保姆?”
明叔说:“你别小看人家,蓝子考上的可是重点大学。”
“要不是我盯死她——”麦海东回头望望妹妹。麦姨赶紧点头:“多亏她大舅。”
麦海东继续说:“要不是我盯死她,她能从全年级584名追到第2名?要不是我,你说靠我妹行吗?一个堂客带一个孩子,又这里病那里病的,点点儿大的事情就会哭。”麦姨只好在一边笑。
“我妹就是从小被惯坏了,要不是被惯坏她也不会吃这么多苦头,对不对?所以我就反对她再惯着蓝子,茅针琢人从衰起,学丑容易学好难,囡妮仔要盯死,管得严,坏习惯必须斩草除根。”
麦海东瞪了麦姨一眼:“不是说不许她擦地板了吗,不是高级的爱好!”
麦姨忙道:“高考奖励嘛就当是。”
明叔说:“老麦,你几时有空给我做个鸡笼架子,我说了多少次给你。”
麦海东摇晃着脑袋说:“你那鸡笼架子,街上随便拉个人都会做,莫浪费了老子的好木工。”
明叔叫:“哎呀,我给你钱就是。”
麦海东继续摇晃着脑袋:“我不赚你的行不行?”
俞滨把车靠在树上,稳稳当当地过来问好:“二叔公、麦大舅、麦姨、四婶、明叔,你们打麻将呢。”
麦海东一挥手说:“班长来了,叫麦蓝快下来!”
麦姨有点儿为难:“她忙事情的时候不喜欢人家叫。”
麦海东道:“看你惯的,什么事情,擦地板也算是大事情?”
俞滨笑道:“我上去帮她吧。”这里他很熟悉,从初一到高三,他一直是麦蓝的班长,来找麦蓝,有时是催交作业,有时是义务补课,有时是组织活动,有时——有时是没事找事。
木头楼梯咿咿呀呀,登了一半就望见麦蓝的侧影,半跪在地上,从水桶里拧起一块厚布,细细地擦拭着红方砖。屋里的方砖被擦得亮晶晶的,散发着清凉的气息。
她很专注,似乎不知人来。俞滨停住了。
她穿着淡蓝色小花的棉布衣褂,夏天的时候女孩子都在家里穿,露出手臂和小腿,宽大凉快。
他觉得她穿蓝色真好看,她专心擦地的样子也好看,落在腮边的一绺湿发那么黑,而脸又那么洁白莹润。他一直知道她很美,别人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秘密他怀揣着,有时还会被烫一下。
“班长,端一碗凉粉给你要吗?”麦姨在楼下喊道。
他说“不用了”的时候,麦蓝才抬起头来。
“老班长。”她笑笑,看他走来,两个小笑窝在嘴角闪了闪,抬起小臂擦擦脸上的汗。
“麦蓝,你剪短头发了。”俞滨几乎有点儿失声。
“后面是我妈剪的,前面是我自己剪的,难看吗?”
“不难看。”他的心情有点儿复杂,裤袋里有一个包好的水晶发夹,蓝色玫瑰的图案。昨天他走遍了省城,想买一件礼物给她,这发夹要30块钱,他钱包里一共就40多块,但是他想送她。
顺便要说点儿什么吗?昨夜他想了又想,不确定,现在就更不知由何说起了。
麦蓝兀自把地上几点水渍吸干,俞滨笑了:“还是坚决不许人家帮忙?”
“对哦,这是私人享受!”她移开水桶,红方砖吸水,一会儿就干了,地面光洁凉爽,光脚踩着想必非常舒适。
麦蓝正是光着脚轻盈柔软地走来走去,席地铺开一卷青竹席,一小盒桂花榄,几本《园林树木》杂志,她只爱看这些有关树啊草啊的书。
“麦蓝,你什么时候去报到?”
“麦大舅说后天去,麦大舅押着我去。”
“押你去,呵呵。”
“其实我为什么要去啊?”
“什么?”
“其实,我为什么非要去上大学啊?”
“你考上了,Z大啊,不是一般人能去的知道吗?你知道你多有潜力吗?人家补习好几年连个大专都读不上,你真正学起来只需一学期,最多4个月,你就考上Z大了你!”
“那是麦大舅逼的,不是我想的。”
“那你想的是什么?”
“就这样挺好,哪儿也不去,啥也不想,地擦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躺着,吃橄榄,看《园林树木》。”她盘腿坐在竹席上,目光穿过窗子,“看看天,看看云彩,吹吹风。”小楼的窗子敞开着,天很蓝,大朵的白云低低地飘着。
“你就不想去远方看看吗?外面的世界多大啊,我报航海专业,就是想走遍全世界的大海。”
“怎么我就没有你那样的志向呢?”麦蓝放一枚桂花榄入口,“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人,我就是没志向。”
“那也不一定,你觉得喜欢就好。”麦蓝突然乐了:“你知道麦大舅为什么要我报Z大吗?”
“南方的重点大学啊。”
“他说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俞滨笑了,他有点儿站累了,但麦蓝没说让他坐。
“热的话可以光脚啊。”麦蓝说。
“不用了。”他怕自己的脚脏。
“那你要不要躺一会儿席子?”
“不用了。”他脸红了一下。
“那你吃桂花榄吗?”
“不用了。”
“看杂志吗?”
“不用了。”
“那你还不走啊?”俞滨一怔:“噢,好的,那——就这样吧,到学校我给你写信。”
“好啊。”她摇摇手,俞滨依依不舍地下楼去。
麦蓝躺倒,忽地又爬起来去抱个竹枕头,这才舒舒服服地睡下来。两条手臂伸开来,指尖碰到干净阴凉的地砖,感觉自己好像是睡在水面上的一片叶子,窗外的云和天就在眼前,风一阵一阵地凉啊。
含着的桂花榄,在左边腮上鼓了一个凸,麦蓝闭上眼睛,含含混混地说:“幸福,嗯——”二叔公的老中阮叮叮咚咚地远了。俞滨慢慢地踩着车,那水晶发夹隔着布一阵阵地碰到他的腿。
好吧,不急,等她留长头发,她总会留长头发吧。他这样对自己说。
麦蓝去学校的前一晚,麦姨很迟才睡。
所谓临行密密缝,大概就是这样的。明明箱子已经收拾好了,她突然疑心漏了一件羊毛背心,虽说岭南气候暖,但打去就是秋了,有备无患总是对的,蓝子是个粗心的孩子,不是冷到打喷嚏,她是不肯添一件衣服的。
然后是常用药品,吃的东西,尤其是各种口味的橄榄,还有那些零七杂八的东西,针线、指甲刀、手电筒——收拾到手电筒的时候,她又担心,如果手电筒的小灯泡烧了,蓝子该去哪里买呢,大城市买这些小东西听说很麻烦的。于是又特意拿来一粒新的小灯泡,想了半日,还是放在手电筒盖里方便,一拧开就能找到。
麦蓝的房间已经熄了灯,门半掩着,麦姨很想悄悄进去看看她,天下所有的母亲都喜欢这么干吧,喜欢悄悄地看孩子熟睡的脸。她想想又站住了,怕吵醒她,又怕自己看了会舍不得。
关了灯,麦姨掀开帐子上床,冷不防一只小蛇似的手臂缠过来,还没来得及惊叫,麦蓝已经咯咯地笑开了。
“蓝子,你要吓死我啊。”“今晚要和麦姨睡!”“妈半夜会咳嗽,吵到你睡不好,明天你要坐车。”“就要和麦姨睡!”“蓝子,你都19岁了——”“和麦姨睡!”其实当妈的心底是很乐意的,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绵软又温暖。母女俩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夜深了才渐次睡去,而不多久又听得鸡啼隐隐。麦姨蹑着手脚,准备起来煮早餐,挨着床沿,脚正找鞋,却觉腰间一暖,麦蓝贴着在后面抱紧了她。
“吵醒你了?”不说话。
“再睡一会儿吧,好囡妮,我给你煮鸡蛋烫粉。”还是不说话。
“蓝子,你放开手嘛,迟了赶不上车的。”那孩子就是不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妈妈的腰,一根手指也掰不开。
她不再挣扎,就这么由麦蓝抱着,两母女这样依偎在黑暗里,窗棂外的亮一点点地漏进来。
她那刻很想哭,想起自己这半生和这个女儿,只有这个女儿,女儿也要离开她了。
却还是忍下去,用平常的语气,带了点儿懊恼地说:“蓝子,麦大舅一会儿又该骂我了。”麦蓝果然松了手。
麦大舅穿得很正式,明黄色的方格衬衣扣子系到颈根,上车前还特意花5分钟打了一根酒红色的领带。
舅妈说:“等会儿热死你,扮成一个经理样。”麦大舅羞恼了,瞪着眼珠吼:“你乡下人就是吃多了懵懂汤,去到大城市就得有个大城市人的样子!”一行人送到镇汽车站,浩浩荡荡,亲戚们一人一句,麦蓝应接不暇。麦姨在旁边笑着,看到麦蓝的小鼻头汗津津的,不声不响地拿手帕给她擦了。麦蓝突然想起一句体己话要悄悄告诉麦姨,竟然近在身边也找不到空儿。
刚刚好,一辆中巴停下,乱哄哄地被推上去,没坐稳就开车了。麦蓝只来得及在窗口叫声妈,也不知麦姨说什么,追着中巴跑了好几米。路上扬起尘土,巴士排出烟,迷蒙一片里她就已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