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看见麦大舅,侧对着车窗玻璃照自己的领带,扯了几下,又瞪了一眼麦蓝:“外面到处都是坏人,你要跟紧大舅,不要傻呵呵到处望,乡下人进城才到处望。”想想又道,“要说普通话晓得吗?城市人都说普通话!”到了火车站大厅,黑压压的都是人头,麦大舅自己先紧张了,回头呵斥麦蓝:“昏头耷脑做梦啊,快点咧跟紧我!”未几步又把右肩的包放到左肩,腾出一只手攥紧麦蓝的手。麦蓝挣了几挣,哪里挣得动。
明明是上过了厕所,检票前10分钟他又催麦蓝去,说什么火车上人多得要死,过道上都挤不过去,人要活活被尿憋死的。
上车的时候,他风风火火错上了车厢,只得拖着大包小包还有麦蓝又奋力来回挤了一通。天气本来就热,他一身武装到脖子上,大汗淋漓,后背都湿透了。麦蓝被他强牵着,也是一身汗,沿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好像一只即将被拉上集市的小牲畜。
坐在对面的是两个中年妇人,车开了就忙着吃东西,一边嚼火腿肠一边问麦大舅是哪里人,到哪里去,干什么去。麦大舅面不改色地说,山西的,去广州打工的。麦蓝望望他,嗫嚅了一句“不是江西的吗”,大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她从小就怕他,好像也不是怕,有时候看他凶反而想笑,但在他面前压力一定是有的,手脚无端就笨起来,拿个水杯也会把盖子掉在地上,好像给机会让他骂。唉,他骂人一定要500秒以上才过瘾的——他一骂人,麦蓝就用手指头挠挠脸,在心里背圆周率,多数时候背到四五百位他就停了,但有时候要背到千位以上。
“麦大舅,卖大舅,在炎热的夏天里,谁要来买我的大舅。”她转过头看着列车车窗,轻轻地翕动嘴唇,好像给自己逗乐了,窗上有一闪而过的笑意。
下午5点,餐车推过,麦大舅要了一份南瓜排骨饭,20块,他嚷贵,偏又去买,和列车员纠缠了半天要求多给两块排骨,人家不肯,他又大喊大叫地和人吵,闲人们一边抠牙一边围拢看。
麦蓝就想,自己不在这儿,在车窗外随便哪棵树上,这棵高山榕,那棵黄梁木都行,或者是天上随便哪朵云上,明天这个时候就刑满释放了,没有什么受不了的。
麦大舅的“还不快吃”,把麦蓝从云彩上扯回来。南瓜排骨饭放在眼前,麦大舅脸黑黑的,拿了方便面去泡热水。
对面的妇女说:“你爸真疼你啊,让你吃热饭。”麦蓝说:“我没爸,那是我大舅。”妇女说:“呀,你怎么会没爸呢,你爸去哪儿了?”麦蓝说:“没爸怎么了,我们也过得好好的呀。”
“当然不是啦,要是有爸,怎么舍得这么小让你去打工?”“不是去打工,我是去读大学!”
“什么读大学,什么有爸没爸,脑筋塞牛粪了胡乱说话!”麦大舅端着热面回来了,“有的你吃还不快吃!快点儿吃!”
那妇女说:“这姑娘多乖,又不是小孩,你老骂她做什么?!”
麦大舅说:“长个子不长脑子的东西!”
麦蓝默然把饭扒完,说去洗手,往车厢连接口去。有个男人靠在那儿抽烟,以为她要去厕所,悠悠地说:“里头有人。”
麦蓝看着烟从他鼻孔里游出来,问:“抽烟好玩吗?”
男人说:“就是没什么好玩的才抽。”麦蓝瞄一眼窗外:“天快黑了,下一站是哪里?”
男人说:“李庄,小站,会停个5分钟。爱吃粽子吗?站台有卖的。”
“蓝子,蓝子!”麦大舅站在过道上,探着身子喊她。
她装没听见。
麦大舅往前走了两步,想是不放心座位上的行李,又停下:“跟谁说话呢?回来!快回来!”麦蓝慢慢走回来,翻出自己的小钱包。车慢慢靠站,她说:“我要去买粽子。”“才吃饭又吃粽子,不撑死你!”麦大舅骂。
“我就要去买。”她小声却执拗地。
“告诉你别乱跟人说话,外面到处都是坏人!”麦大舅瞪着眼睛,“你别动,我买去!”“我就要自己去买。”她又说了一遍。
“那你要快,听到没有,快快咧,不要等我发火!”麦蓝下车,黄昏的空气有几丝凉意,她憋坏了,使劲地吸了几口气。料到麦大舅的眼珠子盯在玻璃后面,故意走快几步,混在离站的人群里。
她买了两个粽子,慢吞吞地往回走,看见麦大舅愤怒的胳膊在招呼她快,快,快。火车开始鸣笛,她依然慢慢地靠近车门,在上车前的一刹那,她忽然决定逃跑。
这个角度麦大舅看不见,他会以为她在上车,麦蓝轻轻地沿着相反的方向跑起来。与此同时,火车渐次启动、加速,她才站住,一扇扇车窗在面前飞过,来不及细看,其中定有麦大舅的那扇,他一定看见她了,他要气疯了吧。
她微微地笑着,把脚边的一个易拉罐轻捷地踢远。
天暗下来,站台上几盏灯火,要怎样享用这样奢侈的自由呢?不知道,没想法,走到哪儿是哪儿。
她逛了一会儿铁路,在车站的小店里看了半天,一包饼干一包香烟也看得津津有味。她想,这个牌子的烟麦姨的店最多卖8块钱,这里卖贵了1块5;这个包装的饼干,麦姨每包赚5毛,这里多赚了2块。昨晚还在她身边呢,想麦姨了,想麦姨的小店。其实经营小店也能生活得很满足,干吗非得跑这么远读大学呢?
晚上10点多钟,她困了,候车室有三三两两各种类型的人,不知道是否都是坏人,他们脸上没有写着坏字。
一个穿制服的中年男人坐在值班室里,麦蓝问:“大哥,那个长椅子我能躺吗?”值班室门口的长椅离风扇近,有人值班看着,也还安全。
这一声大哥叫得人惊喜,中年男人都差不多50了,麦大舅常说麦蓝吃多了懵懂汤,是有点儿,她不大能分辨出人家多少岁。
“行啊,等车啊,就你一个人吗?”制服男人态度很好。
麦蓝记起麦大舅的话了,不多说,只笑一笑:“那我就躺一会儿了,大哥你帮我看着,有坏人就叫我呀。”她侧身向里,像一只虫子般蜷起身体,一分钟不到,就睡深了。
是被吵醒的,半夜,候车室的灯冷清清的,麦蓝坐起来,制服男人在推搡着一个老头儿。那个老头儿两手挽着大包小包,明黄色的格子衬衣汗酸褶皱,脖子上还松松耷拉着一条红领带。她陡然清醒,叫了一声:“麦大舅!”“你们认识啊,我还以为这老头是白撞的。”制服男让开了。
“囡妮鬼,我真是头世做过啊!”麦大舅高高举手过来,麦蓝以为要打,脖子一缩,不料那大手掌落在她头上,只轻轻抚了几下。他望着她,不知生气还是悲酸:“你可要老子的命了!”说了这句,麦大舅的眼圈却瞬间红了。麦蓝不敢看他,一会儿忍不住再看,还是红红的。
两人默默地在候车室等到天亮。列车要下午才靠站,报到肯定是迟了,又有什么办法,麦大舅小心起来,生怕这囡妮鬼再搞出什么,他甚至好声好气地哄她,这也太不像麦大舅了。
“你要乖,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随便你提。”说完这句,麦大舅后悔了,明知道这孩子满脑子怪念头,她要是说想回家怎么办。
麦蓝笑了:“真的,那你跟我说说,那个人。”
“哪个人?”
“就是和我妈生我的那个人。”她叫不出“爸”这个字,这个字好像一直与她无关。
“不知道!”
“你看嘛,又说随便我提。”
“好吧好吧,我只回答一个问题。”他有点儿忐忑,多年来这是麦家严重避讳的话题,也知道不能瞒她一世,但能避一时是一时。
麦蓝沉吟了一会儿:“他难看吗?”
“难看死了!”
“不会吧,有多难看啊?”
“你问到第二个问题了。”麦大舅松了口气,调侃道,“跟你一个样子,你把刘海儿梳光光,露出脑门子,戴一个黑边眼镜,一撮小胡子,就那么难看。”见麦蓝还在出神,转过话锋:“好啦好啦,我饿了,吃饭大事官!”麦蓝这才想起:“我的橄榄呢,这两天都忘记吃了。”两人赶到学校报到已经是次日下午的事了,办好手续,把行李安顿在宿舍,走出东门吃了顿饭。麦大舅一边嚷贵,一边点了很多菜,像把麦蓝填饱就可以很久都不饿的样子。
“我要你背熟几句话,我说一句,你学一句,就像背英语一样牢牢记着。”
“不是吧。”
“你不要嫌我念三官经,这是做人的道理。”
“哦。”
“吃甘蔗,吃一节剥一节,就是什么事情都不急。”
“吃甘蔗,吃一节剥一节,我干什么要急。”
“葫芦挂得墙上不挂,要挂得项颈上,没有事不要找事,有事不要怕事。”
“葫芦挂得墙上不挂,要挂得项颈上,我才懒得管闲事。”
“吃千吃万,不如吃饭,零食汽水那些没有营养。”
“吃千吃万,不如吃橄榄和饭。”
“吃饭大事官,天大的事也要吃饱再说。”
“吃饭大事官,不吃饱哪有力气说。”
“不跟坏男人做朋友。”
“不跟坏男人做朋友,坏男人有的认吗?”
“好人头上戴项冠,坏人头上生疔疮,怎么没有的认!”
“那坏人生了疔疮,又戴了项冠遮住了呢?”
“囡妮鬼,你不会掀开来看看吗?”麦大舅憋不住笑了。
麦大舅要走了,又是薄暮,公交站牌下等车的人很多。
麦大舅突然想到了什么,拉麦蓝到一边低低地说:“如果有坏男人欺负你,我教你一招狠狠的,用脚踢他下阴,这是男人的致命弱点,用手肘撞他心口,不要手软,晓得吗?”
“这样哦。”长长的公交车摇摇摆摆地停下,人们拥上去,麦大舅也往前冲,却无故被麦蓝拖住手臂。“车来啦,快放手。”麦大舅喊。
她不理,抓得更紧,低着头,死死地往后拖,像只小蛮牛。
“囡妮鬼,老子赶不上火车啦!”他急了,使劲甩开她的手,匆匆上了车,才看见麦蓝在站牌下低头看脚尖,心下一软,隔着玻璃叫她,她没听到,用力挥手,她也不抬头看。
车走了,麦蓝仍旧站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走回校园,两边是高大参天的白千层,在路灯下有点儿森森的,她就显得特别小和孤单。
98金融2班的女生宿舍在中区5栋8楼,楼下是摇曳的紫荆树,夏天不是花季,只有满树丰腴如苹果剪影的叶子。
她其实不知道为什么要报这个专业,是老师和麦大舅的决定。老师说,这个专业很热门,有前途。麦大舅说,金融就是金钱,将来去银行上班,舒服坐着数多多的钱。
将来是很远的事,远到好像永远走不到,她才不去想什么银行什么前途。她只想怎样快些把这大学读完,就像高考前被逼着用功,看起来不拂逆、很听话的样子,其实只是为了交差。读大学也是完成使命吧,这不是她真正想做的事情。
麦蓝走进中区大门,忽然头上悠悠飘下几片什么,路灯下辨去,竟好像雪纺花裙子的碎片,上面不知几楼传来吵嚷尖叫声和脚步声,宿管主任和门卫阿姨匆匆地跑着上去。
“没有事不要找事。”她自言自语地,径自走回宿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