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总算结束了。
大家风尘仆仆地回到宿舍,戈葭已经提前回来了,她坐在自己的床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等了好久,随意穿着一条牛仔热裤,床沿垂下颀长的双腿,脚跟一下一下地踢着麦蓝的床架。
梁晓棠堆起笑脸:“戈葭,好久不见了,头疼好了吗?我可担心你啦!”戈葭笑了:“担心个屁啊,我是装的!”梁晓棠叫:“不会吧,我还以为是真的!”戈葭道:“奶奶的,这么假你都看不出来?”梁晓棠半嗔着:“不早说,我也学装病就好了,你看我黑成这个样子,都不想活了。”赵恩美淡淡地说:“你要装病,那优秀军训骨干可给谁好呢?”梁晓棠呵呵哈哈地笑了一阵,转头往桌子一看,小山似的一大堆零食:“哪儿来这么多好吃的?”戈葭豪爽地说:“我拿来的,吃吧。”梁晓棠一袋一包地翻看着:“呀,德芙巧克力、鱿鱼丝、牛肉干、猪肉干、辣鸡腿、蓝罐曲奇、薯片、榴梿酥、葡萄干,还有澳门鸡蛋卷,戈葭,你太好了!”“犒劳你们,随便吃吧。”戈葭拿眼睛瞄着麦蓝,她神态轻松地忙着,手里一块抹布上上下下擦灰尘,跪在床上铺凉席,叠衣服,从进屋到现在她好像没正眼看过戈葭。戈葭的脚丫子就在她头上三厘米的地方晃悠,她都无所谓。
她的无所谓,不像摆姿态,不像装门面,也不像斗气逞强,却更像一种任何人也无法侵扰的悠然自在,那种心平气和,与任何人无关。奶奶的,凭什么,她简直当自己是透明的,戈葭的无名火又上来了。
戈葭更响地踢着床架,踢得骨头都疼了。她用一种很夸张的亲热大声叫:“梁晓棠,你快给我吃那个曲奇,最好吃的就是那个,丹麦原装的,入口即化,我说错没有?”“啊,真是真是,入口即化,牛油的!好酥好香!”“还有这种巧克力!怎么不吃呢?”戈葭跳下床,亲手抓了一把巧克力强塞在赵恩美手里,“你快吃啊,里面有牛奶和杏仁的,特好吃!”赵恩美显然不大习惯戈葭的变化,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麦蓝,你也来啊。”麦蓝回头一笑:“谢谢,我不大爱吃这些。”这倒是一句实话,麦姨常说麦蓝好养,这囡妮除了橄榄什么零食也不馋。
她提了一桶脏衣服,轻快地往水房去了。
赵恩美道:“真奇怪,麦蓝就喜欢吃橄榄。”梁晓棠嚼着饼干说:“她们乡下的就是这样,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不识货。”戈葭哼了一声:“我才不给她吃呢,给狗吃也不给她吃!我最烦她了。”这时有两个女生过来借东西,顺势也加入到小食会来。一个女生说起梁晓棠拿奖应该请客,梁晓棠满口答应,择日不如撞日,乘兴就约了晚上。
麦蓝洗好衣服鞋子,汗津津地拿到阳台上去晒。戈葭眼见她进屋,笑声刻意高了起来:“今天心情真好,你们什么时候有空,去我家开party!”“好啊好啊,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party什么样的呢!”“太容易了,我家客厅很大,音响不错,阿姨手艺很棒,冷餐热食都好吃得不得了。”“可是我穿什么衣服去啊,我没晚装啊。”“晚装我多着呢,随便你去挑啊。”“没有舞伴儿呢?”“哈,那更好办,我给你介绍,四肢发达型、小白脸型、青年才俊型、海龟博士型,站成一排随便你们挑,喜欢哪个就带走!”“哇,真的啊,给我们介绍啊!”众人围着戈葭长吁短叹,嘻嘻哈哈,这正是她想要的,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圈子,隔离的就是麦蓝。
只是麦蓝丝毫不觉,她背着身子,安安静静地晒衣服,衣襟上滴下的水,被风吹了几点在脸上,凉凉的。她把军训穿脏的球鞋洗得雪白雪白,斜靠着晾在阳台围栏上。
这阵风让麦蓝想起了家,身后这笑语人声让她想起了榕树上的小阁楼,也是这样热闹,听到麦大舅他们大声说笑,即使她生性不喜欢靠得太近,但是这不远处的声响让她安心。她仰头看看天,舒了口气,很想跟麦姨说,我没那么想家了,这里也很好。
忽然,隔壁阳台有人“咚咚咚”地敲桶,麦蓝探了身子去望,是闻静笑眯眯地邀她去吃酸辣米粉呢。
当初在军训基地也算是馋坏了,谁知一回来最想吃的竟然是这么简单的吃食。小北门的米粉店,两个女孩子连粉带汤地吃完两大碗加腊肉的米粉,辣出一身汗,出门迎风一吹,舒畅到骨头缝子里去了。
走过中文系大楼,闻静看见一个男生在写毛笔字,安静的午后校园,他穿着白衬衣,身材颀长,半弯着腰,一手扶纸,一手挥毫,姿态不胜潇洒,风吹过,衣角飘啊飘地,就要沾上墨汁了,而那张写字的纸也呼啦呼啦地要飞起来。
来不及和麦蓝商量,闻静急忙跑过去,帮他按住纸的下端,那男生没停,继续把字写完。他的脸庞就在闻静头上,闻静动也不敢动,眼睛只好溜着纸上的字。那是一张书法协会的招聘启事,非常秀丽飘洒的行草。她这刻只恨时间过得太慢,不能马上回头看看这是个何等样的人。
圆润的中锋微微一侧,他悠悠提笔,写完了。
“谢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这男生转过来,这张脸清俊斯文,带着淡淡的忧郁。
“我叫闻静,哦对了,她叫麦蓝。”闻静拉过麦蓝。
“闻静同学是新生吗?”“你怎么知道?”“新生刚军训回来,比较好认。”闻静脸一红,不禁捂住晒黑的那一半脸。
“我的字还行吗?”“很漂亮啊。”“来兰亭书法社吧,我们就缺你这样温柔可爱的女生。”“不是吧,我哪里温柔可爱呢。”“要不是温柔可爱的女孩帮我牵纸,这张海报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了。”麦蓝插了一句嘴:“外面有风,那你为什么不去教室里面写呢?”“我要是进去写,能遇上这样温柔可爱的女生吗?”他看着闻静:“来吧,兰亭社和社长我都期待你,我的名字——”他拉过闻静的手,提起毫尖在她掌心写下工整的小楷,唐逸洲。
闻静红着脸,呆立着也不动。
“下周二,中文楼203,兰亭书法社的迎新书法展,携墨宝光临,静候芳踪。”他扬起唇角一笑,收拾纸笔扬长而去。
麦蓝嘀咕道:“他怎么这样呢,写在纸上不行吗,又不是没纸。”闻静也嘀咕道:“唉,偏偏是在阴阳脸的时候!”麦蓝拉拉闻静:“咱们找个地方洗手吧。”闻静低头笑着:“急什么嘛。”她端着那只手,小心翼翼,握紧了怕那字洇散,握松了又怕那几个字会飞走。忽然想起书包里有纸,拈出一张手帕纸,轻轻把墨字印在上面,又好生折好藏好。
麦蓝不解:“我不懂书法,他的字真有那么好吗?”闻静笑笑说:“有啊有啊,等他以后成名了,我就把这张拿去拍卖。”麦蓝说:“那天我听谁说的,艺术品投资风险小、升值快、格调高。”闻静大笑:“你真是读金融的料子!好了,跟我一起加入书法社好不好?”“我对书法没有兴趣啊!”“那你对哪个社有兴趣?”“呵呵,有没有擦地板社?”“天!那咱俩成立一个,你是社长。”即使麦蓝兴趣不大,闻静还是买了双份的笔墨纸砚,送了一份给麦蓝,试试能不能培养一下兴趣。麦蓝回来就尝试了一下,只是写了一张大字报就累了,搁下纸笔睡觉去了。
戈葭一直在床上假寐,时不时偷偷瞄一眼麦蓝的动静,想看看她写什么又看不着。她慢慢下了床,看清桌上那几个大字,不外乎“天地人水火风”,撇撇嘴角,奶奶的,装风雅的人最恶心了。
抬眼偏偏又看见麦蓝晒在阳台的白鞋,凭什么那么白,真讨厌,她抓起毛笔,在砚盒里蘸满墨汁,走出阳台用力一甩,墨点溅在白鞋上,斑斑点点,这鞋可算毁了,看你还能怎么洗白。
戈葭等得好不耐烦,等麦蓝醒来,等她发现阳台上的墨点鞋,偏偏麦蓝转了几圈还没发现。
最后是戈葭自己忍不住叫起来:“谁的鞋啊晾在这里,真不是地方。”她看到麦蓝走出来拿起鞋看,愣愣的样子,心情非常舒畅:“谁让你不好好晾,不知怎么搞得我随手就弄成这样了。”麦蓝没作声,还是望着那双鞋。
戈葭仰着脖颈收拾东西回家,走得很高调,和梁晓棠大说大笑了好一会儿:“我今晚要去游泳,你请客我去不了,奶奶的,还真便宜了你。”只是过了几天,无意间看到麦蓝已经穿上了那双球鞋,戈葭的心又堵起来了。
这是个什么人啊?
她没有苦巴巴地去刷洗那些墨点,她甚至可能压根儿就没动气,要怀着一种多么悠闲自在的心情才能有这样的灵感。在鞋跟处,寥寥几笔画出一只很丑的小狗,那些大大小小的墨点,周围再添了一些点点,竟然成了梅花似的小狗脚印,再没有一双这么别致可爱又浑然天成的球鞋了,戈葭竟然有些眼馋。
麦蓝确实没动气,她天性中的这一点,麦大舅说是没脑子拎不清,她不争辩也不思辨。很多事情念头一转,就觉得没有什么要紧的。她从小就擅长这个,什么事都不多想,实在要想,也能想得开。
她去楼下的中区便利店买信纸,一边走一边看自己的鞋,真好玩的小狗脚印。
梁晓棠在后面追上来,要陪她一起去。这两天梁晓棠和赵恩美不太说话,起因是那晚梁晓棠请吃饭,叫了几个男班干部和相熟的女同学,菜点了满满一桌,还喝了啤酒。女生里面只有晓棠能喝几杯,她很开心,整晚举着杯敬这个敬那个,还趁着酒兴搂了班长宗彪的肩膀。
结账的时候,梁晓棠突然醒了:“糟了,我忘带钱包了,恩美,你先借我好不好,我知道你钱包一定有钱。”赵恩美笑着,心里却很不痛快。军训这段时间,她和梁晓棠走得近,忘带钱包的巧宗儿可不是两次三次了,过后也不见主动还钱。她不信梁晓棠的记性总是这么差,自然也不好当面催讨,但这事心里有数就好,犯不着为了小账伤颜面。
赵恩美笑着说:“借什么借,晓棠忘带钱包,这顿饭就让我请,多难得这么多人坐在一块儿啊。”梁晓棠搂过她的肩膀:“恩美你真是太好了!好吧,就当是你提前请客,说不定下次你也拿个什么奖。”赵恩美假装捡东西,不动声色地躲开她的手臂:“你就逗我玩吧,我们这种人也有得奖的命?”回来赵恩美就不怎么搭理她了,以前一起打饭占座位什么的,现在不是早早出门,就是出了门想起有什么忘了拿让她先走,洗面奶、爽肤水、润手霜什么的都藏起来了,装零食的抽屉也上了锁。梁晓棠心里也有了气,大家这么熟东西才混着用,自己的抽屉就从来都不锁,里面的榨菜、萝卜干你要吃也可以随便拿啊,这么防着掖着多没意思。小家子里出来的女生就是小气,上不得台面,真有钱的人家像戈葭就不会这么小家子气。人家戈葭的抽屉也没锁啊,人家的项链、首饰、随身听、化妆品比赵恩美的值钱多了,可人家做事就是大气,几十块几百块卷一卷随便就扔桌面上,跟几毛钱一样不当回事,这才是有钱人家的做派,一看生活细节啊,这贵贱贫富可不就比出来了。
梁晓棠唠唠叨叨地向麦蓝说赵恩美的不是,麦蓝对这些不感兴趣,只一心看自己的鞋,很久才“哦”一下,就闷不作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