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蓝躺下,戈葭在上铺弄出各种声音。今晚还要不要睡啊,然而,她转念一想,睡觉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有什么关系,我想睡着就能睡着。遂安然合上双眼,想起家,想起麦姨,想起细叶榕那密密的绿,想起窗外那天的蓝、云的白,再背背圆周率,不够5分钟,所有的嘈杂声浪已经消退遥远,麦蓝就有这样的本事,睡熟了。
其实戈葭并不好受,对啊,你要想法折磨人自己也得陪着,耳朵都刺疼了,拉着床帘,别人看不到,她的耳朵是塞着棉花的。
这段时间总是在生气,爸爸的新女友她看不顺眼,发誓要拆散他们,一定要在国庆前拆散,刚好凑成个整十;黄申竟然和前女友私下往来,两个都罪该万死,一个也不宽恕,男的扇了耳光一脚蹬了,女的剪了裙子也扇了耳光,就叫他们同甘共苦好了;换宿舍,讨厌,哪里都是一群泼妇,然后还有一个泼中之泼较上劲儿了,好啊,奶奶的,不整得你五颜六色她还叫戈葭。
戈葭胡思乱想着,在上铺翻来覆去,一会儿又坐起来顿脚蹬床,其实也挺累人的。想去厕所,已经忍了好久,伸头望望地下,有点儿心虚,谁都不知道,她有点儿畏高,所以一直不敢睡上铺,踩着梯子下床的时候,要紧紧闭住眼睛,要不就脚软。
下铺还是没有什么动静,戈葭扭小音量,侧耳听着,还没气疯,那该是气死了吧。她关掉音响,晚上11点半,除了窗外隐隐的声响笑语,细细听去,竟是麦蓝均匀甜熟的呼吸。戈葭几步跳下梯子,一时间忘了腿软的事,扒开麦蓝的床帘一角往里窥,真睡着了,这是什么人啊,这样都能睡着。她用力推摇床架,沮丧极了,这丝毫撼动不了麦蓝的安睡。
这一夜除了麦蓝,她们三个都睡得不大好。赵恩美挑床,睡不着想东西,大学生活才开始宿舍就这个局面,以后烦心的事还不知有多少;梁晓棠的老乡长得胖,还打鼾,床又小,一晚上就帮她数呼噜了;戈葭是有气,郁闷死了,真想拎麦蓝起来,痛痛快快地逼她吵一架,有个输赢结果,就算头破血流,也算了结了一笔账,可她这副没人事无所谓的模样,倒比狠狠还击更气人。
没等戈葭出这口气,军训已经开始了。新生们集中到基地训练,802宿舍除了梁晓棠和赵恩美分在一个20人的大营舍,戈葭和麦蓝都各自分在不同的营舍。训练紧张艰苦,因为不肯洗掉紫色荧光指甲油,戈葭第二天就和女教官吵了一架。女教官拍了一下她的头,戈葭反把人家的手臂抓出了血,结果被罚跑5000米。跑两步就晕倒了,送到医务室打了一支葡萄糖,呼天抢地直叫头疼。戈葭的爸爸戈文宇正在北京开会也急忙飞回来,看见女儿闭着眼睛又哭又喊却没有泪,心里就有了七八分明白,车开出基地,戈文宇回头看了一眼戈葭。
“戏演得越来越好了,看来我不让你考中戏是个错误的决定。”戈葭扑哧一声笑出来:“现在也来得及啊,马上办退学,明年考中戏。”“别做梦了,我不会让你退学的。”“嘿,你等着,回去我就干单大的,让学校开除我才过瘾!”戈文宇叹了口气:“我是真后悔让你来我的母校读书,都是熟人,老脸都丢尽了。”“你就知道爱你的老脸,爱你的老女朋友,你爱我吗?一个小女孩,从小就没妈,在外面老受人欺负,爸爸又不管,自己保护自己有错吗?”戈葭有点儿伤心,眼睛一眨,这回似乎真的有泪意了。
戈文宇无语,只好说:“好吧,你想要什么呢?”“把你大哥大给我。”“葭葭,我不赞成你带手提电话去学校是为你好,这样太张扬了。”“把你大哥大给我,我现在要玩一玩嘛!”戈葭拿过戈文宇的手提电话,在通讯录查了一阵,拨通了一个电话:“政委伯伯,是我啊,葭葭,我头疼,被解放军阿姨打了,怕是脑震荡都不奇怪,我爸带我去看医生呢。哪个解放军阿姨,就是你们军训基地那个,那个张教官嘛,凶死了,更年期啊,大家都怕她,你怕她不怕,嗯,你要帮我主持公道啊,政委伯伯最好了,比我爸好多了,我最喜欢你了!”戈文宇很无奈:“葭葭,你太任性了,你有错在先,而且也没吃什么亏,何苦把事情闹大!”“你看你看,别人打我的头,你刚才屁也不敢放一个。我靠自己出口气,你反而说这些大道理,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爸?”戈文宇只能叹气。
戈葭装病养在家里,打游戏、睡觉、游泳、按摩、吃大餐,这边麦蓝她们却每天在烈日下劳其筋骨晒其体肤。麦蓝和闻静刚好同一个营舍,两人本来就投契,这时候更添了患难知交的情谊。
话说军训体力消耗大,食堂的伙食又粗粝,每到晚间大家的肚子就饿得发慌。麦蓝和闻静常常溜出宿舍,跑到操场上偷偷进补。其实能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呢,也就是麦蓝藏在衣服里的一小盒橄榄,闻静藏在枕头套里的两包方便面。两个人俭省着吃,一晚上噙一颗橄榄,直把橄榄核也咬碎了,满嘴甘甘涩涩的味道,方便面也是一次掰下一小块,一丝一丝地含化。这个时候,她俩就拼命想自己最爱吃的东西。
麦蓝含着橄榄:“我要吃一大碗炖蛋。”闻静咬着一根方便面丝:“我要吃肉,干锅带皮牛肉。”“我要吃老徐臭豆腐。”“还是吃肉,红烧猪脚好了。”“我要吃藠头豆腐干,咬起来咯吱咯吱响。”“剁椒鱼头够味啊。”“要有一碗烫粉就好,肉丝香菇汤水。”“兰花大虾!”“皮蛋肉饼粥!”“油爆肚尖!”“茄子干!”“不行麦蓝,你吃得好素啊,都没什么大鱼大肉!”“好吧,那就野蕨菜炒腊肉好了。”“唉,你真好养。”“咦,麦姨也这么说呢。”“越说越饿了,好吧,就当是减肥。麦蓝,你看我是不是瘦了好多。”“瘦倒不觉得,就是变得好有意思。”“怎么啦?”“你左边脸晒得好黑,右边脸又没晒黑,就是阴阳脸了。”“啊,都是黄教官让我站那个位置,右边有树遮阴,左边刚好被晒到,完了,好难看。”“不难看,至少还有半边是白的,我们全晒成炭了,我看我要改名叫麦黑。”闻静咯咯笑了:“唉,不如我们祈雨吧,要是明天下雨就不用出操了。”麦蓝傻傻地问:“向谁祈啊,中国神还是外国神?”闻静说:“咱们诚心诚意地求雨,谁听见就祈谁。神啊,给我们一场雨吧,我愿意用两天不吃零食来交换。”两个女生跪在水泥地上,合拢手掌念念有词,冷不丁静夜一声尖锐的哨响,两人吓了一跳,对视了几秒——不好,紧急集合!
接下来的5分钟真是混乱不堪屁滚尿流,宿舍楼拉了闸,大家都在黑夜里乱成了一锅粥。麦蓝和闻静跑回宿舍,抱了军服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换衣服。下了一半楼梯,麦蓝“咚”地摔了一跤,闻静在黑里搀她起来,麦蓝靠在墙上叫:“两只脚穿到一个裤腿里了,拿不出来怎么办?”闻静憋住笑帮她把裤子扯下来重新套上。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归队,混在队伍里,借着操场的灯光互相打量,有人戴歪帽子,有人穿反了裤子,有人系错了扣子。闻静紧紧抿着嘴,一想刚才麦蓝的裤子就要乐。麦蓝却看到闻静的脚上,一只是拖鞋,一只是军鞋,她还站得笔直没发现呢。
教官开始训人,有人低低说话,被呵出队列罚跑3000米,麦蓝突然说:“报告教官,我也跑吧。”“搞什么!”“憋不住了——实在是——”话未说完她就哧哧地笑出来,旁边的闻静,还有其他的女生,早就忍不住了,爆发出一大片响亮肆意的笑声。
夜色里大家跑得踢踢踏踏,气喘吁吁,还要保持整齐安静。
闻静悄悄地说:“3000米换来这么痛快的一场笑,麦蓝,我愿意哦。”这晚拉练结束的时候,天边隐隐响了几声闷雷,次日天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闻静和麦蓝比谁的欢呼声都响,闻静还要一个一个耐心地告诉别人:“是我们求的雨。真是我们求来的雨。”梁晓棠却匆匆穿过人群,独个来到教官黄大敏的宿舍。
教官黄大敏是个矮矮瘦瘦的军人,严肃而害羞。每次休息的时候,梁晓棠拿水给他,他都是低着头接;跟他说话,他是听十句说一句,脸上是腼腆又温柔的笑。坐得离他近些,他便不敢动,整个人僵硬了一般,眼睛只是看着自己的鞋。
然而,梁晓棠觉得,他是喜欢自己的,他看自己的眼神和看别人的不一样,即使那是很迅疾的一瞬,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这让她觉得好玩又骄傲。这是个强手林立的地方,回头看看哪张脸都不像吃素的,要想脱颖而出,要想比别人快,比别人强,不提早打算行吗?军训动员大会那天系主任就说了,优秀军训骨干学期末评奖学金可以加5分。这5分她想赚,她操步比别人用力,每一步都踩出地震的感觉;她喊口号比别人响,嗓子都喊哑了;她的内务比别人出色,被子叠得教官都自叹不如;她的军姿比别人的标准,每次都给同学们示范。当然,如果黄大敏教官再支持她一下,事情不是更有把握吗?
其实,黄大敏挺可爱的。那次梁晓棠抢着要帮他晒衣服,他双手护着桶死也不肯,原来桶里面是刚洗的内裤。不过兵哥哥的内裤也就是个大裤衩,迷彩花纹的还蛮时尚,梁晓棠随口就问:“有没有新的,送我一条回去跑步穿。”黄大敏扭扭捏捏地说:“有,有好几条都是新的。”“欸,那你们那个背心有没有新的,也送我两件,我看我爸穿正好。”“有,我给你留出来,回校的时候再拿。”他真爽快,梁晓棠就喜欢这么不小气的人,好相处。
这次来得急,没去买防晒霜,梁晓棠一直用赵恩美的,不到一星期,赵恩美就说用完了。人都是自私的,梁晓棠感叹,明明看见还有小半支的,何必那么小气呢。随口说给黄大敏听,他倒记在心上,托军人超市的老板娘从城里买了一支防晒霜,虽然是国产的牌子,但天天这样的晒法,总比没有的好。
也是随便说说的,说饭堂的早餐难吃,营养不够,训练的时候头会晕,这几天黄大敏就在宿舍里给她煮两个鸡蛋,早上借口汇报工作悄悄吃掉。
她就觉得这两个鸡蛋特别好吃。
而黄大敏总是笔直地站在旁边,两手捧着一茶缸开水,只会说一句话:“茶缸是新的,喝吧。”她故意逗他:“我就要喝你那个。”他就红脸了:“我那个——有口水。”她大笑,他脸更红,太可爱了,太帅了。
别不是真的喜欢他吧!梁晓棠有时会突然地起这个念头,这是不可能的事,他还有半年就转业了,他这样的农村子弟,转业了也就是个普通的打工仔,还是算了吧。
然而,那天晚上集体在操场看电影,开场之前有半个小时的坐姿训练。她以为跟他熟,就挤眉弄眼做鬼脸逗他,谁知死黄大敏竟然一点儿面子不给,当场罚她站。她哭了,是,就是哭给他看的。恨他!恨死他!
电影开场了,她跑到最后面坐,他过来叫她她也不理,他说对不起请原谅,梁晓棠赌气说,亲我才原谅你。
他默默坐了好一阵子。
他的帽子后来不知怎么掉了,就是假装捡帽子,黑暗里,他飞快地牵着她的手,在唇边轻轻地碰了一下。
然后那晚,梁晓棠手背那个地方,一直是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