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婉这才冲我使了使眼色,感觉有些鼓励加上敬佩的意思,说:“嗨,看我这脑子。换完了……换完了你先歇着,等会儿给你削苹果。”
怕自己太抢戏,我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小婉站起来,转身正对那个男人,冷笑着说:“你拿钱走吧。都说了,我用不着你担心。”
男人并没有冲着我争辩一番,而是抱着钱,风一样地走开了。再看小婉,杵在原地,哭黑了眼线。
发生这件事,接下来几天,病房里群众瞅我的眼神都变了。我跟她说,我不能在这里待了,本来好好的,她这么一闹,弄得沸沸扬扬的。
慌乱之下,她向我交代实情,说她这些天伺候我,是为了让我帮她找份安稳的工作。
我说我做不了主,我又不是管事的。
她理直气壮地说:“不对啊。那天看你坐正位上啊。”
终于忍不住了,我说:“我们哪来那么多礼数?再说都喝多了,谁在乎这个啊!”
劝我住下以后,知道真相的小婉,继续每天过来看我两眼,跟着忙前忙后。或许是同情一个夜店姑娘,或许是彻底被她感动,住院期间,我抽空帮她写好了材料,直接交到我们人事手中。阴差阳错,到最后她竟成了我的同事,在公司前台当招待。
一步赶着一步,好似上天故意捉弄,谁也不知道谁的下一步,究竟去往哪里。
不到半年的工夫,小婉竟离职不干了。拎包离开那天,我们一起下班,在国贸地铁口聊了好久。
她说,她本不想离职,可前台的工作,实在挣钱太少了。
我纳闷她为什么那么需要钱。
她说,她得替她男友还赌债。
事实上,在我莫名其妙装她男友的时候,站在她面前、冲她拿钱的,才是她的真男友——大程子,也是她从小玩到大的邻居。
小婉生在河北的一个城镇,家里还算富裕,可从记事时起,父母却一直秉承“富养儿穷养女”的方针。尤其在她五岁那年,妈妈生了一个弟弟以后,对她更是刻薄,甚至午饭不给钱,学费往后延。无论洗衣做饭,怎么极力表现,她始终没有弟弟受亲人待见。
每个人窘迫的时候,总可以找到要好的玩伴。小婉的玩伴很少,其中一个是家里的护院犬,另一个则是邻居男生大程子。
每次听到小婉哭叫,大程子一准及时赶过来,冲她爸妈说几句好话,再编各种理由帮她脱身。后来弟弟长大了,总追着姐姐不停地打,小婉不敢还手,怕惹哭弟弟遭她妈骂,大程子知道了,时不时把弟弟骗出来捉弄。
原本难过的童年,因为大程子的庇护,小婉变得好过。
大程子十九岁那年,小婉十七岁,高中还没毕业,家里人突然让她辍学。原因很简单也很荒唐,因为弟弟初中没考上,死活不肯读书,所以爸妈同样不想她读下去了。
本来考上大专的大程子,因为此事,直接撕掉录取通知书,拎着被褥南下打工,每个月按时给小婉寄钱,供她念书。
一年多的岁月,说长不长,最终小婉考上了一所民办大学,算是没有辜负他。
但拿到学费清单,瞥见学费每年两万三,小婉又迷茫了。于是她跟大程子说,她想和他一起打工。大程子态度坚决:没钱,他可以挣,可以借。
拿着大程子借来的钱,小婉还是硬着头皮,去学校报了到。
不想背负更多的歉意,小婉上学的同时,在外面找了无数兼职,晚上做商场促销,周末有时当活动模特,有时去肯德基打工。即便这样,加上大程子寄过来的钱,这一年也凑不齐下一年的学费。
紧接着,托室友带她入行,踏进夜总会门口,全在一念之间。
外面的世界,精彩又无奈,小婉极力压制着各种诱惑和欲望。在无法报答以前,在愧疚和不得已之间,洁身自好,反倒成了最好的报答。
阴差阳错,随着小婉的钱越来越多,大程子寄来的钱却越来越少。直到后来,大程子欠下一笔赌债,开口朝她借钱的时候,她明白,偿还的时候到了。
然后,就有了她去深圳看大程子,在地下赌场逮住他,狠狠甩他一巴掌的情景;就有了他去北京找小婉,从KTV把她拖出来,保安又把她拖进去的画面;也有了在医院里,她叫我配合,逼他迷途知返的那一出戏。
听她讲到这里,再联想医院里的片段,我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而小婉的脸上,平静得如同一潭冬水,任春风豪迈,也刮不出半点波澜。
她递给我一块纸巾,问我用不用。
我说不用,眼睛进了沙子,眨巴眨巴就好。
之后我问她下一步怎么打算,她想了两秒,回答我说:“呃……晚上弄不好还得喝酒。要不咱去附近找家肯德基?简单对付点吧。”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病房,她仍旧没心没肺,一切全不是真的。我破涕为笑,拍了拍小婉的肩,说了句:“姑娘你可真没长心。”
“我妈也这么说,可我不信。”
“为啥?”
“我又不是她亲生的,我凭啥信她?我弟才是。”
“哈哈,打小我妈也这么说的,说我是从垃圾堆捡的。”
“我真不是!”
“骗鬼呢吧?”
“骗你干啥!大程子他妈告诉我的,开始我妈不能生,我是他们抱养的。”
……
故事听完,千万别想,自己遇到了这些该怎么办。这世间所有的遭遇,从来没有感同身受一说。
家庭、环境、金钱、情债……许许多多的人,刚一出生,便有一堆屏障,难以穿越。所以一路走过,他们总是一脚平坦,一脚坎坷。
或许是天意难违,或许,谁也赢不了阴差阳错。
几罐啤酒、些许零食以及一份五十八元的全家桶。
或许正如小婉那样,没心没肺,才可以幸运地挨过一生吧。
打败我们的不是距离,是差距
在留学中介上班那会儿,每天中午休息,实习生舒芳都先打一个电话。
通话时间不长,最长的也不过三五分钟。通话内容不多,反正我听到的,除了“嗯嗯呀呀”,就是寒暄和问候。
问她打给谁,对方在哪里,哪儿的人,她都只浅浅一笑,一句不说。
几个同龄的,为了表示友好,午餐想叫她一起吃食堂,可总见她打电话,我们也就不好打扰了。
于是,老同事总在偷偷议论她,说她肯定初恋,不然不能如此腻歪,不合群。
过了半年,她顺利转正,中午也就不打电话了。成了正式同事,大家也都不怎么取笑她了,还经常带她一起吃饭。
2011年前后,微博开始大行其道,瞬间在民间流行起来,每个人都互加好友,也就是后来简称的“互粉”。
当时领导带头,说要做一张Excel,把每位员工的账号都列入其中。一时间,每个人都忙活起来,注册账号,完美内容。
可最后部门助理统计,只有两个人没有账号,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舒芳。其实我早有账号,只是不想公开身份,可舒芳的原因,无从知晓。
那时微博还没实名制,所以我临时注册了一个马甲,发了几张深夜值班的照片,又附上几句煽情的文字,交了上去。
无奈之下,舒芳也交了上去,但不是马甲,因为看她第一条微博,是2009年1月份就有的,上面写着:也许这样,我们就能更近了,对吗?
关注以后,从前往后扫了几眼,文字部分验证了她是异地恋没错,而图片部分,不是吃牛排、喝咖啡,就是泡酒吧、游江南,估计是向我们展示了她的奢华吧。当时有不少微博等着我去窥探,看了两页,我也没细想。
可舒芳的微博一公开,同事对她的态度就全转变了。有的开始极尽讨好,有的开始故意躲避,有的则想孤立她,背地里说她纸醉金迷。
如此反差,反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没事的时候,我就特意多翻了两页,从微博上,又找到了她链接微博的博客。
溜进她的空间,看过她的日志,我才清楚,现实的版本,并非每个人所想。
舒芳来北京前,是在广西念的大学,上大学前,则是在广西某个县城读的高中。
她和男友结识,也是在县城,同一所高中。
和男友早恋,她没敢告诉家里,两个人只是约好,等高考的时候报考同一所大学,至少也要在同一个城市。
老天不支持早恋,这是她日志里的原话。结果那年,第一志愿,两人的分数都不够。
她家没钱,就只好随了第二志愿,一所二流大学,离家不远。男生家里富裕,最终花钱找关系上了预科,虽然还要再读一年,但毕竟还是一流大学,地处上海,一线城市。
十天半个月的,两人关系还好,时间久了,问题就出现了。
电话这边,是舒芳每次都要讨论的吃穿住行;电话那边,则是男友提起的花天酒地,什么泡酒吧开party,什么玩微博觅驴友,什么买单反搞街拍。种种新名词,她都不懂。
电话这边,她想谈论婚礼婚纱;电话那边,他却经常讨论别人的妹子,膜拜自己的传奇师兄,一年之内换了三次女友。他的婚姻观,她不敢苟同,但她也不敢直说,怕对方嫌弃,说自己没见过什么世面。
我想,舒芳此时应该是单纯且要强的吧,所以她才那么早就开了微博,写了博客,把自己包装得那么彻底,显得那么老到,甚至不怕别人指点、说笑。
只是当时,她把这种差距转嫁给距离,心想只要两个人经常聊天、沟通、见面,异地恋也是可以成功的。
于是她开始拼命攒钱,为了能买张往返上海的火车票,为了买身名牌,使自己在人群之中不那么扎眼,为了不再接受施舍,喝酒、唱K、旅游时可以偶尔抢先一步付钱。
食堂里五毛钱两个的馒头,三毛钱一两的咸菜,她一周要吃满七天。实在攒不够,她甚至会骗家里,编各种理由说自己要买考研资料,花钱考驾照。
她说,她开始痛恨贫穷。可越是这样,她就越要假装不在乎,至少不让对方觉得自己是为了钱财,才跟他交往的。
咬着牙,大学三年,舒芳总算挺过去了。
大四开学,正准备给男友打电话,好好跟他商量下毕业后的工作去向,定居何方。某天,男友却赶在她前面打了电话,直接通知她,他已经准备去美国留学了,申请一部分奖学金,剩下的钱家里出。
舒芳问他,他出国了自己怎么办。
他随口一句,说那就让她也跟着一起。
“让我出国,怎么出去,谁来出钱?”舒芳又气又怒,本想一连串回他几句,但话刚到嘴边,就被咽下去了。她觉得,说自己没钱,对方一定会更瞧不起自己。
“好吧,我再想想办法。”平静地说完这句,她放下电话,蒙着枕头就哭了。
也许就在那一刻,她开始隐约意识到,阻碍他们的,并非物理上的距离,而是差距,物质上的、精神上的。
原本一个县城出身的两个人,因为家境不同,走出家门以后,各自的生活差距越来越大。一个将成“海龟”,另一个则继续“土鳖”。
这种差距,让对方成山,自己成埃。
这种差距,让她只能顺从,把自我押给对方。
缺钱的年纪,爱总是那么真诚。为了初恋,为了五年的感情,她再次选择了卑微,毕业实习申请去留学公司。
看到这里我才明白,当时舒芳来公司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找一份工作,而是想找些出国留学的办法,学习出国的种种门道,然后想方设法把自己申请出去。
别的办法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家里太穷了,父母都是老实的工人,每个月工资几千块而已。想来想去,既不违法又能出国的门路,只有这一条了。
她怕同事发现,怕被老板开除,所以不敢在电脑上聊天,每天都偷偷给男友打电话,安抚对方别抛弃自己,她在想办法。可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多,谈话的时间却越来越短,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取悦他。
自己申请出国,这想法虽然高明,可工作越久,知道越多,她越失望。因为即便自己拿到了offer,申请到了国外大学的奖学金,出国的花销也是力所不能及。一张小小的出国机票,也得上千美元,更别提什么资料费、中介费、生活费了。就算每天中午不吃不喝,她也攒不出这笔巨款的零头。
就这样又熬了小半年,直到某天,想清楚一切以后,她提出了分手。
分手的借口,连舒芳自己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电话这边,她陈述了一大堆以后,对方就默许了,接着问她还有别的事没有。
她刚想回答,对方就挂断了电话,连一句“祝你幸福”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收起手机,舒芳说自己没哭,也没喝酒,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工作。
5年173天,这是两人交往的时间,她当晚写在了博客里。
她说直到分手最后一刻,两人都没闹过矛盾,也没什么激烈的争吵,只是这些年,两个人渐行渐远了。
就像两人之间的橡皮筋,已被拉得太紧,超出了弹性系数。
不是不可以在一起,只是实在挨不住了。
并不是我们克服不了距离,也不是自己很穷,觉得配不上他,绝对不是;而是无论怎么挣扎、拼尽全力,自己都追不上对方的脚步了。
当人家家里兜底,可以送他去名牌大学,自己却只能窝在小城的时候;当拿着辛苦攒下来的零钱,求同学换成整票儿,他们刨根问底,问你做什么的时候;当自己眼睁睁看着这些钱,消失在售票窗口、酒吧柜台,消失在十块钱一瓶矿泉水的旅游景点,还必须强颜欢笑,假装不心疼的时候;当自己本打算去他的城市,他却想要出国,措手不及问他自己怎么办,他却冷冷说出“那就一起出去”这几个字的时候;当彼此渐行渐远,甚至连对方的背影,都捕捉不到的时候;我想,我们终于丢掉了,在一起的那些理由。
最新的一篇日志,她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2000天以前,我遇见他,发现他的一切都那么优秀。
2000天以后,我离开他,他的一切还像从前一样。
只是,我再也触不到了。
原谅我,我实在太累太累。
原谅我,再也跟不上他的脚步。
原谅我,曾用稚嫩的、无奈的、卑微的青春,爱过他。
关掉博客,我又翻了翻她的微博。
她第一条微博,还是那段文字:也许这样,我们就能更近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