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人生观,直白而言就是,你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的,你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有人问理学鼻祖张载,你的人生观是什么?张载当时正站在山坡上,清风吹来,白衣飘飘。他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有人问未发迹时的东汉开国皇帝刘秀,你的人生观是什么?刘秀垂涎欲滴道:“当官要当执金吾(京城卫戍司令),娶妻当娶阴丽华(当时以美貌著称)。”
有人问东晋权臣桓温,你的人生观是什么?桓温把长矛猛地插到地上,面向东方的红日,长啸一声:“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
如果你去路边问个乞丐,你的人生观是什么?他会愣一下,然后拿出职业的微笑:“大爷,可怜可怜我吧。”
那么,在王阳明看来,我们每个人的人生观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一、人人皆可为尧舜
有一天,弟子王汝止外出归来。
王阳明问他:“一路上都见到了什么?”
王汝止平静地回答:“我看到满街的人都是圣人。”
王阳明笑笑,说:“你看满街人都是圣人,他们看你也是圣人。”
二人正在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又一叫董萝石的弟子慌慌张张地从外面冲进来,神秘兮兮地对王阳明说:“我今天看到一件大奇事啊!”
王阳明问:“什么稀奇事?”
董萝石激动地直搓手:“我看到满街人都是圣人!”
王阳明笑笑,故作不屑:“这算什么稀奇事,再正常不过。”
“满街都是圣人”之典来自于朱熹。朱熹当年在泉州看到当地浓郁的宗教文化氛围后,不禁大发感慨地说出“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的赞语。
“圣人”这种稀世珍品很难得,如果不了解王阳明的心学精髓,肯定会认为他和两位弟子都精神错乱而说胡话呢。满街都是圣人,意为人人都是圣人,这种话语,王阳明说得很多。
他曾在一次讲学间隙对弟子们说:“人人胸中都有个圣人,只是不自信,又不肯努力,所以埋没了这位圣人。”
弟子们唯唯。
王阳明看着一位弟子说:“你胸中有个圣人。”
这名弟子马上站起,慌张得很:“不敢。”
王阳明叫他坐下,笑着说:“众人皆有,你怎么就没有?天下万事都可谦虚,唯独这事不可谦虚。”
该弟子笑着接受。
王阳明扫视众弟子,先诵了自己的一首诗:“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然后他又语重心长地注解道:“人皆有良知,圣人之学,就是致此良知。自然而致的是圣人,勉强而致的是贤人,不肯致的是愚人。虽是愚人,只要他肯致良知,就和圣人无异。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备,而皆可为尧舜者,以此也。”
这种论调是破天荒的。因为孔子和孟子都说,上智与下愚不移。意思是,上智就是上智,下愚就是下愚,大部分人无法成为圣人,所以大部分人是不平等的。但王阳明却说:下愚不是不可移,而是不肯移;只要他移了,肯致内心固有的良知,那就是圣贤。
既然大家都是圣贤,或是潜在的圣贤,那人人就是平等的。这就是王阳明的人生观之一:要自信,人人都是平等的;不可自傲,因为人人都是平等的。你不比别人差,也不比别人高明。
1526年,王阳明的几个弟子去京城参加科举,回来的路上,他们向遇到的人讲授王阳明心学。让这些弟子大感意外的是,很少人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持怀疑态度。他们大惑不解,问王阳明:“老师的良知学,直指本心,一语道破,为何还有那么多人不相信?”
王阳明说:“你们是怎么讲的呢?”
弟子们纷纷说了自己的讲授方法,这些方法都有个特点:居高临下,给别人灌输知识。
王阳明说:“你们这是扛着个‘圣人’去给俗人讲学,俗人一见‘圣人’来了,都给吓跑了,还有谁能用心来听呢?”
众弟子大为惊骇。
“你们如果把自己当成圣人,那人家也是圣人,不可居高临下。你们如果把人家当成是愚夫笨妇,自己也要成为愚夫笨妇。如此才是真讲学。”
即是说,人不能有凌驾于他人无论是品格、还是能力之上的傲慢,因为人人都是平等的。
有弟子吹捧王阳明:“先生如同泰山在眼前,若不知敬仰,就是没有眼珠的人。”
王阳明反问:“泰山不及平地广阔,你在平地上又能看到什么?”
人要做广阔的平地,勿做突兀的泰山!
二、意志独立方有自尊
心学是让人自信的学问,自信的基石就是自尊。成为一个拥有自尊的人,起脚处就是要拥有独立意识、独立精神,人只有在思想上独立,才有自尊可言:
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也不敢以为是也;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也不敢以为非也。
这就是“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深层含义则是,每个人应该有独立意识,不可活在权威和传统中。而独立意识的产生源于我们的良知,良知说是,即是;说非,即非。只以我良知之是非为是非。
拥有独立意志是王阳明心学的灵魂,这在心学入门课《大学问》中的开篇即已点出。
《大学》开篇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熹对这句话中的“亲”字有异议,他认为应该是“新”。
所以这句话用朱熹的口吻来解释就是,大学(相对于古代的小学)的宗旨就是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让人弃旧图新,使人迈入完美无缺的人生境界。
王阳明则认为,就应该是“亲”:大学的宗旨就是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爱天下人,让人迈入完美无缺的人生境界。
一个是让人弃旧图新,一个是爱天下人,这就是朱熹理学和王阳明心学的不同之处。
“新民”和“亲民”到底有何不同,我们可以用下面的历史事实来说明。
西周初期,周公把姜太公封到齐地为王,把周公的儿子伯禽封到鲁地为王。
姜太公五个月后就来报告政情。周公问:“这么快?”
姜太公答:“我简化了政府的组织,礼节都随着当地的风俗。”
三年后,伯禽姗姗而来报告政情。周公问:“如此慢?”
伯禽回答:“我改变他们的风俗,革新他们的礼节,搞得我精疲力竭,总算完成了。”
周公说:“如此看来,后代各国必将臣服于齐啊!处理政事不简易,民众就不能亲近他;平易近人的执政者,民众一定归顺他。”
后来,齐国成为东方强国,一度称霸诸侯;而鲁国渐渐衰弱,龟缩在山东泰山脚下,渐渐被遗忘。
姜太公和伯禽的治国方略就是“亲民”和“新民”的区别。姜太公用的是“亲民”,也就是顺着百姓的心而用心,不仅关怀他们的生计,更关怀他们的心灵,不违背他们的意志,使他们有独立精神;而伯禽用的是“新民”,用权力按自己的意志来教化、启蒙,改造民众,使他们成为自己希望的那种人。
从这一点而言,“新民”就是统一思想,不管别人的意志和感受,强行使他们进入自己设置的轨道,使人的独立意志和独立精神彻底丧失。
人类的发展史告诉我们,你爱一个人,就该给他自由,身体上的自由和思想上的自由。你不喜欢被人强迫自己的意志,就不要去强迫别人的意志。
当人有了自尊后,确切地说是确信了良知后,王阳明说,你就成了狂者。
“狂”不是丧心病狂、精神错乱或者是目空一切的人,孔子把人分为四等,中行、狂、狷、乡愿。
“中行”是符合中庸的人,这种人生境界很难达到。而“狂”呢,古典儒家解释说,处于这种人生境界的人是果敢扬言,一心一意立志于古圣人的理想主义者,但却被世俗认为言行不一而招致诽谤。
如果你连这种人生境界都不敢追求,那只好求其次,不屑于不洁之事,这就是狷者。至于乡愿,孔子爆粗口道:“它是道德的贼!”孟子注解道:“同流俗一个步调、与浊世同呼吸,态度似忠信,行为似廉洁,人人都喜爱他,是个老好人,尤其要命的是,他也认为自己的方式是对的。”
对于“狂”者,王阳明深有体会。他在江西平定朱宸濠之乱后,不知什么原因,谩骂责难他的声音越来越多。王阳明问他的弟子们:“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有弟子说,因为先生立下不世奇功,所以很多人都嫉妒先生,因妒生恨。还有弟子说,这是因为自先生的学说影响力已如泛滥的黄河一发不可收拾,而那些朱熹门徒自然要站出来反抗让他们耳目一新的学说。更有人说,先生建立了如此功勋,尊崇先生的人会越来越多,根据辩证法,那些排挤阻扰先生的人就越来越卖力。
王阳明摇头笑道:“诸位的话都有道理,但并不是根本。最根本的原因是,未发现良知妙用之前,我对人对事还有点乡愿的意思,可我确信良知的真是真非后,就发现只要我按照良知的指引去为人处世,心情非常愉快,头脑格外清晰,不装体面,不在乎别人怎么看,由此就养成了‘狂者’的胸襟。即便全天下人都讲我言行不符也毫无关系。古圣人说,狂者是一心一意立志于做圣人的理想主义者,我看应该是立志于我们固有的良知吧。”
这就是王阳明的人生观之一,狂者看上去实行起来难,但只要你不虚饰、不藏隐,照本心(良知)率直地行动就算成功。若犯了错误,只要改正即可,这是入圣的真大道!
这是自尊,那么无畏呢?
如果你信良知的真是真非,自然就有大无畏的精神气充盈你的心间,让你成为一个拥有独立意志、顶天立地的人。倘若有人强迫你的意志时,你该无所畏惧奋起反抗。王阳明说:“只因世上的人把性命看得太重,也不问是不是该死还是不该死,一定要委屈地保全性命,就是这种保全才丧失了天理。一个人可以伤害天理,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如果违背了天理,那和禽兽就没有分别了。假使在世上苟且偷生成百上千年,也不过是做了成百上千年的禽兽。我们为学之人,必须在这些地方看清楚、弄明白。”
儒家开山鼻祖孔子说:“真可以称之为人的(志士仁人),向来是杀身以成仁,从来不求生以害仁。”这段话的意思是告诉我们,一个真正的人“不能为求生而损害人必须具备的要素——仁,应以牺牲自己来成全仁”。
王阳明的人生观之一即是如此:心即理,违背良知指引而不奋起抗争,就是违背了天理。所以做人,应该在良知的指引下无所畏惧。遇到良知所认为的不公时要敢于抗争、善于抗争。因为万物一体,所以你为自己抗争时,就是在为别人抗争;为别人抗争,就是在为自己抗争。
波士顿犹太人屠杀纪念碑上有一段话,很能说明这点:他们接着来抓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他们又来抓工会会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他们再来抓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他们最后来抓我,这时已经没有人替我说话了。
三、内圣外王
王阳明认为,每个人的人生态度应该是自尊无畏,而人生目的则是内圣外王。
“内圣外王”是儒家门徒千年的理想,意为内有圣人之德,外施王者之政,即人格理想与政治理想的结合。连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不可能。所以最早提出“内圣外王”的不是拥有超强进取心的儒家,而是举着高调理想主义大旗的庄子。
所谓政治,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政治家就是处理这个关系的人。政治先天性的带有阴谋和血腥气质,它恰好和道德品质水火不容。儒家门徒千年以来,始终想把二者强扭到一起,可千年的历史证明:“内圣”的人肯定无法“外王”,比如孔子,他的功业就乏善可陈;而“外王”的人肯定不是“内圣”,比如诸多的开国皇帝,哪个不是靠阴谋阳谋取了天下?
儒家面对“内圣”和“外王”的割裂,只能做一件事:干瞪眼。
王阳明以为,每个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内圣外王”,只要你明白“内圣外王”是怎么回事。他说,所谓内圣的“圣”不是外在的道德准则,而是你内心的良知。你内心的良知告诉你的是非对错就是你的道德准则,这个道德准则是按你良知的指引随时变化的:
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
良知就是《易》,易之道就是变化,根据不同时期、不同地点和条件,表现为不同的形式和作用。如果你把道看成是固定不变的,那就大错特错了。同样,你把道德规则看成是固定不变的,那就更大错特错了。
打人违背道德,但当有人正准备把孺子扔到井中时,为了解救孺子,你只能打他。这个时候,打人就是道德的。欺骗是不道德的,但当你在无恶不作的敌人身边卧底,你对敌人倘若真诚不欺,非但不道德,而且极不明智。
“内圣”是我们不被遮蔽的良知,“外王”并非是可用外在标准衡量的“功业”,而是行我们那不被遮蔽的良知:
立志用功,如树使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说得已很明显:只要你能用心栽培树芽,就必有枝叶花实;只要你能行那不被遮蔽的良知,就必能产生外在标准衡量的功业!
良知“变动不居”“刚柔相易”,我们行它时自然也要“变动不居”“刚柔相易”。也就是,不要拘泥执著,凡事以适宜为唯一准则:
义(适宜)即是良知。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著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著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不是良知的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