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假期,我都攒钱坐车去西安。有些时候为了节约路费,会舍不得买一张空调卧铺,在炎热高温的铁皮车厢里直挺挺地坐一宿不敢睡。遇见火车客运高峰期,走廊和座位底下都是人,一个女孩坐在火车上不敢喝水、不敢穿裙子,因为从自己的座位挤去上厕所都是件很劳神费心的事情。还有一回,一个满身臭汗的男人坐在我身边,一直打瞌睡,每隔几分钟就将他满头油腻的脑袋斜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移远一点,他就得寸进尺。哪怕硬着头皮叫醒他,过不了多久,头又倚了过来,逼得我只想哭,最后只好不要那个座位了。
可是,每次火车在清晨到了西安,看到车站外等待着我的他,疲惫与委屈都会扫光,心情也变得好得不得了。
我们去回民街,去城墙,去骊山,去碑林,去大雁塔,去秦始皇兵马俑。看兵马俑那天不是节假日,我们用学生证买了半票进去,景区里的游客非常少。我站在一号大坑的跟前,被震撼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不用导游,不用讲解,不用搜索脑中的历史文化知识,仅仅是看到它们安然不动地屹立在坑里,就觉得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奇迹。待唯一的一拨儿旅行团转往下一个坑时,整个展厅里只剩下我们俩。
四周很静很静,他拉着我到了离俑坑直线距离最近的过道上坐下,我们都长久地没有说话。很小的年纪被爸爸带去电影院看过的第一部和爱情有关的电影便是巩俐和张丰毅版本的《古今大战秦俑情》,电影里说秦俑里泥封着男主角的身体,后来男主角突然从俑坑里活了过来,所以在我的潜意识里总觉得它们都是活着的。他陪着我坐在地上,我问起这部电影,他说他没有看过。于是,我把我记得的情节断断续续地讲给他听,讲到男主角在这里守候了两千年,为的就是等待着女主角和自己相见,他笑了。
我们便这么耗了一个下午。
西安的夏天很热,冬天又会很冷。还有一次,我们吃东西、看电影,回去已经很晚了,中途又磨蹭了一下,要换乘的公交似乎已经收车了。他说打车,我却舍不得,直说不是太远,刚才吃太多,走一走路正好减肥。于是,执意牵着他的手走在夜幕下的马路上。我从小长在温暖潮湿的南方,到过的最北边就是西安,哪里料到夜里的北方会那么冷。他一手提着我买的东西,一手将我的手放在他的大衣口袋里,握得紧紧。
很多年后,我都快不记得他的脸了,但每每听人提起西安就会想起这个场景。他的五个手指和我的扣在一起,将掌心的温度传给我。我想,女孩们那么爱偶像剧是因为它可以那么美好,里面的爱情可以不带杂质地呈现给我们,为我们弥补现实的残缺。
有段时间很流行一部叫《屋塔房王世子》的韩剧,女主角的前世是一位朝鲜王朝时期的千金小姐芙蓉,阴差阳错之下自己的姐姐替代了自己嫁给王世子。而她一直默默地爱着世子,每次和他说话、猜谜都需要死死锁住自己的仰慕之心。最后她为了世子,为了自己的家族,想出了两全之法,那便是代替姐姐在宫中沉湖自尽。每次看到那里,我的眼泪都会稀里哗啦直流。
后来待在首尔,我去了一次景福宫。从青瓦台进去到勤政殿走了一大圈才找到那个长满荷叶的池塘。池塘的中央有一个湖心亭,连接湖心亭的是座有着低矮木制栏杆的迂回小桥。
当时,女主角穿着姐姐的衣服站在这座桥上准备赴死的时候,有没有一丝迟疑?她想起心中默默爱慕的世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是她可以为了他而死的欣慰,还是直到生命结束也不敢向他吐露心事的遗憾?
我像个神经质的粉丝一样在景福宫的荷塘边想着这些。直到身边一个又一个的旅行团都渐渐散去。我坐在湖岸供人坐息的木制床边,紧挨着池塘却不敢走近,仿佛害怕从水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们在电话里达成了分手协议,他默然长久之后挂了手机,21岁生日才过了一天的我,站在宿舍的床前哭着对闺蜜说我这辈子永远不想再爱什么人了。
那个时候的我们多么单纯稚嫩,动不动就可以用“永远”,我永远爱你,又或许,我永远不会爱你。
如果芙蓉在那夜没有死,而是冲破世俗的约束,如我一般表白了心事,最后会不会和王世子幸福地在一起?大概童话之所以叫童话,结局理当如此,哪怕这一世没有完成的爱,到了来生依旧会宿命般地相遇。而我们却活在童话之外。
荷塘的那边是殿宇,殿宇的背后屹立着宫墙,宫墙的远处是青翠高耸的首尔骆山。
清风刮过,树叶轻轻作响。
过了片刻,说着英语、俄语、日语、韩语和汉语的游客们又陆续涌到莲池边,打破了这片寂静。我站起来,理了理裙子上的皱褶,踩在黄色沙砾铺就的小路上进到了别的宫殿里。
我突然想起那年我和他在西安的兵马俑,他当时说:“我们坐在这里,看着眼前的景物,听着这些声音,好像在体会时光的流逝。”
也许随着时光流逝的不仅仅是历史,还有我们的年华和爱情。
似水年华。
对这四个字最深的印象源自黄磊与刘若英的那部发生在乌镇的电视剧。或者反过来说,是因为那部剧而对这四个字有了生动的感悟。
分手后,我们很长时间再没有联系,仿佛我们都是彼此不能触及的雷区,只是偶尔从共同的朋友那里得到一点消息。又过了几年,我们之间不再是成都到西安那八百公里的距离,而是真正变成了各奔天涯。第二年除夕,手机上有一个陌生的来电,我接起来,“喂”了一下,而后对方却是一片安静,经过短暂的停顿,才回了一声:“喂。”
他说:“新年快乐。”我说:“谢谢。”此外,再无别话。
去乌镇的那一天,正好是端午节,淅淅沥沥地下着江南水乡惯有的小雨。雨丝极细,飘在脸上似有似无,让人不知究竟是打伞好,还是不打伞好。乌篷船,白墙,青瓦,河边带着屋檐的走廊既可以避雨也可以随时坐下休息。东栅的人多,西栅的人少。那一条条悠长的巷子,深邃且宁静,青石板路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我在雨中撑着伞一直沿着河岸走到了西栅的尽头,直到看到水域越来越宽,最后汇入京杭运河,直到我再也不能前行才悻悻止步。天色渐暗,清静的景区内找不到其他游客的身影,只见巷子的尽头挂着一盏盏橘黄的灯,好像指引着谁回家的路。本应是孤独寂寞最容易侵蚀心情的场景,我却没有丝毫的低落,因为旁边伴着的是我深爱的人。
夜幕降临,我们在二楼的民宿住下,进屋撑开木格子的窗棂,看到拱形桥下的河水静静地淌过。河水不清澈,泛着淡淡的绿,此刻依旧有人家在河边洗衣。窗外除了必要的路灯,发光的东西很少,昏暗静谧。雨也仍然在下,只是时断时续,落在屋檐的瓦面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那么美,却又显得那么寂寥。
过了几天从上海坐飞机去别处,在航班上无意间读到赠阅杂志上一篇关于王小波的美文——他总结说:所谓的似水流年,就如一个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波光粼粼,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
我的心弦被拨弄了一下,放下书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湛蓝的天,情绪如水纹般一波一波地荡漾开。
不知怎的,我想起煤灰小径上那个盛满了雨水,水面还浮着黄色的腐叶,长着青苔的石臼;我想起我因没了游泳圈,沉在水底,仰头看到那金晃晃的、满是浮游物的溪水;我想起高三毕业那天我跟丢了初恋坐在岸边哭时,脚下滚滚的长江;我想起我坐在景福宫的池边缅怀着一个只存在于银屏上的爱情,而水里没有女主角,只有满布湖面的碧绿荷叶;我也想起在乌镇河面那被细雨和小船激起的涟漪。
一幕幕的记忆碎片就像王小波所描述的流年,一点一点从身上淌过,带着泪,带着笑,带着寂寞,也带着喜悦。
回过头来看,那些曾经的烦恼和曾经的人不过只占据了自己生命中如此短暂的时间,就像水中的树叶与浮木,转瞬之间随波而逝。那个从十四岁开始和我缠绕不清的男孩,时至今日我居然忘了他的模样和声音,而幼时常伴左右的孤单寂寞,竟化作成年后弥足珍贵的记忆。
也许,不管过去留下些什么,未来还等待着什么,依旧要笑着迎着风向前行。
且行且珍惜。
水仙
——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英国诗人。
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在山丘和谷地上飘荡,忽然间我看见一群金色的水仙花迎春开放,在树荫下,在湖水边,迎着微风起舞翩翩。
连绵不绝,如繁星灿烂,在银河里闪闪发光,它们沿着湖湾的边缘延伸成无穷无尽的一行;我一眼看见了一万朵,在欢舞之中起伏颠簸。
粼粼波光也在跳着舞,水仙的欢欣却胜过水波;与这样快活的伴侣为伍,诗人怎能不满心欢乐!我久久凝望,却想象不到这奇景赋予我多少财宝——每当我躺在床上不眠,或心神空茫,或默默沉思,它们常在心灵中闪现,那是孤独之中的福祉;于是我的心便涨满幸福,和水仙一同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