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浮生
晋江原创网专栏作者,都市言情小说家。著有现代长篇小说《衾何以堪》(原名《瞎子,原来我很爱你》)、《良言写意》、《独家记忆》,古代长篇小说《犹带昭阳日影来》、《浮生恋》、《帝落繁花》、《天脉》,以及短篇小说《如果你是香妃》、《康熙八年》、《兮碧》。
正月的某日,我和爸爸坐在客厅里看纪录片,主题是讲国货的前世今生。看到一半的时候,爸爸默不作声地站起来,随即去翻书柜。过了两分钟,他拿出一个和电视画面上差不多的硬面抄笔记本来,翻阅了几下之后递给我。
我接过瞥了一眼,敞开的那一页记录的正好是我出生那一天的情况。
他说:“这本日记送给你。”
我以前见过这日记本,上面记的都是我出生后那些时日,关于我的事情。点点滴滴,细小入微,从熬夜炕尿布到感冒、发烧、挑食、不吃东西。我还记得其中有一天记的是:“今天蕾蕾会在本子上写数字了,她写得最好的数字是1。”
如此让人忍俊不禁的话,却被做父亲的郑重其事地记载了下来,以至于我笑过之后,却又觉得伤感。
很小很小的年纪,偶尔会随着父母工作的调动而举家搬迁。
出生后的第一个家处于一个江边的小镇,爸爸妈妈所在的学校就在附近。小镇是典型的南方古镇,两米多宽的街道,铺的都是很大块很大块的石板,两侧是灰墙黑瓦的小商铺,街道走到一半便会见到码头,码头不甚繁华,只有偶尔一两只小船停靠。这些情景都不是我记得的,而是在成年后,爸爸带我重游故地时所见。
搬走的那一年,我才三岁,唯一的记忆便是我似乎时常坐在一个大宅子门口的门槛石上,等着妈妈下班,门外是被芭蕉树遮蔽起来的铺满煤灰的林荫小径。我就那么坐在那里,偶尔把手上的幼儿画报翻出来看一看,再不时抬头瞧一瞧来路上有没有妈妈的身影。我甚至记得大门外还有一个石头凿的花盆或是石臼,因为长久放在户外的缘故已经盛满雨水,走过去低头一望,水中满是绿色的青苔和腐叶。
这个场景也经常在梦中出现,偶尔会觉得也许真的就是梦境吧。直到无意间和爸妈聊天才了解,原来在我那么大的时候,家里无人看管便托给单位附近的一户人家照看,而他们家门口大致是我这记忆中的模样。于是我回到小镇那一次,还去找过那个老屋,却早已不复当日的景象。
每每回忆起这一幕,我就在想为什么它会给不满三岁的孩子那么深刻的印象,有时彩色画报里的童话故事会换成另外一个,有时手中的画报也会变成一把粉色的小花伞,但是那灰黑潮湿、一走上去就会发出咯吱咯吱声的煤灰小路,那滴水的芭蕉树叶,那绿油油的石臼,还有那门槛石仿佛是永恒的。
直到我无意间再次遇见相似场景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也许就是孤独最初给予我的滋味。
没有家人,没有同龄的孩子,没有游戏,没有玩伴,只有照看我的一位少言寡语的老奶奶,每天最大的心愿就是坐在那里等着妈妈来接我回家。
后来,过了三岁,我的家又搬去别的地方。
爸爸妈妈的新学校是个奇怪的地方,没有挨着村落,也没有挨着小镇街道,光秃秃的一个学校建在公路边。我平时上幼儿园则被送到几里远的地方去,无论刮风下雨无不按时上下学。幼儿园是一个大厂的子弟校,条件很好。亭台、楼阁、滑梯、风琴,对于幼小的我有种说不出的美好,哪怕老师每天发的小点心都是我巨大的期待。在那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伴着我长大的那条河一直流下去便是长江,长江再下去就是大海,而那个海螺放在耳边的声音就是海的声音。
可是,也有难熬的时刻。
寒假和暑假幼儿园会放假,爸爸妈妈的学校也会放假。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几家人也住在学校里,可是他们不是本地人,老家还有很多兄弟姊妹,需要回乡探亲,于是,假期里仅剩我们一家三口。
白天校门是开着的,因为附近的村民会从学校前后门抄近路,这样回家会比较省时间。到了傍晚,为了学校的财产安全,爸爸就拿钥匙将大铁门从里面锁起来。每当这样的时候,我便体会到“寂静”并不是一个好词。
渐渐暗沉的天色,空旷的操场,黑漆漆的教室,除了自家开着的电视机的声音,便没了任何响动。如果再静下来,还能听见远处田里的蛙声和草丛里树叶间的虫声。我会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画画,一个人骑自行车,一个人自言自语,一个人过家家,再无事可做的时候就会苦着脸、蹙着眉躺在沙发上无病呻吟地唤妈妈。妈妈走来问怎么了,我一般只有一个回答:“不好玩。”
所以有时,我也会被允许到铁门的外面去。
大门外面有一条大马路,通往我不了解的远处,每一次客车停靠,有人上下,都会引起我的驻足观望。转到学校背后是一条小溪,小溪岸边有一块泥滩,颜色很奇怪,居然雪白雪白的。除了在山坡上数瓢虫身上的黑点数以外,这块泥滩便是我童年的乐趣所在。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人生最大的恐惧莫过于你站在溪水里,光着脚丫子走来走去,却不知道下一脚你会在浑浊不清的水底踩到什么东西。
当然,小孩子在河边,一旦三两个人聚在一起,便会跟随胆大的一起下水游泳。顺着小溪往下漂是镇上的一个水库,水变得又宽又深。我一直胆子小,不敢放开游,只好小心翼翼地套着游泳圈。有一次不知怎么游泳圈漏气了,那是我终生难忘的经历,扑腾了几下也于事无补,便像个秤砣一样地沉了下去。瞪大了眼睛,看到水漫过头顶,想要张嘴呼叫却被涌来的河水堵住无法出声,想要抓住什么使劲挣扎却什么也没有,眼见水面的光明离自己越来越远,烈日下的河水很像阳光照到阴暗处时那些飘浮着无数尘灰的空气。直到后来终于有大人发现了我,将我托了起来。从此,我对水有了一种巨大的恐惧。
读到小学二年级,搬到了大城市里,好像童年里与寂寞有关的记忆就此戛然而止。
长大之后,却发现原来孤僻安静的性格在小时候已经默默地养成。一个人待在家,可以不说话、不出门、不和外人打交道。以前是被父母锁在家,现在则是被自己关起来。
一个人在家做什么呢?不过是收拾以前的日记,看看杂志和书,敷脸做美容,还有追追美剧和韩剧。美剧剧情很激烈紧凑,而韩剧则是对爱情的各种美好幻想。有时候,我都在想,也许我们不是爱上那个人,而是爱上了爱情本身。
高中的时候,遇见了初恋。高中三年,他当了三年的学习委员,无可非议地成了很多女生暗恋的对象,孤僻胆小的我也未能幸免。分班那会儿,他选理科我便也选了理科。最后一次去学校,是毕业那天去领毕业证。班主任说了一些伤感又祝福的话之后,跟我们一一告别。作为学习委员的他替班主任从办公室里抱来一大摞枣红色硬壳子的毕业证书放在讲桌上,然后挨个念名字发给大家。
班主任一转身,看了看他,就说她也要谢谢班委们,话没说完,眼眶就红了。
顿时,教室里有了一种浓烈的离愁。
我不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也没有抱住老师和同学痛哭,只是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教室和课桌,默默地在心中道了个别。走到楼下,最终不忍,于是绕着乒乓台和篮球场走了一圈又一圈。黄昏时分,准备离开学校,却看到了他。
他的名字和录取他的大学被学校喜庆地写在校门口的红榜里,看着他的身影,我就在想,过了这一眼,也许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吧。
有了这份伤感,我不自觉地在他后面跟着他。
他拐个弯,我也拐弯,他停下来等红灯,我也在不远处驻足,他过马路,我也过马路,直到他到了河边广场。广场上正在办美食啤酒节,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他那天穿着白色的T恤,和大部分人的打扮差不多。我跟近了又怕被发现,于是只好若即若离,却不想没走多远就不见他身影了。找了半晌后,我终于泄了气,坐在江边最僻静的椅子上,默默地红了眼睛。
为了胆小的自己,为了少女时代那酸涩不已的情怀,为了那个也许永远不会再相逢的背影,为了那份已经逝去并且永远不会实现的暗恋。
过了几分钟,我抹了抹眼泪,一抬头却看到了他。他从不远处又出现,就像谍战片里的地下党对猥琐的特务正气凛然地杀了个回马枪。
我尴尬得甚至忘记了在脑子里编排的“偶遇”的缘由。
只见他径直走了过来,问我说:“有这种跟丢了就坐下来哭的人吗?”
后来,他去了西安念大学,而我在成都。
热恋中的男女又分隔两地的话会做什么?QQ,电话粥,短消息和写信,手写的信纸满满的几页,而且每学期最大的开支不是电话费、上网费,便是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