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商品经济的海洋:当地各类纺织机达3.7万台,从业人员6.7万人,有4个专业乡,58个专业村,7个专业市场。全国各地国有、集体企业吃剩的腈纶布边角料,在这里经过农妇们粗糙的大手开花纺线,每年1.5亿件再生腈纶衫、2亿件腈纶拼料童衣裤、50万公斤再生腈纶棉,又被销往大江南北。
据统计,每年,流进宜山的腈纶布边角料达1700万公斤。
1990年,时任国家物资部部长的柳随年来到宜山。耳闻目睹了这一场面后,他算了一笔账:1700万公斤也就是1.7万吨,按一节车皮载重20吨——纺织品是泡货,载重少于常规——每列火车挂30节车皮计,共需850个车皮、约30趟专列。加工后再生腈纶产品外销全国,又是一个1700万公斤!
“就是我这个部长手里也一下子调不出这么多车皮指标。而这些甚至可能连火车都没坐过的宜山农民,却将这么多的原料和产品从不通铁路、不通公路的宜山调运自如。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柳随年大为感慨。
创造“宜山奇迹”的,都是些土得掉渣的小人物。下面举两个例子。
先说说小人物赵开良。1985年,他44岁,搞购销已经整整19年了。像他这样的购销员,在11万人的宜山区就有8500多个。赵开良自称是“飞马牌”的,一年到头走南闯北。
宜山的土纺土织颇有些年头了,几乎家家都置办有手摇纺车和老式织布机。购销员牛得很,是纺织作坊的龙头。从原料进购、选择品种、质量鉴定到产品推销,都是购销员说了算。能干的购销员下面固定或流动的纺织工业户多达500至1000家。
1979年,完全是不经意间,赵开良改变了日后的宜山。
那年6月,他在邯郸一家纺织厂搞到了一批棉布边角料。这家厂的仓库里还积压着一大堆腈纶布的边角料没法处理,厂方乘机一定要他“搭了去算了”。他想,好在这种边角料只要几分钱一斤,咬咬牙就背回了宜山。
在宜山街头摆了好些天,几乎无人问津。问题在于,当时宜山的再生布原料都是棉布,而腈纶、涤纶的边角料放上开花机,转速一快,就会冒烟起火。
正当赵开良一筹莫展、准备自认倒霉时,第二个小人物出现了。
孙阿茶是宜山一个村子里的普通老太,摇了一辈子的纺机。这天清晨,她叫女儿上街去买废棉布。结果,不内行的女儿恰巧买回来一堆赵开良的腈纶布边角料。退货,别人肯定不认账了。犯难的孙阿茶茶饭不思,关在屋子里反复琢磨。
她尝试着用手工操作对腈纶边角料进行“开花”。接着,又制作了一架改进型的简易“开花机”。
当孙阿茶惴惴不安地捧着第一匹再生腈纶布来到集市上的时候,大家都吃了一惊:这是什么布呀?这么光滑、柔软。腈纶的?可比土纺棉布强多了。
宜山轰动了!乡亲们潮水般涌进了孙阿茶家。你想想看,因为工艺太难处理,当时腈纶边角料在国内可是没人要的,价格比废棉布便宜多了。这意味着,再生腈纶的利润会翻番。
孙阿茶没有指望靠这一“绝活”独自发财。对每一位上门求教的乡亲,她都热心地指点诀窍。
于是,宜山家家户户转而搞起了再生腈纶加工,山乡处处是机杼之声。孙阿茶的“绝活”变成了宜山人的“绝活”。无数的小人物你追我赶,“宜山奇迹”冲出了山坳。
最后,这两位孕育了“宜山奇迹”的关键性小人物都很风光。
赵开良:几年后,他作为宜山区的唯一人选,出席了浙江省购销员先进分子代表大会,还受到了省政府官员的接见和亲切握手;
孙阿茶:1983年春天去世。整整3天,没有人通告,也没有人组织,宜山村村不闻机杼声。数千户家庭男男女女自发地停下了上万台纺机,向这位被誉为“当代黄道婆”的老人致敬。出殡那天,送行的队伍长又长,绕过了一座山。
“宜山奇迹”只是温州巨大的改革创造力的最初序曲。在浙江乃至中国改革史册上,温州向我们展示了太多的“第一”,太多的“奇迹”:
全国第一份私人工商执照;
全国第一个探索“挂户经营”;
全国第一批股份合作企业;
全国第一个私人钱庄;
全国第一个实行金融利率改革;
全国第一个制定私营企业条例;
全国第一个实行全社会养老保险;
全国第一座农民城;
全国第一个农民包机公司;
全国第一个跨国农业公司;
全国第一起农民告县长案;
全国第一个成立个体私营企业联合党委;
…………
支撑这些“温州奇迹”的主体,是无数类似赵开良、孙阿茶式的小人物。随着各类“奇迹”的广泛传播、演绎,很多小人物成了知名人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胆大包天”的王均瑶。
王均瑶和赵开良是小同乡,苍南县金乡镇人,而且也是购销员出身,主要的业务点是湖南长沙。1991年春节,已经跑了5年购销的王均瑶准备回老家过年,因买不到火车票,就与一帮生意朋友从长沙包了一辆豪华大巴赶往温州。途中,他突发奇想:我能包汽车,为什么不能包飞机?长沙一带的温州商人就有1万多,从长沙到温州陆路行程1000多公里,乘汽车转火车起码得要两天。如果开通一条空中航线,还愁没人坐?
他越想越兴奋。大年一过,王均瑶就一脚跨进了湖南省民航局。接待他的官员吓着了,什么,私人包飞机?主意还出自一个嘴上没毛的农民?
但他的方案很诱人。由王均瑶承包长沙至温州的航线,每周两个航次。他必须按飞行架次、里程上缴营运费,而且是提前把承包款打进民航部门的口袋,盈亏自负。也就是说,王均瑶包飞机,民航部门包赚。于是,门开了一条缝:不声张,试试看。
说王均瑶胆大包天,那可是一点没错。此前,王均瑶没坐过飞机。生平第一次见到飞机,是十几岁时在金华市的公园里,和一架部队赠送的报废战斗机合了个影。
时任温州民航站站长的张德志回忆说,其实,在王均瑶之前,1990年7月温州机场刚建成开航时,温州乐清就有两个农民曾经包过杭州至温州的安24飞机。但很快,他们就以“非法经营”的罪名,被公安机关拘留起来,被无故关押了17个月。要知道,那时候,买机票还需县团级以上政府部门的介绍信呢!
这一次,王均瑶成功了。1991年7月28日,一架被王均瑶“包”了的客机从长沙起飞,1小时30分钟后,稳稳地降落在了温州机场。一夜之间,王均瑶的大头照被登上了全国媒体的显著版面。
从始至终,王均瑶都不是生意做得最大、最成功的温州商人。但王均瑶肯定是迄今全国知名度最高的温州人。正是他,将温州创业的草根时代推向了名人时代。
这,或许与王均瑶的个性有一定关系。他可能是最善于“弄出响动”的温州人。与绝大多数行事低调,习惯“少说话多赚钱”的传统温州商人不同,无论是登台亮相包飞机还是此后的大小生意,王均瑶总是能以“最开放的浙商”形象聚焦媒体的目光,谋事与谋势始终交织在一起。有人笑言:“王均瑶见到记者就来精神。”
但最重要的,还在于当年王均瑶包飞机的这一“奇迹”,彻底颠覆了千百年来面朝黄土的中国农民的形象。想想看,还有什么比“胆大包天”更能充分表现经历了改革洗礼的中国农民的新形象呢?无意间,王均瑶成为了一种象征,一种精神图腾。他自己,也借势一步登天。
首次包机后,王均瑶成立的中国第一家农民民营包机公司迅速包下了30多条航线,但结局可以说是“惨淡经营”:温州至昆明航线半年就亏损230万元;深圳—义乌—北京航线两年亏损高达500万元。
王均瑶并没有倒下,而是继续弄出了更为巨大的响动:请香港当红歌星张学友为自己推出的均瑶牛奶做广告;以18%的股份参股东方航空武汉有限公司,成为中国第一家入主垄断性民航主业的私营企业;宣布投资6亿元收购并重新改造湖北宜昌机场。
2004年11月7日,38岁的王均瑶因晚期肠癌病逝。此时,旗下均瑶集团总资产达35亿元。
王均瑶“胆大包天”15年后的2006年9月25日上午9时55分,一架空中客车A319飞机从上海虹桥机场腾空而起——均瑶集团全资控股的民营上海吉祥航空有限公司实现首航,目的地:长沙。
温州的“奇迹”,几乎总是与“奇迹”般的温州人联系在一起。于是,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发问:这究竟是一群什么人?他们的行为方式有何特别之处?他们又是何以将贫瘠的温州变成财富之地?
站在温州的大街上,你一定会留下这样几点深刻的印象:
茫茫人流中,目光游离者不多,形态倦怠者不多,无所事事者不多;
他们精神矍铄,活力四溢,步伐坚定且节奏很快,在你面前匆匆而过。
有传媒在报道中做了一个横向比较,温州人走路的频率基本上要比北京人快一拍,比上海人快半拍。这是一座富有动感的城市,这是一群充满生命活力的人。
有好事者进一步推论说,温州人头脑天生灵光,这与他们与大海为邻,喜食鱼虾有关。事实上,温州人在商战中的机敏,恰恰源于他们为求生存而永不停息的创业冲动。
温州人善于经商办厂是出了名的,以致被赞誉为“中国的犹太部落”。他们的这一禀性有传统渊源,更多的是迫于现实生存的必然选择。
温州背山面海,历代战乱中大批难民纷纷南迁于此,人口与土地的矛盾十分突出,人均耕地仅三分。土地难以养生,就只能远走他乡,在农业之外的工商业求活路。早在一两个世纪以前,成千上万的温州手工艺人和小商贩就背着黄杨木雕、石雕、瓯绣,从故乡出发,跋山涉水、漂洋过海,到地中海沿岸的欧洲以及世界各地艰难谋生。至今,流落海外的温州人多达40余万。这一点,与痛失家园的犹太人颇有相似之处。
饱受磨难、浪迹天涯的闯荡经历,培育了温州人不安分、不守旧、“敢为天下先”的冒险精神。一旦离开了这样的土壤,王均瑶的“胆大包天”就会成为无源之水。
肯吃苦,也是许多人谈论温州人时最容易得出的结论。
江泽民对温州人有过一段中肯的评价:“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温州人会做生意,沿海靠山赋予他们这种开放的精神、冒险的精神。最主要的是温州人能吃苦。”
描绘温州人肯吃苦的一句最经典语录是“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此话丝毫不夸张。
1988年7月,我第一次从上海坐火车去新疆采访。此行全程约4000公里,按当时的时速,你得老老实实地在火车上摇晃四天三夜。因为新华社记者的小小特权,我买到了硬卧票——这在当年属于很值得仰慕的待遇——而且是下铺。
差不多两天两夜之后,车过甘肃兰州。天色渐暗,窗外全是让人生厌的单调的黄土戈壁,困乏的我决定早早宽衣入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隐隐感到铺板下有窸窣之声。睡意迷蒙间弯腰探头:我的天,我的身下还有“下铺”,还睡着一个大活人!
我赶紧喊来乘警。这时,那个30多岁的男子从高度绝不会超过30厘米的“下下铺”——准确地说那只是车厢地板与下铺铺板之间一道较宽的缝里——钻了出来,一脸歉意。
一盘问,才知道此人是温州乐清县人,在乌鲁木齐做服装生意已有7年,有两间铺面,个人资产不少于百万元。这次是去兰州进货,返回时买不到票,只好花80元贿赂了硬卧车厢的服务员,乘黑摸上车。累了、困了,垫几张旧报纸,就地一滚,躺进了“下下铺”。
“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地板和席梦思又有啥分别?”他一面接受罚款,一面极自然地向吃惊的我解释。
头脑机敏、胆子大又特别肯吃苦的温州人,并不仅仅在生意场上表现出色。在前所未有的大变革时代,对温州人来说,只要有助于改变自己的命运,什么都可以试一试,一切“奇迹”皆有可能。
现在,有了点钱的温州农民准备“造城”了。
1985年1月2日,《人民日报》向全国报道了来自温州的又一个奇迹——《龙港镇发动群众集资建镇》,并配发编者按以示重视:“龙港镇仅一年多就兴旺起来,这种建设速度实在令人振奋。”
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奇迹。因为,所谓龙港镇本来并不存在,如今,已经崛起为名副其实的“中国第一农民城”。
龙港地名很大,其实很小,原本是苍南县方岩下村的一个渡头,距离温州市区约60公里。就因为紧依鳌江又地处苍南、平阳两县交界,这里被批准建镇。但此地既没有龙,也没有港,只有数十间泥坯农舍,再就是一大片滩涂、芦苇、野鸭。
1984年6月,毛遂自荐的第一任镇委书记陈定模来了。他的全部家当,就是派给他的7名干部、一纸上级的建镇批文和3000元开办费。
万事开头,最难的是没钱——这可是要造一座城啊!幸好,先富起来的温州农民有钱。龙港周边是苍南县的宜山、金乡、钱库等江南三区,此前章节中出现过的许多温州创业者皆为此地人士。1981年时,江南三区的家庭工业产值已占全县工业总产值的60.3%,万元户一抓一大把。
问题是,收钱的理由是什么?就算口袋里有了几个钱,赤脚的农民又凭什么能进城做穿皮鞋的城里人?“农转非”,中间横着一条巨大的城乡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