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3日,也就是《宗庆后后悔了》这篇报道被公开的当天,中国另一民族饮料品牌——健力宝集团在第一时间以董事长叶红汉的个人名义发表声明,声援宗庆后关于警惕外资垄断饮料行业的呼吁。
正因内参被意外泄露而懊恼的宗庆后以为自己遇到了知音。他的朋友后来告诉笔者,宗此后一浪高过一浪的声讨与此不无关系。
范易谋的新闻发布会也让强硬的宗庆后很不开心。法国人,包括所有在中国的跨国公司都从未有过如此强硬的表现。
按照宗自己的说法,4月5日上午,达能曾通过政府协调,要求双方不要在媒体上争论。但在董事会受挫之后,范易谋还是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并与宗庆后针锋相对。
“所以,我想娃哈哈也有必要通过媒体说一说。”宗庆后认为他有理由再高调一点。
3天后的4月8日下午5点,在跟随政府总理温家宝出访韩国前,他临时决定做客新浪网,向外界披露达能欲以40亿元人民币“强购”娃哈哈非合资公司51%股权的内幕。
宗庆后详细讲述了十余年合资的3个阶段,并曝光称“达能投入娃哈哈15亿、收益38亿”;同时,他“忧心忡忡”地呼吁:在中国饮料10强企业中,达能现已并购5家,构成了外资垄断……
这次网络直播吸引了上百万网友关注,以下为聊天实录(部分节选):
新浪:首先,请宗总介绍一下情况。
宗庆后:焦点主要是达能想并购娃哈哈非合资公司,我们不同意。而其以我们原合资合同中我方承诺不生产、经营与合资公司竞争的产品,及商标使用许可合同中,我方可以在其他产品上使用娃哈哈商标,但必须得到合资公司董事会同意才可为由,通过法国政府向我国各级政府告状,期望通过中国政府对我们施加压力,迫使娃哈哈就范,满足其并购要求。
1996年,娃哈哈合资前效益很好,由于希望能够得到更快、更好的发展,才与达能洽谈合作。那时候,达能仅在中国广州有一家小的酸奶厂,也没有其他企业。
合资之初,我们双方签定了一份商标转让合同。达能提出将娃哈哈商标转让给合资公司,我们感觉是娃哈哈转让到娃哈哈,然后娃哈哈是一个合资公司,我们还占了大股,所以感觉也没有问题。后来,国家商标局没有批准这次转让,双方就改签了一份商标使用许可合同,其中约定“中方将来可以使用(娃哈哈)商标在其他产品的生产和销售上,而这些产品项目已提交给娃哈哈与其合营企业的董事会进行考虑……”
我当时认为,转让合同在前,后面的许可合同确定娃哈哈集团还可以用这个商标生产其他产品,要经过合资公司董事会同意,这中间好像(没)什么太大问题。当时也不懂什么叫资本运作,现在才发现这已变成了一个大问题。
达能最近提出,由我兼任娃哈哈集团与合资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这违背了中国的《公司法》。这段时间,达能以这三个理由拼命地告状,动不动就扬言运用法律程序,威胁我们。
外界当时普遍注意到了宗庆后掀起的民族主义情绪,不过媒体大多不愿渲染这种情绪,而更愿意从商业利益纠纷的角度,来看待这场交锋。
宗庆后亲自出马,令世人获得冰山一角下更多的信息,然而,在看似剑拔弩张的尖锐表象下,到底有没有一种方案可以填补双方的利益鸿沟,这也是当时媒体关注的核心问题。
实际上,4月5日的董事会上,范易谋已向宗庆后提出了四套方案。达能始终没有透露四套方案的内容,但有知情者指点迷津,“看宗庆后4月8日在新浪聊天的内容就可知”。
宗庆后当时透露说:“4月5日,双方召开了董事会,娃哈哈提出了以下几个问题……”
其实娃哈哈提出的每个问题,都是对达能相关和解方案的表态,只不过宗庆后在聊天时,外界只能看出是宗庆后在亮出自己的观点,而不知其背后均有深意。
所以,很有必要回顾一下宗当时透露的信息:
娃哈哈认为合资合同条款不平等,达能限制我们不能生产与合资公司竞争的产品,对它自己却没有限制。这么多年,达能实际上收购了很多与我们有竞争产品的企业,所以这个条款是不平等的,要修改。要么取消对我们的限制条款,要么增加对达能限制的条款。而且,达能必须从现已收购的乐百氏、正广和、深圳益力、蒙牛、光明、汇源等公司全部撤资。
达能同意修改条款,增加对它的限制条款,并表示将乐百氏、正广和、深圳益力的资产并入娃哈哈。我明确否定这个方案,乐百氏是亏损的,其他两家也是做水的,我们现在生产水也是没钱赚的。达能说可以在半年之内将这三家公司卖掉,但其持有的汇源、蒙牛、光明的股份,它不可能撤出。所以这个条款最终是没有谈定。
我提出,达能的商标使用许可合同实际上是一个变相的商标转让合同,娃哈哈集团是商标所有权人,要使用商标反而必须受到被许可人达能的同意。我认为跟法律上特许专用的概念是不一样的,所以必须要修改。达能也同意将许可权还给我们,并同意不再要求转让商标,我方要求合资公司与非合资公司的产品都能够使用娃哈哈的商标。
达能提出,非合资公司的产品必须要通过合资公司的销售公司统一销售,价格按照合资公司与非合资公司平均利润率来确定。我们不同意,我们要求按实际使用的销售费用来核定。合资公司主要生产瓶装水产品,目前几乎没有利润,而非合资公司主要生产娃哈哈新产品,利润比较高。实际上,达能是希望非合资公司将利润补贴给它,弥补它的亏损。我觉得这样做毫无道理,所以这个条款也没有谈好。
达能说我违背《公司法》,兼任了这么多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我原本就是娃哈哈董事长和总经理,是合资公司董事会选举我当了39家合资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既然你说我违法,那么我辞去这39家合资公司的总经理,再准备委派78个董事参加合资公司董事会,同时要求达能也必须派不同人担任不同公司董事。同时,中方股东放弃对39家合资公司进行统一管理,今后各合资公司在自己董事会的领导下开展工作。
对此,达能否认说过我违背《公司法》,认为我们的管理是受到认可的,是比较优秀的。
达能说非合资公司生产了跟合资公司有竞争性的产品,违法了。我认为我们没有违法:首先,非合资公司生产的产品经过合资公司销售,是达能允许并推崇的代加工形式;其次,非合资公司使用的商标也是通过达能认可的。
我表示,既然达能说非合资公司违法了,我们现在不给你加工了,转而生产其他商标的产品。谈判过程中,达能又希望非合资公司继续生产这些产品,为合资公司代加工,通过合资公司去销售。我说我们不愿意背这个黑锅,一会儿说我们加工违法,一会儿又让我们加工。所以,这个条款也没有谈成。
范易谋无疑也看到了宗庆后的聊天记录。他很清楚,宗庆后不仅一一否决了他的四套和解方案,并将其公之于众。
既然宗庆后已经公开排斥了和解方案,那么范易谋对宗庆后一方“以战求和”的猜测也就不成立了。
宗庆后显然铁了心要和法国人分道扬镳。
在那次聊天中,达能再次被宗庆后说得一无是处。
新浪:为什么合资时达能占51%股权,让给外资控股权?
宗庆后:1996年的原始合资股东为法国达能、香港百富勤、娃哈哈美食城股份有限公司和杭州娃哈哈集团公司。那时候我们还不懂资本运作,只是将控制权、经营权都掌握在我们手里。现在来讲,这中间是有一些问题。
我觉得合资十余年分几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经营权争夺阶段。合资初期,我这个总经理如果使用资金超过一万元,需要达能的财务总监同意;我们开始打开市场以后,我要增加生产线的投资,达能不同意;我们推“非常可乐”这个新产品,它也不同意。后来我们自己决定投资以后,都有了40%~50%的收益,证明我们的市场判断是正确的。他们感觉钱赚得比较多、回报比较高,也就没有继续争夺控制权、经营权,但它也感觉到娃哈哈是很难控制的。
第二个阶段,达能收购了我们很多竞争对手的企业,包括乐百氏等。当时,我也给达能全球CEO弗兰克·里布(Frank Riboud)写信提出异议,因为他收购我的竞争对手,他都掌握了我的商业机密,肯定会给我带来危害。但是,他没有理睬我。最终乐百氏在市场竞争中失败了。
而与此同时,我们响应国家号召,但对于对口支援、扶贫投资,达能都不愿意。娃哈哈员工持股会就决定自己投资一批非合资企业。为了遵守合约,非合资企业的产品也是通过合资公司所属的销售公司销售的,我们使用的商标也是合资公司董事会同意的。
第三个阶段,达能投资其他项目收益不佳,所以回过头来想低价收购娃哈哈非合资公司。
新浪:4月5日达能新闻发布会称单方面变动就是违约,十余年前签的合同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娃哈哈的回应是什么?
宗庆后:以前我们投资的非合资企业的事情是非常清楚的,达能当初不想投资,是因为希望我们找外加工。非合资企业使用商标也是经过达能许可的,产品也通过合资公司销售,我们是信守合同的。现在达能要并购非合资企业,我认为它就违背了国家的有关政策。
国家六部委关于外资并购有规定,实际上达能仅仅在娃哈哈一家上就体现了垄断。无论在资金规模、销售额,还是企业的数量上,再加上我们是驰名商标、中国名牌,所有的条件都符合垄断。
新浪:达能表示,它控制中国饮料市场总额不到15%,未构成垄断,您怎么看?
宗庆后:中国饮料企业10强企业他就收购了5家,而且娃哈哈还是饮料业的龙头企业,怎么构不成垄断?
宗庆后在这次聊天中还表现出和达能争到鱼死网破的气概,人们有理由相信,他已经不惜一切代价,要从外资的阴影中走出来。
新浪:如果达能根据合同,不同意非合资公司使用娃哈哈品牌,怎么办?
宗庆后:本身商标使用合同就有问题,我们想依法来解决这个问题。第一个办法是修改合同条款;第二个也是最坏的打算,就是另打个品牌,让达能亏损,然后终止合同。
新浪:另打一个品牌,在中国现在的饮料行业来说也是很困难的。
宗庆后:第一,娃哈哈字号还是我的,没有给达能,老百姓知道娃哈哈的产品。第二,我们的员工和经销商队伍都比较忠诚,达能没有这个优势。达能控股的39家企业,我们让它去管理,如果管理亏损,我们可以终止合作,商标又回来了。它连合资公司的大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靠什么经营?
新浪:达能收购乐百氏做得不成功,他希望您能接手的几个品牌也不成功,为什么?
宗庆后:他对中国市场不了解,对中国的文化也不了解。达能在媒体上说,它从来不强迫与合资伙伴的合作,实际上它现在就是在强迫我们合作,因为它觉得娃哈哈非合资企业经营得好,所以一定要跟我合资。
新浪:媒体报道说,达能在合资中钱没有全部到位,是吗?
宗庆后:达能最初就根本没想让娃哈哈发达,它想自己搞一些能控制的企业,所以把我们合资企业资本金压得很小。它实际投入15亿人民币购买厂房、设备,现在还差10来个亿的缺口,它不是资金没到位,而是将资本金压缩得很小。
新浪:过去十余年间,达能在娃哈哈的收益是多少?
宗庆后:38亿。
新浪:娃哈哈现在合资这块儿的利润和非合资的利润比例是多少?
宗庆后:差不多。
新浪:如果达能愿意出钱,您愿意出让娃哈哈产权?
宗庆后:不可能,现在一定要把主动权拿回来。我们不排斥跟人家合作,但合作要平等互利,对方不能限制我们的发展,所以我们必须要掌握主动权。
新浪:您认为与达能的这场争执会走向何方?
宗庆后:我认为现在爆发这个事情是好事情,因为现在我还有精力,如果再过十年,我可能就没精力对付它了。
达能无法实现并购目的,我们是坚决不会同意的。娃哈哈的销售和回报影响到它在法国的股票价格,搞砸了,达能的股票也不行了。
而对我来讲,我可以很快再打出新的品牌,也能很快就把这个品牌做起来。合资公司交给达能亏本的话,我可以终止合作,商标使用权就会拿回来了。
新浪:您建议政府在这件事情上怎么做?
宗庆后:现在政府已经做了限制外资的规定,在审批过程中进行限制,对已经发生的还没有出台具体的条款。我呼吁国家尽快制定保护条款,对已经发现的恶意收购展开调查及仲裁。
新浪:达能通过法国政府施加压力,娃哈哈怎么回应呢?
宗庆后:实际上是法国政府还没出面,只是法国驻华大使在运作。
这种强势的表态固然显示了宗庆后一贯的风格,然而也落下了他“没有契约精神”的话柄。许多天以后,在评价达娃争端的文章中,依然可以看到类似的观点。
在这次聊天中,宗庆后犯下的另一个错误是,过于高调地打出“民族主义”牌。
这在当时令形势更为混乱,整个争端迅速演变成一场毫无意义的口水战,越发远离了理性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