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那边，圣殿骑士松开套索，转头观望礼拜堂里的动静。风尽量收缩四肢藏在格丽丝背后，避免露出的身形。伤痛令他直冒冷汗，但眼神依旧昂扬。格丽丝脖颈中凉飕飕的，她有点惊慌，却不怎么害怕。凭着微妙的直觉，她料到风不会真要杀死自己。
“圣殿骑士，为何释放异端？”德勒森院长问道。
七名骑士微抖手腕，套索倏然收回。为首骑士回答：“修道者任由异教徒杀戮，绝非神圣殉道行为。神的侍女，修道院不能被血腥玷污。”
风哈哈大笑：“毕竟是圣殿骑士，严格奉行教规。”说着轻推格丽丝，半依半搂的相携出屋，那柄长剑时刻抵住她的咽喉。渐渐靠近院墙，风凑近格丽丝耳边，悄声道：“亲爱的，跟我去享受真实生活吧……搀起老家伙，我们该赶路了。”
格丽丝象着了魔，顺从的扶起杰斯潘。后者满面沮丧，一副“好死不如赖活”的丧气样。风握紧长剑，仰头打个呼哨。远处马嘶高亢，蹄声由远至近。顷刻间赤影似火，一匹雄壮的红马越墙而入。来回打了几个圈子，它似乎看清了风的伤势，立刻蜷起四腿跪卧在地。
“给大家介绍我的好朋友，小火龙，它可比骑士的神驹通人性。”风拍了拍格丽丝，示意她上马。三个人颇费周折，终于都爬上马背。多亏红马雄健非凡，竟然把三人硬生生的驮了起来。风持剑挟制着格丽丝，右手握紧缰绳，临走之际又回头，关切的望向屋内的小珍妮。
“带着老人，女人，还想带走孩子？ 异教徒，你未免太狂妄。” 德勒森院长脸色铁青。
风略加思索，料想前途艰险，无法保证安全，而修道院又不至于难为小女孩，当即笑道：“好，拜托嬷嬷们照顾珍妮，过些日子我再来接她。小火龙，咱们先回家！”红马伸颈长嘶，跳出院墙绝尘飞驰。
圣殿骑士们掉转马头，呈扇形紧紧尾随红马。为首骑士朗声说：“与异教徒的纷争，将在修道院外解决。神的侍女，请继续监视黑暗世界。”话音愈渐飘远，七匹骏马如同风中轻烟，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雪花飘落残垣，远近死寂沉沉，劫难后的修道院分外萧瑟。
德勒森院长神色凝重，冷冷的自语：“哼，也好，跑掉惹事的祸根，多了两个皈依圣主的信徒。”
沉思许久，德勒森院长打量屋里情形：安娜嬷嬷抱起男婴，准备弄点热水给他洗澡。老修女惊魂初定，全副精神已集中于孩子们身上。墙角中，看门人哀哀呻吟，看样子伤得很重，其实心里更悲痛。这天发生的事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但当望着养女格丽丝背影消逝时，看门人感觉自己的生命之火也快熄灭了。
德勒森院长扫视每张面容，观察他们的喜怒哀乐。她移动视线，最终，目光停留在壁炉旁边。
伯列夫坐在那儿，正低低的冷笑。
日子一天天过去，格丽丝再也没回来。那场风波象是梦境中的烟尘，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村民们自发修好了院墙，送来许多食物衣物。大家希望修道院能圈禁“伯列夫”，最好永远别放它出来。
事实正如人愿，伯列夫仿佛受制于某种力量，竟安然栖身在修道院里，象真正的修道者那样离世索居了。每逢钟楼上铜钟敲响，布道厅门外总会出现伯列夫的身影。它久久凝望神像，目光深邃，仿佛受了神的感召。修女们见状既惊且喜——异族皈依宗教的事例很多，可谁看过怪物虔诚祈祷？奇迹在圣安修道院发生，这里是神眷顾的圣地。每当想起这些“荣耀”，修女们不禁陶醉，苦修生涯似也多了几分亮色。
由于以上原因，修道院接纳了伯列夫。有位老嬷嬷曾偷听筑墙村民的谈话，得知怪物名字叫作“伯列夫”，很快大家也那么称呼它。礼拜堂阶梯旁有个瓦盆，那是伯列夫的专用食器。里面常装满坚果，土豆类素食，修女们大概把“伯列夫”理解为食草动物的意思了。
此后三年太平无事，气候依旧寒冷，村民的生活却悄然改变。对“伯列夫”的恐惧淡却了，人们重新开发暗穹森林。年轻人组成伐木队，穿梭于林间原野，往返不息的运送巨大木料。多年来，中州大陆饱受严寒侵袭，所有城市，军营，村镇，对燃料的需求与日俱增。闻讯龙居平原盛产木材，成群的商人蜂拥而至，用各式各样的钱币收购原木。没过多久，伐木业成为当地经济支柱，许多村民借此发财，渐渐废弃了传统的放牧和农耕。
无尽的寒冬笼罩大地，暗穹森林广阔如海，但总有砍光的那天，真到了那时候该怎么办？没人愿意多想。村民们解决了温饱，开始用多余的钱购买奢侈品。运送货物的驼队源源而来，商业因此兴旺，赌馆，妓院，公共浴室等娱乐场所也方兴未艾。其他地区哀鸿遍野的时候，往日荒原却变成了销金窟。
岁月荏苒，畸形的繁荣和虔敬的祈祷声中，小女孩珍妮。巴斯慢慢长大了。
收养孤儿，本是修道院的义务。然而风掳走格丽丝时，曾留下“我要回来接珍妮”的话。修女们害怕异教徒的侵扰，所以都不敢接触珍妮。唯独安娜嬷嬷恪守誓言，细致照料幼女。珍妮得到这份福佑的爱，在孤寂环境中健康成长。她从未受过打骂，衣食虽简陋，尚可满足需求。最重要的是她无拘无束，既没父母管教也没老师规诫，纯真温柔的性情自然天成，宛若璞玉留住了星月的光辉。
等到珍妮六岁，绝美的容颜已初现影迹。小姑娘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尤其是那双湛蓝的大眼睛，象泉水那样清澈见底，又散发着大海般温润的光泽。她常带着甜甜浅笑，偶尔耍小性子哭闹，但无论何时何地，最忧郁的人遇见她也会忘记烦恼。古老修院因她而凭添生气，变得真有点象天使的居所。安娜嬷嬷里有几件小孩衣服，都是当年格丽丝穿剩下的，灰扑扑既旧又破，穿在珍妮身上却别具素淡的清新感。
这样的小女孩，有眼力的人肯定会说“天生丽质”。然而珍妮年龄太小，相貌举止稚气可掬，还远远谈不上美丽。修道院那种颠倒的审美观，此刻尚未把她列为对象。修女们只当她是个来历不明的小不点，自生自灭无足轻重，谁也懒得用戒律来严格约束。长此以往，珍妮行动自主，甚至可以随意出入修道院大门。外面世界新奇好玩，不过小姑娘更喜欢待在修道院，因为那里有她最亲密的伙伴——丹尼。莫亚。
杰斯潘制造的胎儿存活了，安娜嬷嬷管他叫丹尼，那种最普遍的男孩名字。至于“莫亚”这个姓，经文中原指古老精灵族，象征强大的神秘势力。姓名的双重意义，反映安娜嬷嬷内心矛盾：她希望孩子平平安安；同时又满怀疑惑，特别是丹尼。莫亚自幼表现出的超常能力，更令安娜嬷嬷悚然惊愕。
开初几年倒正常，人造人象普通婴儿那样吃喝拉撒，身体长得又快又健壮。两年后，照常理孩子早该学会说话了。可无论怎么教，丹尼总是整日沉默，磕碰跌跤也从不哭泣。要不是他和珍妮玩耍时发出悦耳笑音，大家还真当他是天生的哑巴呢。
看来人造人确有缺陷，很可能是智障低能儿。修女们对此非常满意，越蠢笨的东西她们越喜欢。役使蠢物本是修道院传统，丹尼尚未成年，已被确认为教堂看门人的接替者了。安娜嬷嬷倍加怜悯丹尼，给他最细心周到的关怀。然而育婴很花精力，安娜嬷嬷成天围着孩子转悠，修道者的本职便荒废了。
依照教规，修女每天必须抄写经文，此乃敬奉神明的必修功课。安娜嬷嬷带了几年孩子，经文欠下几百篇。终于某天主持嬷嬷大发雷霆，声称半月内补不齐经文，就把安娜嬷嬷逐出修道院。安娜嬷嬷无奈，只好准备通宵赶工，回到屋中，却惊奇的发现丹尼站在桌前，手持鹅毛笔挥洒自如，一张张字迹娟秀的经卷倏尔写就。
“怎……怎么回事？”安娜嬷嬷惊问。
“嬷嬷，我帮你抄经书。”丹尼。莫亚首次开口讲话，那时他四岁“我照你的字样写，主持嬷嬷看不出来的。”
刹那间，安娜嬷嬷呆若木鸡，只觉世上奇事莫过于此——公认的傻孩子居然能说会写，是谁教他的？显然，他清楚安娜嬷嬷的身份，也了解她的处境，为了保护她巧设计谋，要用偷梁换柱的办法瞒过主持嬷嬷。成年人未必敢这么干，四岁孩童怎有此等胆识？安娜盯着小丹尼，迷茫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惧意。
十天后，丹尼替安娜嬷嬷抄完经文。主持嬷嬷审阅，连标点符号都没半个错漏。这期间安娜嬷嬷深思追忆，逐渐意识到丹尼早已能讲话，通过观察和模仿，又偷偷学会了书写。可是他为何深藏不露？莫非知道修道院排斥聪明人，所以故意装傻？如果真是这样，这种城府未免太可怕了。
为此，安娜嬷嬷严厉盘问丹尼。岂料孩子满面茫然，反问道：“说话，写字很简单啊，还要让人教么？”语气充满童稚，仿佛这些技能和睡觉吃饭一样，都是与生俱来的。
通过长期观察，安娜嬷嬷确信丹尼没有撒谎。这孩子之所以沉默寡言，只是性格使然。他时常独自沉思，陷入自我想象的绮丽境界中。每次风吹，每次飘雪，每次小鸟飞过，都令幼小的心灵陶醉。除此外丹尼天真无邪，他和珍妮玩耍时的幼稚举动，完全符合同龄男童应有的特点。
安娜嬷嬷疑惧渐消，转而认真探究丹尼的天赋。结果令她大为震惊，因为根本就没有结果！
不管多么繁冗的经文，丹尼过目即能熟背，绝不用看第二遍；再艰深隐晦的谜语，在他眼里也象是大白话；布道厅内的管风琴声，他听了两遍就学会弹琴，奏出的旋律远比原曲更加优美；五岁时丹尼学了点算术，结合经文中的历法，竟能推算天体运行的大致规律。安娜嬷嬷曾经尝试测度丹尼的智力极限。她拿出修道院积累百余年的物资清单（那包括数十万项条目，简直是陈皮谷子乱麻堆），让丹尼三天内理清头绪。两小时后，丹尼回来了，不但任由安娜嬷嬷抽问清单细项，而且还讲明了物品收支的具体关系。
记忆力，判断力，理解力，逻辑推理……似乎没有极限，那孩子的潜能，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安娜嬷嬷终止测试，心情日渐沉重。她害怕人们发现丹尼的特质，把他当“异端”驱逐出修道院；更担心丹尼学坏，将来危害无辜。思虑再三，安娜嬷嬷要求丹尼熟读经书，虔敬膜拜神灵，期望用宗教精神来净化孩子灵魂。并且让他远离别的修女，继续装成“傻瓜”，以免招惹麻烦和猜忌。
无形之中，安娜嬷嬷限制了他与外界的接触。童年悄然流逝，幸亏有珍妮做伴，否则丹尼真会坠入孤寂的深渊。那小姑娘性子活泼，最喜欢缠着别人讲惊险故事。安娜嬷嬷的人生太平淡了，乏善可陈，为了哄小丫头安静，只好反复唠叨当年修道院那场风波。每次听到“幼女一吻救婴儿”那段，珍妮总是睁大眼睛，指着自己的嘴唇说“我亲丹尼，他就活了，我的嘴巴有魔力！”
由此珍妮自认是大姐姐，肩负呵护丹尼的重任。有时候丹尼生闷气，珍妮就会吻他的脸，然后念道：“看我魔力亲亲，丹尼小宝宝，笑——”丹尼也必定笑逐颜开，仿佛珍妮的吻真有魔法似的。其实丹尼很清楚，珍妮单纯柔弱，比任何人都更容易遭受侵害。经书里有“守护天使”的记述，丹尼暗暗以此自勉。每当凝视珍妮沉静的睡容，丹尼常会忽发奇想“她是圣主派来的小天使，专门让我保护的！”
相依为命的两个小伙伴，共同度过无数欢乐时光，即使产生芥蒂也能很快化解。但随着年龄增大，珍妮却经常皱着眉头打量丹尼。
“你长的太快啦，丹尼！”珍妮踮起脚尖，夸张的仰着脑袋“等等我再长啊，要不我怎么当你姐姐？”
这时候丹尼刚满七岁，面容清瘦，身板削长，明显比同龄孩子成熟许多。珍妮的身高勉强与他肩膀等齐，看起来就象他的小妹妹。
“啊，等你再长？那好办。”
“知道你点子多，该怎么办？”
“快用你的魔力之吻，使我停止长高吧。”丹尼耸了耸肩，嘻嘻的笑着。
个头高就是大孩子，就该有更广阔的游戏空间，小娃娃才用摇篮装起来呢——珍妮从小自由惯了，以为人人都该无拘无束。眼看丹尼整日呆在修道院里，她觉得很不公平，便极力怂恿他到外面村子去玩耍。丹尼毕竟是孩子，经不起好奇心驱使。于是没多久，丹尼也偷偷跟着珍妮溜出修道院。为了不叫安娜嬷嬷担心，他仍保持固定作息时间，只是隔三差五的去村子周边闲逛。
就这样，伯列夫，珍妮和丹尼融入了圣安修道院，成为枯燥岁月的小小点缀。天长日久，修女们见惯不怪，逐渐忽略了新成员，只把他们当作桌椅板凳之类的摆设。唯独德勒森院长冷眼旁观，暗中注视着所有人的举动。那些有违教规的异常现象，她从不干涉，却只做了件很奇怪的事——她把三颗坚果深深埋入修道院的花圃中。
“三颗冥顽灵魂，尚未接受宗教的洗礼。”德勒森院长面对泥土下的坚果，幽幽的说“冲破外壳吧，你们必将生根发芽。”
有一天，刚下过雪，阳光普照大地，龙居平原银装素裹。安娜嬷嬷到布道厅排练唱圣诗，为周日大弥撒作准备。丹尼起床后开始作抄写经文。大家都挺忙碌，珍妮找不到玩伴，便打算去村口锯木场转悠。
靠近水塘的地方有个锯木场，面积很大，占据了进出村镇的道口。成百上千的木材堆积如山，横木，圆木，弯木，相互纵横交错，形成斗折蛇行的小径。这里终年雾气缭绕，缝隙和角落神秘莫测，隐藏着取之不尽的童趣。附近的小孩把锯木场当作游乐园，喜欢成群结队的到此嬉戏。珍妮也曾和丹尼来游玩，留下许多欢声笑语。今天只能独自前往了，兴奋之余珍妮觉得有点可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