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膝盖，一动不动，生怕发出响声被她听到，那样，今晚的冒险便要告吹了。也许我应该等姐姐睡熟，再爬进这壁炉，不找到我她是不会去睡的。不过后悔也晚了。我只能继续坚持。
说来真是奇妙，房间里还算暖和，但壁炉里却很冷。风从烟囱里簌簌吹下，吹到我脖颈。我幻想那是雪，然而那只是粘在烟囱里的黑色的灰烬。
故事是这样说的：当圣诞节来临，雪花飘满大地。银发红装的圣诞老人乘驯鹿雪橇而来，由烟囱进入屋子，在小孩子的袜中塞满礼物。
艾拉利亚早已没有了雪，因此也没有驯鹿，没有圣诞老人，就像艾米莉奶奶告诉我们的那样。可是我，还是想试一试，他会不会在我们烟囱里驻足，如同夏侯医生默默守在门厅？
“你在这里呀，阿羽。”姐姐找到我了——她总是能找到我。她用软软的白毛巾在我额头擦了一下，给我看上面黑色的灰。“你的翅膀都变黑色了呢。”
“我在等圣诞老人。”
她眼眸中现出一星惊奇：“是吗？”
“姐姐……”我陡然从梦中醒来，眼前一片漆黑。我再闭上双眼，使眼睛尽快适应黑暗。我必须盯紧时间，在五点之前起身，赶往艾拉利亚西城区的一座小型机场。
我的头有点晕，仿佛白天听的太多的汽车引擎声，要从耳朵里钻出来。我揉了揉太阳穴，伸手去摸放在床头柜的姐姐的像框。
我害怕，害怕我对姐姐的记忆有一天会淡漠，正如医生，已越来越考虑他自己。开办私人医院的计划，我没怪他，或许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也说不定。
我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披上外衣，走出住所。照着医生给我的地址，一小时后，我步入了停机坪。两架小型飞机停在那里，相距不远。我特意看了一下，前面的一架是较常见的螺旋桨飞机，后面的却是欧洲航空公司的新品鹞式喷气机，本世纪初才投入民用的，只需极短的助跑便能起飞。
停机坪一片静默，像是一个人也没有。我四下环顾，忽然在螺旋桨飞机桨叶边上发现了一个人影。我以为是我们的飞行员，朝他走过去，他向我挥手。走近了一看，是个矮胖的西方人，脸上围着厚围巾，样子有点鬼祟。
“你租了这架飞机吗？”我问他。
我知道他没有。这架飞机是我的目标——林佳小姐租的。巴尔科代我们联络到飞行员，把我也插了进去，不可能有第三位乘客。
“哦……啊，我是后面那架。”那人指着喷气机说。他声音含糊，像是在掩饰什么。
“噢。今晚很冷呢。”
那人点点头，摆手朝停机坪边上的平房走。一个男子正从那儿向我跑来——我们的飞行员。
“江羽。”我把证件递给他看。
飞行员对了对照片，交还证件，转身走向飞机。我问他：“飞哪里？”
他一下子愣住了。我相信在他飞行生涯中，还从未有乘客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你证件可以再给我看一下吗？”
我把证件又递给他，一边道：“我是保险公司的特别调查员。客户通过总公司找到我，要我帮他处理业务。”
“免了。”他摆手，又走向飞机。他大概按了一下遥控器，飞机侧翼的一盏淡绿色指示灯亮了，扶梯从客舱门的位置放下，“我忘记告诉你了，你的雇主是卡里姆先生，出了名的怪人。跟我上来吧。”
卡里姆先生？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我跟飞行员进了客舱。客舱很小，有五个座位，分列走道两侧。
“飞哪里？”我又问飞行员。
“埃及。”他回答说，“这架飞机是林佳小姐订下，直飞开罗。我在两个小时前才得到通知，还要载另外一个客人同去。我想那位林佳小姐肯定对此不满。如果有争执，对不起，我大概要把你的旅费退还给你。你的目标是林佳小姐吧？听卡里姆先生说……”他忽然停住了，犹豫起来，“哦……抱歉了，客人的事我不该管这么多。”飞行员转身离开了。
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盯着他。他打开客舱的门，走向另一端的驾驶室。在两个舱室之间有一米见方的过渡舱，看得出，隔音设备相当完善。
客舱里剩下我一个人。我选择后排靠走道的座位坐下。这么选是有原因的。我猜想那位林佳小姐不会选择最前面单独的座位——除非她对我过于排斥。这样无论她选择哪个位子，我都不会离得太远。
我靠在椅背上，目视窄小的圆形舷窗。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等了十分钟，知道这架飞机没有副驾驶。现在，只等林佳来了。
她来的时候已接近七点，不知是不是为了保养皮肤不肯早起。扶梯再次放下，收上来时，带着那可爱的短发女孩。她提着一只巨大的手提箱走进客舱，我冲她挥手微笑：“嗨！”
她瞪大眼睛，诧异地看我，仿佛我是不该出现在地球上的生物。而后，她细细的眉毛纠结起来，嘟着小嘴，怒气冲冲地走向驾驶室。
门关上了。我听不到那边的声音——驾驶员一个人为了他的外块交涉着。我不知道他会怎样辩解，略微有点担心。
五分钟后，林佳回来。她凶巴巴地瞪我一眼，在最前排单独的座位坐下。我知道，这下完蛋了。她对我相当排斥。
固然有一千万种方式向女孩搭讪，但只要时机不对，无论你采用何种手段，结果也只是把鼻尖儿往钉子上撞。我的倦意忽然涌上来。罢了，先睡一两个小时，等天完全亮了，云上的美景改变那女孩的心情再说吧。
我靠在椅背上打盹。飞机起飞很不顺利，机身摇晃得厉害。有一瞬间，我以为飞机要偏出跑道撞在侧面的大楼上。我在半睡半醒之间，任想象力自由发挥，编织出一个英雄救美的画面来……我看到一张美丽的脸庞靠在我眼前。她吹气如兰，面带深深的爱怜眷恋，几近忧伤。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我禁不住脱口而出：“姐姐……”
她吃了一惊，匆忙向后退去。她在走道另一边的椅身上绊了一下，失去平衡，坐倒了。我也在这时恢复了意识。
是林佳。她姿态古怪地坐在那里，脸红红的，目光躲闪，好像一只胆怯的小兔。呆坐了十秒钟，她陡然发觉自己的坐姿有问题，轻轻地“呀”了一声，用手拉着短裙下沿，快速坐正了。此刻她的脸色就像兑了红颜料的葡萄汁。
我知道她很尴尬，我也有点尴尬，我只好沉默着转过头望向窗外。云雾如棉絮，粘在舷窗上。我用眼角余光看林佳，她脸上的红潮慢慢退却。
过了好久好久，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小得像水滴落在铜盘底，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听见：“喂……我，对不起。我觉得你好像一个人……”
我笑。这种借口听得太多，只有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才会这样说。
但是，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变了脸色，以警察对嫌疑犯的口吻问道：“刚刚你叫我姐姐？”
这下轮到我挠头了：“啊……我是有个姐姐。”
“跟我长得很像吗？”她的语气有些得意。
“也不是非常像。我姐姐很纤瘦。”
“我很胖？”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看得出，她不是对我的揶揄恼怒，而是真的有点担心。
“当然不。”我借机欣赏她漂亮的身材，微笑着安慰她，“刚刚好。我所以把你错认成我姐姐，是因为她经常像你刚才那样叫我起床——在她还活着的时候。”
“很抱歉……”
“没什么。我们还不是要这样活着？”我向前靠了一点，伸出手，“我叫江羽，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林佳。”女孩伸出小手，让我握了一下，她的表情沉郁，好像有什么心事被我撩拨起来，“你刚刚说什么？”
我开始没弄懂她的意思，想了想，回答道：“哦，我是说，重要的人不在身边，我们还是一样要活着呀。我的医生这样告诉我。”
“这是一句好话。”女孩点了点头。
“可以给你照张相吗？”我把我的手机向她晃了晃。
“为什么？”
“因为，你是这次航班最美丽的女孩呀。”
她瞪大眼睛，随即“咯咯”轻笑起来：“你总是用这种方式向女孩搭讪吗，江羽先生？”
“也不是。老实说，我这人挺怕碰钉子的。”
林佳笑够了，向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你可别误会。我说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是真的，没其他意思。你和他——真的很像，很神似。”
“他？他是谁？你的初恋男友？”我笑着调侃道。
“我青梅竹马。他曾希望成为我男友……”女孩的视线忽然迷乱起来，游弋向我身后的舷窗。
“你拒绝了？”
“当然。”她点点头，表情豁然开朗。她情绪多变，都写在脸上，单纯得惹人爱怜，“我告诉他，他不错，是个好男孩，我愿意喜欢他，如果他能再长高五厘米的话。他只比我高五厘米不到，这样，我以后要是喜欢上高跟鞋，他可怎么办呀。”
我低头看她的脚，运动鞋，平底。
“真伤人呀，林佳小姐。”我装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我也才一米七二呢。”
她伸手比划着我头顶，收回去，做了个军礼的姿势：“那么，拜拜了。”
“造物弄人呀！”我大笑起来。突然，飞机机身抖了两下。
林佳的笑脸僵住了，看向窗外看，露出担忧的表情。我试着转移她注意力：“后来，那个青梅竹马到哪里去了？不会伤心得跳进太平洋了吧？”
回答出乎我意料：“像你说的。重要的人不在身边，我们也还是要活下去。”
我的喉咙哽了一下。她的表情没有大变，海一样的平静。
“对不起。我不知道……”
“彼此扯平了，江羽先生，呵呵。”女孩缓缓转过脸。眼中似有蒙蒙的水雾。我于是沉默。和她结识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吧。很单纯的女孩子呢，真的有点儿像姐姐。
飞机突然又剧烈地晃动起来，向一边偏过去。不知从哪里传出嗡嗡的机械噪音。一块灰白色的东西从舷窗外一掠而过，插进无数重云雾深处。
纸魔法
在我的猎人生涯里，还从未经历过一次飞机失事。我一直把这视为一种缺憾，今天，终于能弥补这一缺憾了。
我曾经跟一个同行、具有硬化皮肤的超能力者维尔马博士提起这事，结果他愤怒得敲我的头。他说我是为了要炫耀我的优越感。
“即使是顶级超能力者，从万米高空落下，生存的几率比新手全赢一家赌场的几率还小。你有翅膀是没错，但在真正的高空，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当我们口袋空空地走出赌场，面对满街眩目的霓虹灯时，维尔马博士曾经这样告诉我。
那之后，博士就赌气不和我联系。后来那个倔脾气老头被调职到我们学院任教，还不肯批我的作业。
现在，我将要验证我对维尔马博士夸下的海口——我们的飞机像沉迷于鸡尾酒的甜味而过度贪杯、一下子被酒精击倒的女士，在天空的酒廊里乱撞。林佳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我们一起跌跌撞撞地奔向驾驶舱——她左手拎着大皮箱，一点也不松懈。
我开始怀疑，那里面藏着我雇主要的某样东西。
“江羽先生……呀！”林佳正想说话，飞机忽然仰头，她尖叫了一声，被迫用两只手抱着我手臂。我抓着座椅，轻松地维持着平衡。
“江羽！”她慌张地叫我的名字。
“别担心，林佳小姐。只是遇到了乱流。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问问飞行员。”
“不！”她的声音因害怕而颤抖，“我和你一起、一起去。”她仍没有撂下皮箱。
我拉开连接舱的门，心里打着算盘：我要带林佳逃生，这没什么困难。但是，我的超能力者身份便暴露了。那样就会引起她的警惕心，便不能像现在这样陪在她身边了，要调查她就多了许多麻烦……我拉开驾驶室的门，猛然间，一阵强风从侧翼斜吹过来，我虽有反应，但拉着一个女孩，没办法控制住身体。我和林佳一起摔倒在连接舱，我听到“咚”的一声，怀疑是她的头碰到板壁。
我没有起身，靠在连接舱墙壁向驾驶室里望。左手边的安全门开着，风呼呼地鼓进来，让我不能呼吸，连驾驶员座位都被风压弄得凹陷进去了。
——驾驶室空着，我们的飞行员不知去向。
他逃跑了！我的第一个想法出现在脑海里。这家伙一定没有足够的救生设备。又或者，这飞机不是他的，他敢于放弃机长的责任。
林佳想说话，可是张不开嘴，只发出可怜的呜呜声。我努力站起身，抱她起来，翻滚着冲回了客舱。
飞机的行进方向开始转变。我估计要不了一分钟，它就要一头栽下去，扎向下面的沙漠或是海洋。到那时，我们的生存机会要减小一半。
“我们得跳伞了。”我笑着对林佳说。
她四下看看，发现没有降落伞，紧咬着嘴唇不吭声。
我没工夫给她解释，一拳砸开客舱顶部的玻璃匣，按下打开客舱门的紧急按钮。一盏红色的灯闪了起来，发出“嘀嘀”的电子笛声响，颜色变黄。我抓着她的肩膀，大声道：“没时间了！”
她也同时在对我说这句话。我立刻安静下来，我知道她要干吗了。
女孩俯下身，开她的皮箱，大声道：“我要做的事可能会让你吃惊，但你什么都不要问，只管照我说的做。我没时间解释，我要救我们的命。”
我诧异地看着她。她打开皮箱，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根本不是我所想的，研发中的试验药品——那是满满一皮箱的书，大多是休闲运动杂志。
上世纪末，科技进步引发了一场纸张革命，革命造成的后果是——现今的书籍有七成以上是用塑料材质印刷而成。现在，除了藏书，只有一些面向白领阶层的杂志和畅销书的精装限量版是纸制的。而林佳这一箱子书，无一例外都是纸制。
这使我想到了她另一个身份，纸魔法师。我知道我可以保住身份了，我要看着林佳如何救我脱离险境。
她跪在书堆上，用十指压着书籍表面，闭上眼睛，神情肃穆，犹如在练瑜珈。
地上的纸忽然模糊起来，一张张、一本本粘合在一起，成为一大团。纸上的颜料从逐渐消失的缝隙间流出来，像从管子里挤出来的彩色奶油，淌得到处都是。
我移开脚，不让颜料碰上。书籍变成纸张，纸张变成纸浆，纸浆融合在一处，成为一个大纸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