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最关键的一年,老秦从系主任荣升副院长,顾钧作为老秦课题组的人,胜算又大了几分。而且五年是个坎,普通学历的到了五年也够格评副教授了,何况是博士毕业的顾钧。如果这次再评不上,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这样的情况,即便我不善于交际,即便我心中耿耿,也不得不披上一副淡然的铠甲,陪着顾钧奔赴他的事业战场上去周旋。
下午顾钧来接我,看到公司的牌子一愣:“你们公司怎么也叫丝之恒?”
“被丝之恒并购了。”我无奈地苦笑,“我和你提过不止一次。”看来顾钧没有一次听到脑子里去。
“和我们谈专利转让的就是丝之恒。”顾钧小心翼翼打着圆场:“我以为你说的不是这个丝之恒。”我心里一突,真巧。
车开到了昌平的一个温泉度假村。每个房间都是日式木屋庭院,庭院里有一个露天温泉池子。顾钧和我放下东西,就匆匆赶到了饭厅。
我一眼就看到了于大姐,忙凑了过去,才觉得自在了不少。又扫了扫其他人,果然作为丝之恒的代表,赵以敬也在,正侧着身子和苏院长聊着。
于大姐看我看他,插嘴道:“听说那个老总很有本事,做这行没几年,却把个濒临倒闭的企业盘活了,还越做越大。”
我和几个女眷在一桌,大家聊着学校的花边新闻,别有深意地看着我,不觉让我如坐针毡。
吃到半酣,顾钧示意我随他一起去敬酒。到了赵以敬面前,他眯着眼看了看我,淡淡笑道:“原来是你。”
我举起杯也僵硬地笑着:“赵总,还请多关照。”说罢一饮而尽。
又陪着顾钧敬了几个领导,酒宴一结束就赶紧逃回房间。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我犹豫着要不要淋着雨去泡温泉。机会难得,和顾钧的日子过得紧巴巴,还从没闲钱去泡温泉享受呢。
我刚脱了外套,顾钧从外面回来了。我随口问他:“你去泡泡吗?”
顾钧正要回答,手机却突然响了,顾钧犹豫了下把手机按掉。我的心“腾”地揪了起来,什么电话需要按掉?手机又百折不挠地响了起来,顾钧看了我一眼,那神情,竟有种痛苦的挣扎。
终于顾钧忍不住,拿着手机走到外间接了起来。只听他低低的声音有丝刻意的冷漠,却难掩话语间的熟悉亲密:“怎么现在打来了?”顾钧走到了院子里,我跌坐在了床上,脑子轰地炸开。藏在背后的肮脏,还是现形了。我视而不见伪饰的太平,还是被人刻意撕开。
过了一会儿,心事重重的顾钧拿着手机回来,沉着脸对我说道:“扬扬,我有点事,必须马上回去。”说罢起身就走。
我一把拽住他,紧盯着他问:“什么重要事?”刚演完戏,就坐不住了吗?
顾钧用力甩开我,声音焦急:“我向你保证,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我必须回去。”说完也不等我回答,头也不回冲出了屋子。我被他用力甩在床上,磕得腰生疼。
挣扎着站起来,身上的痛,心里的痛,让我的血轰地冲到头顶,抓了件外套跟着顾钧冲了出去。
等我追出去,顾钧的车早就开走了。我跑到度假村门口,只看车一溜烟向东边回城的路绝尘而去。我拼命挥着手,却一辆出租车也没有,雨下得很大,我像只落汤鸡一样站在门口,全身哆嗦。
忽然耳边一阵喇叭声,我忙让开路,那车却在我身边停住了,赵以敬放下玻璃问我:“你怎么在这儿?”
“赵总,我可不可以搭你的车?”匆忙中我仿佛看到了救星,紧紧扒着车窗,大有赖上去的趋势。
车门的锁开了,我冲上去,急急地指着前面的方向:“帮我跟着那个车,银色的夏利。”又补了句“别被他看到。”
赵以敬眉梢一挑,唇际微微上扬,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跟着顾钧的车。顾钧开得又急又快,左钻右拐,就差闯红灯了,而赵以敬似乎漫不经心地悠悠跟在后面,几次都差点看不到了,我急得要死。
忍不住拿出手机给顾钧打电话,一次一次都是不接,听着手机嘟嘟的声音,看着他向另一个女人狂奔而去,我的心被绞得生疼。我狠狠咬着嘴唇,直到嘴里甜腥的味道。
旁边的赵以敬微微叹口气,打开空调,我这才注意到他,紧皱眉头,鬓角一层薄汗。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随口问着,脑子却一片混乱。
“没事。心脏忽然有点难受。”赵以敬的声音闷闷的,转而看向我的脸,我当时的神色一定难看极了,他怔了一下,素来深不见底的眸子好像被刺了般闪烁不明,从车挡位旁边的储物格里拿出一块帕子递给我,转而看向前方。
我拿着帕子愣了,他闷声道:“嘴。”
我木然地拿起帕子擦了嘴,借着对面车灯,看到了斑斑血迹。全身仿佛被抽干了,我无力地瘫靠在车上。赵以敬忽然猛踩油门,车子狂野地追向顾钧。
从昌平回到市里,跟了大概一个多小时。车里暖暖的,我的情绪渐渐平复,此刻才觉得自己做得不妥。赵以敬是谁?他是决定投资顾钧专利的人。万一他变了卦,顾钧的专利,副教授,恐怕都要泡汤。我真是太糊涂了。
一边是让我懊恼愤慨的捉奸,一边是顾钧的前途事业,也是整个家庭的盛衰命运,我纠结了许久,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刚好路边有个小超市,我赶紧让赵以敬停车,他有些惊讶,还是停住了。我进去转悠了一圈,拎了只冰冻的鸡出来。上车微笑着对赵以敬说道:“能不能麻烦赵总把我送回家,我该回家给老公孩子煲鸡汤了。”
赵以敬一手扶着方向盘,一双清寒的眸子上下扫了我两眼,嘴角一挑,冷笑道:“你大费周折地赶回来就是煲鸡汤?”
我点点头:“都在家等着呢。”额前的一缕头发湿答答地挂在脸上。
他没再说话,按照我的指示,把我送回了西三环的家里。随着赵以敬的车和顾钧的车越来越远,我听到了自己的心似乎被这距离扯得鲜血淋漓地痛。
到了小区楼下,我心不在焉地说了声“谢谢”,就要下车。赵以敬忽然伸手搭在我的座椅靠背上,俯身看着我,我和他就这么面对面,呼吸几乎可闻,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那种惊心动魄的熟悉感又一次像潮水一样涌来,那眉眼,那眸子,我的脑子“轰”地空了一下。
他就那么细细瞅着我,半晌,声音低沉:“你不后悔?”
我装作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努力挤出个笑:“要不您也上来喝一碗?”
他忽地敛了神色,端坐在驾驶座上,冷淡道:“不必了。”我赶紧夺门而逃。
直到上楼,我看到他的车还停在楼下,很久才开出小区。我才发现兜里还揣着他的帕子,一方银灰色印着丝之恒商标的真丝手帕,这年头还有用手帕的男人?
没再多想跑回家里,婆婆惊讶地问道:“不是和阿钧去开会吗?怎么你回来了?”
“顾钧去加班,我也有事。”我违心地应付着。
回到卧室,迫不及待拨了顾钧的号,始终无人接听,我一次次地拨,一次次地听着嘟嘟声到自动挂机。不知道响了多少次,最后是关机的声音。我的心跟着麻木到没有知觉。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想到了离婚。顾钧接到别的女人的电话不顾一切,赴汤蹈火那个样子,把我的心刺得鲜血淋淋。我终于看到了忙碌寡淡的顾钧忘情的样子,可惜那不是对我。既然这样,我是不是不该再赖在这个位子上,给他的真爱腾地方?
可是“离婚”,想想心就痛得几乎要窒息。离婚后的生活,我不敢想象。
房子是顾钧单位的公房,我肯定要搬走,而我的工资,只够应付房租和吃饭。关键是暖暖,以我的收入,争抚养权肯定争不过顾钧,即使争到了,谁来带她?老家的父亲常年身体不好,需要药物维持,母亲照顾着父亲,还要帮着弟弟带孩子。根本无人能照看暖暖。一想到和女儿分离,我的心就血淋淋地痛。而且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庭,就这么散了?我真的好不甘心。
越想心越凉,刚开始蹿起的离婚的火焰渐渐黯淡了下去。临近天明,我的刺痛,已经变成了隐隐的期冀,也许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样,也许真的有情非得已的紧急情况……
婚姻原来更多的是生活,而不是爱情和自尊。我所能期待的,也许只是他尽善尽美的解释,或者叫欺骗。
第二天一早,顾钧风尘仆仆胡子拉碴地出现在我面前,满脸愧疚单膝跪在我身边,不停地说着:“扬扬,对不起,对不起。”
见我不吭声,他缓缓自顾解释着,蒋荻已经毕业,今天就要离开北京到外地,昨晚想见他最后一面,但是被他拒绝了。伤心失落之下,去了工体酒吧,结果被几个混混盯上了,蒋荻害怕,给顾钧去了电话。顾钧过去之后把她接上送回学校,但是宿舍已经关了,蒋荻又醉得不省人事,只好在他办公室待了一晚。
好一个凄美动人的故事啊。我听得心里的小火苗一点点蹿了起来。
他逻辑缜密,滴水不漏。我闭着眼睛终于听他讲述完毕后,忽然睁眼盯着他:“你和她昨晚做什么了?”
“你想到哪去了。什么也没有。”顾钧坦诚地看着我。我细细打量着顾钧,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心怀坦荡,还是演技高超。我几乎要抓狂。
狂乱中,我慌不择路地用最原始,也最低级的办法:“你发誓吗?用你的事业?”
顾钧迟疑了一下:“发什么誓?对天发誓这种事儿农村妇女才干,你怎么也来这套?”
我的手紧紧攥着床单,指甲抠到了肉里,也不觉得疼,红着眼绝望地看着他,声音嘶哑地低吼着:“那你说,我怎么才信你?一次次的,你让我怎么信?”
顾钧看我这样,有些害怕,紧紧抓着我的手点点头:“好好,我发誓,没和她做任何事,好了吧?”顾钧最重视的便是事业,听他这么说,我被撕裂的心稍稍缓和。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短信的声音,顾钧看了一眼,如释重负般递给我:“你自己看看。”
我瞟了一眼,蒋荻的信息:我已经上飞机了。再见。你给我的一切,都很美好。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什么叫你给她的一切,你给她什么了?”
“扬扬,你怎么不依不饶了?你以前不是这么胡搅蛮缠瞎闹腾的。”顾钧有几丝不耐。
我看着他那副薄情的嘴脸,从心里泛寒,我不像上次那么好哄,他就没耐心了?我冷笑:“我闹?我要是想闹,昨晚就和赵总直接追着你捉奸去了。
“捉奸?”顾钧的神色慌乱起来,“昨晚是赵以敬送你回来的?你们跟踪我?”
“跟到二环,我们就走了。”我紧紧盯着他,“顾钧,我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你不要得寸进尺。”还有一句“你要是想离婚就说”被我生生压在了喉咙里,原来,我害怕说“离婚”那两个字。
“我已经和你都解释了,你要是再不相信我也没办法。”顾钧皱着眉头,似乎思索着什么,“赵以敬,这人阴晴不定的。他有没有说什么?”
我没有回答。顾钧叹了口气紧紧抓住我的手道:“扬扬,当时情况真的很危急,不说别的,救人要紧啊。何况她已经走了,你还计较什么嘛?别人是别人,咱们的日子还要过。”顾钧的声音满是诚恳,又反反复复说女儿和家对他的重要。
我听得心烦,把被子裹到了头上,没有再吭声。
蒋荻走了,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心稍稍舒缓了一些。我努力地为了女儿,为了家庭,想忘掉过往的痛楚,把头埋进沙子里做只鸵鸟。只是我没想到,那仅仅是开始。
顾钧的专利还是受到了影响,赵以敬和苏院长再谈的时候,用另一个老师骆成的专利换掉了顾钧的。
这是个不小的打击,不仅骆成的风头瞬间扶摇直上,更为重要的是专利转让会有一大笔可观的转让费。顾钧本来计划用这笔钱换辆车,那辆夏利实在是停在哪里都碍眼。可现在都成了泡影。
顾钧整个人都被打败了,变得风度不再。他不停地抱怨:“骆成的那个专利一文不值,凭什么是他?”也抱怨苏院长:“肯定是老苏搞得鬼,骆成是他的学生,指不定背地里用什么手段了。”
看他这样,我试探着说要不我们一起见见赵总再商量一下,顾钧冲着我厉声喝道:“我凭什么去求他?他不过是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我不敢再接话。
过了几天,看着顾钧每日像只困兽,却始终不肯纡尊降贵找赵以敬。我终于忍不住,在公司几次电话连小茹,想约见赵以敬谈谈。尽管我知道希望很渺茫,但是我无法看着自己的丈夫成了那副颓败的模样。可连小茹每次都告诉我赵总不在,赵总很忙。
最后,我只能求到姚清莲那里。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终于约到了赵以敬,告诉我周五晚上七点直奔某家饭店。
我按时过去,四合院的建筑,以做皇家御膳为噱头的满汉特色菜。我直龇牙,这顿饭可是我请客,姚清莲真舍得宰我。
等了片刻,赵以敬,姚清莲,肖彬一起进来了。赵以敬不露声色,看到我并未惊讶。姚清莲冲我无奈地耸耸肩,肖彬则一脸意外。
寒暄客套了几句,落座吃饭,姚清莲偷偷对我咬耳朵:“我也不知道赵总会带这个拖油瓶。”我心内明了,滑头的赵以敬一定早算到了我会来,故意带了个人让我没法张嘴。
服务员点菜后问是否要酒,清莲马上说:“要,来啤酒。”
清莲果然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手段数不胜数。啤酒上来后,不停地找着借口敬肖彬酒。“年轻有为,照顾下属”之类,甚至“球技高超”也搬出来了。我看出了门道,也陪着清莲使劲敬酒。几巡过后,肖彬便撑不住要去洗手间,姚清莲追出去:“我也去。”
人刚出门,短信就来了:“我把肖彬搞走,你抓紧时间。”
屋里安静得只余呼吸声。一直没喝酒的赵以敬放下了筷子,擦擦嘴,定定看着我:“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