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以敬回来一个月后,公司的人事任命终于下来,财务、人事、研发,这几个关键部门的领导都换上了丝之恒调过来的人。
对于平头百姓来说还好,除了几个跟着老领导跳槽走的,大家基本待在原位各司其职。我万万没有想到,变化最大的,竟然是最不起眼的我。我被一纸调令调到了公司的物流部。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个晴天霹雳。老邓不是透露我这次会有好机会吗?怎么最后这么大的反差?物流部是个男人帮且不说,每天像陀螺一样提货调货也不说,仅仅是从行政到物流这个转变,就让我一时接受不了,无异于从内阁大臣到守城门的状况。和我稍微关系好点的,都问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我反复想了许久,也没个头绪,我虽然没抱着领导的粗腿,但平日里行事也温和稳妥,打破头也想不出得罪了哪位会落得这么个结局?
还是老邓临走的时候告诉我,视我为眼中钉的,不是别人,正是姚清莲的钻石王老五,如今公司最大的领导——赵以敬。当人员名单送到赵以敬手里的时候,他只是轻轻一动笔,就把我的名字勾到了物流部里面。
老邓垂死挣扎帮我说了句“清扬材料写得不错”,赵以敬只淡淡一句:“综合办的人,总要看着入眼。”
老邓摇头叹气道:“幸亏我走了。这更是个难伺候的主,用人还得入眼,谁知道什么样的才能入他的眼?”转而看了看我说道,“你这样的当秘书带出去都绰绰有余,真不知道是他审美有问题?还是对你有偏见?”
想想那天在停车场我和他第一次对视时他的皱眉,我的心沉了下去。人和人也许讲的便是缘分,虽然我不如姚清莲明艳动人,也还算清秀温婉,可在他眼里就是“不入眼”。我无奈地摇摇头:“既然这样,那只能怪我长了一张不讨他心意的脸。”
老邓苦笑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理由。你先在这里待着,我去新公司看看,要是实在不行,等我在那边安顿下来,你也跟着我过去吧。”我点点头。如今老邓也是前途未卜,我无法跟着一起离开。
还能怎么办?要么忍,要么滚。咬了咬牙,我搬着东西到了物流。顾钧一个人的收入应付家庭开支紧紧巴巴,我已经无法像年轻的小姑娘,来一场说走就走的辞职。
在丝之恒接手之前,公司的规模很小,物流部就是几间大库房,原料成品分开存储,外加车辆调度运输。现在也继续沿袭以前的规制。人员很杂,管理人员加上我也就四五个。其余的都是工人。我的工作虽然是调度,但也要承担接单、记录、盘货一些工作,杂七杂八。
温润的丝绸,在库房长期存着,也会有潮潮的味道。我的鼻子有些敏感,在这种工作环境下更是喷嚏连天,咳嗽不断。
环境恶劣只是其次,更为主要的,是周围的人。物流主管看到我被“贬谪”,自然心中有数,时不时给我穿穿小鞋以示对赵以敬这一决定的支持;而下面来来往往的大老爷们儿,扛货,卸货,说着粗话相互调侃,大着嗓门吆喝招呼,忙了各干各的,闲了侃大山打牌。
那时,我感到了真正的孤独,除了工作,没人和我说一句话。我时常茫然地坐在工位上发呆,看着周围的环境和人群,想想不久前还是踩着高跟鞋,穿着OL标准职业装,穿梭于几个老总办公室间的白领,转眼就成了穿着工服,守在暗尘飞扬的仓库,看着来往工人搬腾的蓝领,竟有几分不真实的恍惚。那时的我,像生存在墙角的一棵青苔,几乎找不到爬出去的途径。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我工作最压抑憋屈的时候,生活又毫无征兆地给了我当头一棒。
一天晚上,顾钧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加班。我哄着女儿暖暖入睡后,习惯性地睡前浏览了下邮件,却忽然发现邮箱里多了一封标题是“男老师对女学生纠缠暧昧”的Email。在收件人一栏,我看到发件人除了发给我,还群发给了学院的各位领导。我的心突了一下,慌忙打开,却只看了几行,脑子就“轰”地炸了。
邮件里揭发了青年教师“顾某”利用职务便利,不顾自己已婚的身份,诱骗女学生“蒋某”。顾某,不用说便是顾钧,只是这蒋某,我却不知道是指谁。发件人是学生的口吻,说蒋某是他们系花,顾钧利用毕业设计,多次要求蒋某和他一起吃饭,出差,保持暧昧的关系。还列举了具体的时间地点,说的有鼻子有眼。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那封邮件的,只觉手脚冰凉。邮件里列举的顾钧出差的时间地点都那么准确,让我无法把这封邮件视作捕风捉影的陷害。盯着电脑屏幕,我过了好久才回过了神。
难怪人们都说,妻子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丈夫出轨的人。和他每天同床共枕,我竟然从没发现他的异样。我不知道是邮件子虚乌有的捏造?还是顾钧的演技太好?还是我太迟钝?
我哆嗦着给顾钧打电话,手机关机。顾钧忙起来经常关机。在这个家里,顾钧的事业是天,他可以为了工作不接电话,不管女儿,不为家里操持任何心。我尊重他的事业,也愿意为他撑起家里的所有事情,好让他踏踏实实做科研。只是我没想到,我给他莫大的自由最后会换来这样的结果。
我一遍一遍地打着顾钧的电话,移动回应我的是一遍一遍的“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心,忽然像被锋利的小刀一点点割去,全身都变得寒凉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夜静得几乎连四周的喘息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坐在床上,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每呼吸一下,都觉得抽疼。顾钧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一脸倦容,看我坐在床上发愣,有些不耐:“还不睡?”
我抬眸看着他,忽然觉得他是那么陌生。这样的语调,这样的情态,曾经我以为他是忙,是累,却从没想到这样的不耐背后,是多少的厌烦。
看我盯着他神色异样,顾钧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坐到我身边,声音软和了下来:“扬扬,怎么了?”
我触了下手边笔记本电脑的鼠标,屏保褪去,露出了那封邮件。顾钧转头去看,呆在了那里,眼睛变得直勾勾。过了很久,他猛地捶着桌子:“妈的那群王八蛋,又要整我。”转而扶着我的肩,激动得语无伦次:“扬扬,你别听那些浑蛋乱说,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保证——”
我紧紧盯着他慌乱的面庞,心像被冰凉的水浸过一般越来越疼,我只用力地问着:“蒋某是谁?”
顾钧顿了一下,我的反应让他的面上多了几丝尴尬,没有吭声。我的心疼得发紧,追问着:“她是谁?”
“听我说,扬扬。”顾钧匆忙中细细琢磨着措辞,“她叫蒋荻,是老秦的本科生,毕业设计跟着我,认识她也就春节后,暑假她就要毕业了。她有点崇拜我。但我对她,真的只是当小孩子,小妹妹那样。这回是有人故意陷害我。”
老秦是顾钧的系主任,当初顾钧进入这所高校是老秦力荐,所以顾钧就自然地进了老秦的实验室,主做服装面料研发。顾钧如今也仍是讲师,还没有独立出自己的课题组和实验室,依然在老秦的组里做研究。
顾钧指着邮件愤愤说道:“你也看到了,是群发给领导的。下个月要评副教授了,两个指标,五个人争。又他妈该出幺蛾子了。你要想清楚,他们选在这个时候闹这种事,就是为了把我搞下去,你可不能糊涂乱信。”
我看着顾钧的神色,脑子一团乱。这封邮件来得太突然,突然打乱我平静似水的生活,突然动摇了我对顾钧毫无保留的信任。我希望那封邮件只是无中生有,但是顾钧并不坚定的眼神,微微发慌的神情,让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可是到了什么地步,我不知道,甚至害怕知道。
半晌,我抬眸看着顾钧,声音有些木然的悲凉:“顾钧,你自己也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好自为之,不要给别人抓着把柄。前途毕竟是很重要的。”
顾钧微微松了口气,揽着我的肩说道:“扬扬,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有你,有女儿,有个幸福的家,我怎么会乱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把他的手从我的肩上推了下去。
那晚月光如流水,从窗纱的缝隙里倾泻四溢,我第一次彻夜失眠了。看着躺在身边的男人,三十二岁,正由内而外散发着成熟的蛊惑。岁月在女人身上是杀猪刀,到了男人那里,却成了雕刻师,笔笔划出味道。
我第一次发觉顾钧的身上,也多了许多成熟的魅力。在我眼里,顾钧始终是那个几分青涩,几分率真的男孩。我大学毕业,经人介绍认识了顾钧,那时他还在读博。虽然是农村出身,家境普通,却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自信。
和他见了几次面,我和顾钧身上都有股清高的劲儿,也许是这点让我们彼此吸引。虽然没有爱得死去活来,也温馨甜蜜地相处了两年,顾钧博士毕业后便结了婚。住在学校提供的一套承租的两居老公房里,守着三岁的女儿,顾钧还有一辆小小的夏利车,我一度很满足于现在的生活。
可是,连这点微薄的安稳和幸福,都在这个充满欲望和诱惑的都市里,变得脆弱易折。我以为这样的桥段只在知音体小说或是电视情感节目能看到,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陷入这种恐慌的一天。我反复回忆着顾钧近期的举动,想从记忆的片段中去推断他给我的解释的真假,却还是无能为力。
那一夜,我的心跳突得无法入眠,既为自己的婚姻担忧,更为顾钧的前途担忧。顾钧的前途,也是这个家的前途啊。
接下来的几天,顾钧被院领导叫去谈了几次,回来告诉我事情的影响没有想象的那么糟,虽然几个院领导都知道了,但是邮件无凭无据,没照片没录像,也不是大问题。何况顾钧手里有一项专利,最近学院联系了一家公司,想着把几个有市场价值的专利转让给公司或者寻求合作。所以院领导还是很重视顾钧。这次评副教授顾钧最大的胜算也正是这项专利。我舒了口气。
只是心情依然郁郁,在家里,我会敏感地关注着顾钧的上下班时间,关注他的手机,只要来一条短信,我的心都会一哆嗦。顾钧会大方地把手机递给我:“不放心就看嘛,都是工作中的事。”我没有去接。能拿给我看的,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真的没有问题吗?从前的信任荡然无存,而我的心变小了,少了淡然和豁达,可是我控制不住。
工作上压抑憋屈,回到家高度敏感。那段日子,家里公司,都是我的战场。而我孤零零地拿着长矛钢枪,却不知道该刺向哪里。
公司仓库院里车队旁边有一块空地,原来是男人们打篮球的地方,后来篮球架子也拆了,只留下一堵墙。那个地方,是唯一一块能晒着阳光的清静之地。
我发现那个好地儿后,就拎着乒乓球拍子,每天中午不忙的时候,自己对着墙打十几分钟发泄一会儿。乒乓球被凹凸不平的墙反弹地毫无规则四射,我拼命地追着。有时打着,会特别想哭。
有一次姚清莲来了,默默看了我几分钟,第一次很诚恳地对我说:“姐,我真佩服你。”
不过打着打着,我倒传出个“乒乓辣妈”的称号。甚至有次销售部搞定了一个大单子,在一个休闲山庄“活动”,销售部门经理韩晓航还让姚清莲死活拽上我,陪销售总监肖彬打球。
好在肖彬倒没有什么架子,几盘扣杀下来,我打得尽兴,肖彬打得痛快,韩晓航眉开眼笑。
姚清莲暗暗提醒我,别忘了抱着牛人的粗腿。肖彬的特殊谁都看得出来,所有部门的最高领导划到部门经理为止,偏偏销售在经理之上设了总监。下一步肯定还要升的。
我还犹豫着,姚清莲已经大大咧咧对肖彬说道:“清扬球打得不错吧,以后可以经常切磋嘛。总监电话多少来着?”
肖彬温和地笑笑,报了一串数字,说道:“有机会再打。”
周五阴雨绵绵下了一天雨,也是顾钧随着领导参加专利商谈的日子。下午顾钧忽然给我打电话,说专利初步谈得不错,晚上公司邀请院方到一家温泉度假村活动活动。可以带上家属。第二天一早回来。
我立即拒绝,我并不擅长应酬,尤其是还要面对一堆可以决定顾钧前途的人,更让我无所适从。以前我也从不陪顾钧出席这类场合。
顾钧却是第一次语气坚决:“扬扬,你一定要来,苏院长都带家属,老秦也带着于大姐,你熟悉的,一起来吧。”于大姐是老秦的爱人,就住我们楼上,平日里非常熟悉,于大姐也常照顾我们。
“算了,你自己应付吧。”我仍然推脱,上次邮件的事以后我对他一直有些别别扭扭,既担心又害怕,哪里有心思陪他夫唱妇随。
“老婆,我求你了,你帮帮我。”顾钧的声音忽然几分祈求,“这个时候,你必须出现啊。”
我瞬间明白了,是的,邮件事件刚过,在这个敏感时期,我必须陪他去秀恩爱,去辟谣,才能保住他的声誉。心忽然间就沉了下去,除了机械地答应了一声,再也没了力气。
记得前些日子和清莲谈及某男星骚扰女演员,最后还拉着怀孕的老婆给人家道歉。说得义愤填膺,这种男人在外头鬼混对不起老婆,出了事还拉着老婆一起丢人。
而我现在,也要去上演这种可笑的角色。我不想去,不想给他收拾这烂摊子,可是婚姻就是这么操蛋,一张红本,就把两个人拴成了一个共同体,只要你还想和他过,他的好歹,就是你的好歹。
顾钧自从工作,事业一直不太顺利。虽然顾钧是博士,但是如今北京博士硕士满街跑,面对着学校里不少的海归,顾钧的学历显得极为普通。加上顾钧性子里的些许清高,不善逢迎,除了老秦,其他的几个学院领导对他并不是很赏识。虽然顾钧没日没夜地做实验,拼力地工作,文章也发了几篇,但影响因子太低。所以顾钧之前申请副教授,都被别人挤了下来。顾钧也变得消沉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