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先生对我也不是没有过有深意的指教,只是手段非常艺术。例如面对一本书、一首诗、一件书画等等,发出轻松的评论,当时听还觉得“不过瘾”。日后回思,不但很中肯、很深刻,甚至是为我而发的耳提面命。(《平生风义兼师友——怀龙坡翁》)
他们三人同是近代史学大师陈垣(援庵)先生的弟子,并同任教于辅仁中学和大学,交情深厚。特以世变,以至日后三人长期阻隔。
三人中,由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牟润孙师与台静农先生同任教于台湾大学,往来自多。牟师六十年代中,应钱穆先生之邀请,受聘主理新亚书院历史系,从此寓居香港。三人分处内地、台湾和香港,以当时情势,无异云天相隔了。
七十年代后期,内地开放,牟师开始返内地,从启老亦莅港讲学,两人重逢。
到八十年代中,两岸间渐宽松,台静农先生和启老终能互通信息,互赠著作和书法。一九八九年启老托朋友转赠他作品打油诗,那位朋友转来台先生话说:“他还是那么淘气。”这里所说打油诗,是指一九八九年启老出版的《启功韵语》。《启功韵语》的出版乃近年难得可读可藏的好书。
原载《香港商报》一九九四年三月十八日
附二:启功诗词
启功元白先生近几年来先后出版过《启功韵语》、《启功絮语》和《启功赘语》三书,在内地文化界广为传诵。今北京中华书局出版了《启功丛书》的《诗词卷》,就是集合了上述三书而成,只新加了一总序。
启功先生以书法大家最为人认识。其实启功先生是中国人文传统孕育的通人。这是传统人文教育的一大特色,一种大成就。这种通人,现今中国真是凤毛麟角了。启功先生除书画外,中国文字学、文学、艺术史,都造诣甚深,并精于文物鉴定。诗词不在话下。启功先生称其诗词为“韵语”、“絮语”、“赘语”,固是启功先生一贯的谦虚,但以我个人忖之,乃用意深广。是为流传三千年,在晚清走入穷途,给新文学运动抛入茅厕的旧体诗,再延命脉,再赋新生命。此兹事体大,启功先生也只能用试验心情为之。这是个人忖测,日后晋见,小子斗胆,自当面询。如我辈不懂诗而读之趣味盎然,甚至能背上几首,诗词应该如此。
到英国的书店,每见“诗”书满架,占比例不小,内心不解,引以为奇,现代英国人是否依旧爱诗如故?细思量,这种不解,多少出于现代中国人对诗词阅读疏离的投射。
现代中国人,除了极少数极少数,与诗词搭搁不上,少有写诗读诗的习惯。旧诗词经过新诗运动,变了古董,束之高阁,成了遗产。新诗热烘烘了几十年,如今懂得做新诗看得明新诗的人,几稀矣。新诗大都成为高雅贵族文学和山林文学,与五四所倡导期许的“平易抒情的国民文学”和“明了通俗的社会文学”,似背道而驰。国民和社会大众,对于诗词,旧的疏离新的不通晓,两不挂边。至今诗词的发展,确然陷于一种不知何去何从的尴尬局面。虽讲文学风尚的转换,动辄百年,但总的要见着发展的现象。新诗尚在试验,启功先生也在另一种试验,希望终有日能重现诗国的文风。
附三:虽古旧亦有可观者焉
近三个月,接连出版的几套新书,对喜欢中国文化艺术的读者,很值得购藏和翻阅。分别是:(一)《启功丛书》(内分《诗词卷》、《论文卷》和《题跋卷》);(二)朱家缙先生的《故宫退食录》(上、下);(三)王世襄先生的《锦灰堆》(上、中、下)。
这几位长者及其作品有着共同的特点:(一)三位都年过八十五,至今仍身体精神两旺,著述创作活动如昔。(二)都生于北京并长期生活在北京。(三)都学问渊博,多才多艺。
学问渊博 多才多艺
启元白先生是著名的书法家,善诗词,精文物鉴赏,文史学者。朱家缙先生是京剧名票,近年仍登台,善演武生。他是文物鉴证专家,善书画,文物艺术研究门类遍及建筑、家具、书画、金银玉石文物无不精通。王世襄先生以家具研究和做美食,最为人熟悉。其实王先生于中国各门艺术和传统鱼虫鹰狗各种玩意,都是个中能手。文章诗词书法,亦多为人称颂。以上所举,只是他们的荦荦大者,难于遍举。我们很难用专家、学者、某种艺术家去规范他们,用一连串什么什么“家”去名之,亦显得俗气和夸饰,以他们的怀抱和脾气,也不会喜欢。何况,诸艺而外,他们重视的是做人。
出身旧家 后人难及
他们都是中国传统人文通人的殿军,可以断言,往后很难再出现这样的人文通人。很多文化内容,亦只有他们能写得出来。如果他们再不写,宛如广陵散,成了绝响。有些文化内容,不是凭读书研究能写出的,是来自他们的家世和经历。还有第四个共通处,他们都出身于“旧家”,有家学渊源。
从他们身上,我们应有所启发和有所开悟。文化素养,不管是一个国家民族或是一个人,要经积累沉淀。百多年的文化变化的急风骤雨,社会政治的风云幻变,凡古凡旧,如风吹落叶,一扫而空,只剩白茫茫一片。
三位长者,我个人多所亲炙,私心祝福愿都能长命百岁,一缕真如,以开化后来者,以延续文化命脉。
书缘世谊十五年
——追忆陈从周先生
陈从老去世后,未写过一篇文章纪念他,虽耿耿于怀,深自疚责,但长年杂务纷沓,忙忙碌碌,少所闲静,既心为形役,以致情思俱乏,无以动笔为文。与陈从老生前相交十有五年,忝为忘年之交,情谊不浅;况且他老人家道德文章,良可景仰,多年亲炙,所闻所见,虽是日常行止,风范足称。雅不愿虚应故事,率尔操觚,不能状其精神风采,以致动笔犹豫而迁延至今。新近在书店购得由同济大学建筑及城市规划学院编辑的《陈从周纪念文集》与《陈从周书画集》,拜读各篇纪怀文章,再整理积存杂物,捡出从老多年惠赠书信、墨宝、小玩、著作和旧照,所谓睹物思人,陈从老生前的音容面貌和深铸心中的言行,一一浮现,怀念之情,不能自已。屈指一算,先生过世已足足七年了,如仍沉默乃尔,实有负这段情谊世缘。
我认识陈从老是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中,因商谈《徐志摩全集》出版开始的。该套《徐志摩全集》原是解放前由陆小曼和赵家璧先生编定,拟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但只完成蓝样,尚未付梓面世。既逢解放,后又累遇各种政治运动,全集不仅不可能出版,连保管也成禁忌。后由陆小曼托付陈从老保管。文化大革命初起,陈从老为确保稿件的安全,不负陆小曼晚年心血所凝聚“遗文编就答君心”的生命嘱托,将稿件送到北京大学图书馆收藏。先生在《徐志摩》与《徐志摩全集序》一文中,就此中过程原委,有详细的记述。八十年代,国家虽已开放多年,但是出版条件和环境不似现在,如无资金补助,出版社难于承担多卷本的个人文集的出版。况且当时出版近代文学家全集,文学成就外,尚要考虑作家政治地位。自解放以来,徐志摩虽早殁,仍类入别册,自非可出版全集作家之列。在这种历史背景下,陈从老商之香港商务印书馆。这是《徐志摩全集》在香港商务出版的缘由。《徐志摩全集》是一九八五年出版的。当时在香港,也算一桩出版文化上可以称道的事,颇引起媒体的注意,而广为报道。陈从老与徐志摩虽未谋面,但有双重亲戚关系,感于私情和公谊,曾经年广泛搜集徐氏生平遗物逸闻,写成《徐志摩年谱》,成为日后研究徐志摩必读的重要著作。此书解放前出版过,印量很少,直到一九八一年才由上海书店影印出版,大嘉惠于近代文学的研究。从老曾赠我一册,扉页写着:“万雄宗兄为志摩兄刊全集,隆情高谊,殁存均感。丙寅春日,诣临梓室,持此以赠。陈从周。”可见从老得见全集出版,既完成陆小曼之嘱托,也成就了他流播徐志摩作品的念愿,喜愉之情,溢于言表。从老是一个极重情义的人,《徐志摩全集》的保存和奔走出版,可见一斑。全集出版以后,其后数年从老为徐志摩遗稿佚文的搜罗出版,也费尽心力,至有《徐志摩全集续编》的出版。我性疏懒,日记笔记一曝三寒,即与名家聚谈,亦从没有念头要记下来。在翻阅旧物中,竟发现在一九八六年四月七日,留下一段到上海拜候陈从老的日记,想是当日见面印象深刻。这是与陈从老相交十五年来唯一的实录,且关涉到徐志摩、陆小曼等事,故原文录下,一作纪念,一或可提供些可资助谈的材料:
早,与金宝元拜候陈从周。
谈到《徐志摩年谱》,四九年写成,自己花钱印了五百部,稿曾得到沈从文的批改。
看到了陆小曼的一幅山水,很有书卷气,空灵雅致,非常物。陈从周原有(陆小曼留给他的遗物)都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毁掉了,这画有陈从周和赵家璧题字。
蒙惠赠画一幅,所用颜料,红色是乾隆年间(物),绿颜色乃嘉庆年间宫中藏品。
赠《徐志摩年谱》一册,题字“万雄宗兄为志摩兄刊全集,隆情高谊,殁存均感,丙寅春日,诣临梓室,持此为赠。陈从周”。
“梓室”两字为叶圣陶墨宝,客室挂有吴作人骆驼一幅,另□□□人物(画)一幅。
陈从周老烟不离手,谈志摩事特别兴奋,稍示旧藏《徐氏寓美公子惠赠者》照片。看照片,志摩风华正茂,在美英念书时有些“浮”气,回国后,增加了不少书生味。
自因缘《徐志摩全集》的出版,结识从老,此后每到上海,行程如何紧迫,十九会到同济新村“梓室”拜候访谈。时光荏苒,不经觉间已十多年。至今“梓室”模样,脑海中依旧印象新鲜。
十多年不知多少次的见面,都是在梓室,绝少外出饭食,每次总坐上两三个小时。每见面,有事商量和托嘱办理事情外,都是天南地北地谈。谈的是什么,记不住了。话题除讨论书稿外,大都围绕文化艺术的人和事,或近日见闻和社会情状。陈从老多才多艺,见识广阅历深,而我知识兴趣广泛,一老一少,不愁没有话题。从老浓厚的绍兴普通话,我浓厚的广东人官话,正是南腔北调,相互间虽然说、听都有些费劲,却不妨碍我们的谈兴,一聊总好几个小时。谈话中,凡言及传统文化艺术的遭破坏和凋零,社会文明程度的低下,从老就容易动情生气,由温文尔雅,变得怒目金刚。他关心全国各地文化遗迹的存灭,虽一砖一瓦珍护不遗余力。他担心传统技艺和生活价值的消亡,如开放以来外来饮料在社会上的所向披靡,他深深忧虑传统饮茶习惯会自此消失,他戚戚于民众的粗野不文,社会风气的不文明。总的来说,他对所以维持中国人和中华文化的良好传统文化和精神价值,是很执著的,甚至容易被认为保守。一个深受优秀传统文化精神濡染,而身体力行的知识分子,他的执著是可以理解的。他并非传统保守的遗老遗少,生活在十里洋场,受过西风欧雨的洗礼。他的执著是来自对国家民族终极的存在和长久发展的最后依存全仰赖文化的体认有关。这与深谙近代世界发展大势,对世界各种先进文化深有研究,而对国家民族处于危急存亡之秋感受深切的陈寅恪,所以一生潜心学术,在兹念兹,以弘扬民族文化和精神为最终目标的体认和用心,并无二致。时至今日,对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行为,应从多角度、更宏远的视野去理解。陈从老本职是中国古建筑尤其是园林的专家,研究而外,且能造园。他多才多艺,书画、昆曲,甚至各种玩赏,无所不能。同时他能文善诗词,散文杂文写得很好,自成风格。只要翻查一下他的著作目录,就明白了。他极关爱民族文化,对传统留下来古迹遗物,宝爱至极;对传统风土人情,眷顾有加;尊师重道,讲信修睦;是传统优秀文化、优雅文明的化身。在各种怀念追忆他的文章中,在他留下各种著作中,不难感受到。他的学术成就和艺术造诣,说者多有,都用不着我饶舌溢美。
陈从老生前有一篇文章写他旅游之道之乐,题目为《半生湖海中,未了柔情》。我改之为《一生神州,洒遍柔情》。以下,我只从个人接触所及,追忆一些行事,以见斯人。
陈从老原籍浙江绍兴,生长于杭州,成年后虽长期居住上海,但性格上,总感觉他禀赋杭州人的性格更多些:既温文尔雅,又刚烈不阿;既文采风流,也义正词严。他的行止,他的诗文,他的书画,无不体现了他这种禀性。杭州既有西子的千娇百媚,柔情万种,也有钱塘潮的波涛汹涌、一泻千里;葬在西湖边上的历史名人,有忠烈的岳王爷,引刀成一快的秋瑾和陶成章,也有情僧苏曼殊,了绝世缘的弘一大师。杭州地处江南,南宋定都于此,承载融汇了南下的北方文化,铸造了杭州特有南北交融的文化,这些文化蕴藉,山湖风土见之,人物世情见之。杭州有千百年诉说不完的风光,也有诉说不尽的人物,所谓人杰地灵,陈从老是润育于此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