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百合花在电话机旁寂静地绽放。《Another day in paradise》翻来覆去,如同房间里的空气。
“林肃,二十点五十分!”
我是一名火车司机,值班员在电话里通知该出车了。有气无力整理毛巾、水杯、司机手杖一类的东西,将它们一一装进一只同样有气无力的背包里去。我听到公车的马达和出租车的喇叭竞相争鸣在我居住了四年的虚情假意的城市上空。
穿好工作服,我该出发了。双脚在移动,心却仍在某处迷离、疲惫的状态中怅惘地静悬,我常这副样子在机车上作业,对一名火车司机来讲,是最要不得的。
离站的火车发出一阵含混浊重的响声向着西方的天空隆隆开去,风笛声在招揽生意的出租车喇叭声里很容易分辨出来,像锋利的水,或可以刺穿天空的刀子,向着远方,而出租车驶向城市的中心。
“结婚才三天就给我安排出车计划!看在女人的份上!我不跟汤树计较。”
我在车站碰见温良跟杨姝缦。我们去调度室出勤打卡。调度室后面那座紧贴着蕗山山肌的建筑是“乘务员之家”,出车前乘务员在那里待乘——被关在各个房间里强迫进行定时的集体睡眠。
我和温良出来的时候,姝缦仍在大门外的泡桐树下等待。除了鸟叫一样远远近近的一两声风笛,蕗山下静极了。落日只剩下一丝丝儿折断在树梢的金丝线,高高地悬荡,风一吹便断裂了,星星点点的亮点子,像带着灯笼的虫子无声的飞翔,这里亮一下,那里亮一下,后来,彻底飞远了。
司机手杖落在调度室了,丢三落四的毛病也总折磨着我。我转身又进了机务段的大门。
二
杨姝缦是被温良拽上机车的。姝缦来不及适应离开地面突增的高度和车内昏暗的光线温良已将她一把揽进怀里,就像猎人终于将猎物诱骗至一个安全的角落。姝缦来不及埋怨。温良有些慌张,撞翻了一只水壶,水花喷溅出来,溅到窗玻璃上。
这点水花若被汤树撞上,定要考核我们,罚我们的款,当成一个隐性的事故苗子上报好显示他的工作成效。
姝缦浑身颤栗着还没从雨后夜晚的凉意中温暖过来,也没来及对机车的内部构造好奇。她觑着车窗下的地面推拒温良的亲吻和抚摸。“啥声音……求你,别在这。”
“宝贝儿,这地儿不好么!”
温良不管我这个司机正撞上了拐角的一棵泡桐树,乌青了额头窥探机务段运转室的楼梯,我刚一走进楼道路灯哗一下就灭了而温良的双眼像出发前的车灯一样闪烁着灿烂而又急躁的光芒——我后来捡到一粒宝石样的扣子,我猜是从杨姝缦的褂子上掉落的——温良降下弓,车内立刻昏暗不明,姝缦赤裸着蜷在驾驶台前的椅子里打量温良背后的仪器,各种机器的轰鸣杂混成一股浑浊的翁翁声在耳边缠来绕去,无限调度电话里人声混乱,她觉得那里似乎有一张张人脸高高地悬挂。“求你了”。姝缦的央求渐渐失去了力量成了机器一样的嗡嗡声。
通勤车泊在夜幕下一片蓝紫色的薄雾中,蕗山颔首俯视着这只收拢了翅膀体内仍不断涌流着电磁波的巨鸟,它从外面看去安静极了。巨鸟的心脏被两个热情似火的人儿激荡着、搏动着,电流的血液正像一条河。
我没找到司机手杖,我打温良的手机,这家伙顾不上接听。我沿着泡桐树排列两旁的小径往通勤车的方向走去。
他带着那个碧人儿不知上哪去了。我攀着扶梯上了机车。我右手举着手电筒,左手抚在门把手上感觉到里面一片炽烈的声息刺穿了那台庞大的暗沉沉的机器,我愣在那里,那些声息蜿蜒柔软有火焰一样的温度——车门已经打开,我跨步进去,手电筒的光芒一下笼罩住了一片迷乱慌张的感情的极峰,它正喷溅出明光闪闪的碎片,那些碎片猛可间让我呆若木鸡。
“林肃——!”
一个酩酊又惊惧的声音猝然穿透了这只钢铁的、各种声响杂混成一股浑浊的嗡嗡声的长方形的笼子,我看到交缠着的肢体、贴在另一边车门上的一只胳膊才听到这声遍透着无助绝望的叫声!
“你来得可正是时候,老兄。”温良抓起衣裙摔给仍保持着由于他的体重所造成一种弯曲姿势的姝缦。不知姝缦被我的突然出现吓呆了还是从另一层高空里一时还落不下来。我紧紧嗓子,如果方才听觉(不排除视觉)所感应到的无助和绝望来自于姝缦,此刻它全转移到了我的胸中,体内,我的血液足尖——我发现哪怕挪动一下视线也是那样的艰难。
你们可能以为我过于夸张了,没有。我这样说是因为你们还不了解我。我有些呆。
三
我不知我的呆应该归罪于我那美丽的母亲还是威严的父亲,我也不知体内潜伏的毁灭和厌倦意识从何而来。上帝知道。
“你简直就是她的样子!”“由她去吧该死的!”“我们林家不需要什么标新立异!”
咆哮声穿透我童年乃至少年时代的多彩天空,另一个甜美温柔的声音同时在记忆中回荡:“肃儿,过来,到这边来。看看这些花。”到了某种时候,后面这个声音就消失了。
林家的男人似乎都该像那个姓氏,瘦削的,横竖撇捺硬朗分明,每个鼻梁上架一副文质彬彬的眼镜,象征斯文?隐匿双眼?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的爷爷这个样子,我的叔叔伯伯这个样子,我的父亲——每当面对母亲时,父亲总要貌似威严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那种让人发疯的目光严厉地逼视我的母亲,而那种咆哮声则冲向我。
我将所有属于林家男人的形象和气质及精神素养最大限度地演绎成一个“呆”字,它附体在我身上的意义在我成了一名火车司机后就更加深刻了,那种形象并非与生俱来,起始于母亲弃我不顾的那天。且我还是个胖子,又矮又胖。我的鼻梁上也没有架一副眼镜。在最需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我会紧紧咬住我的嘴唇。我十三岁那年,母亲跟父亲的一个学生坐飞机飞走了,人们说他们私奔了,说法不一,但都是为了给我的生命带来死亡的体验。从那时起我宁愿成为一个聋子、哑巴。有些伤口无形,但它可以致命。别人的地球是圆的,上帝独给我一个过于光滑的平面,稍有不慎我就从平面上摔下去。
我每周收到跟小她十六岁的男人在某个南端鸟语花香的城市里尽享爱情的母亲的一封信。母亲是那种把爱情和信仰混为一谈的女人。
我记得父亲最后一次与方泽群坐在秋日黄昏时分溢满了伤感乐曲的客厅里谈话时爽朗的笑声和极少流露出的慈祥,他就拿这种慈祥声音唤道:
“肃儿,过来,给我和你泽群哥哥评评理。”
我清楚地记得大腿上温暖的父爱透过那条母亲帮我穿上的秋裤丝丝渗入心田。我多么希望这个泽群哥哥在我家客厅里坐得久一些。母亲手拿一把小巧的剪刀站在余辉的窗口与泽群哥哥不时对望一眼,落日映照在百合花瓣的水珠上,又反衬在母亲的眼睛里,那双眼闪着湖水般的光芒。阳台外有一排凸出去的凹槽,母亲在那里种了百合花,这些花儿从春直开秋尽时。母亲最喜一种月亮的色泽里晕染着婴儿肌肤样的百合(父亲说那是银色的,我说那是珍珠色的),母亲则说它们是蓝色的,有气无力的一种蓝。后来我便相信母亲,确信那是一种有气无力的蓝。
这种经过争议的色彩主导着这个家庭的感情及日常生活,朦胧微甜的香气时时缭绕着,令我恍惚又神往。这种贴着生命渗透游弋的气息令我老在梦里做着种种神秘的探索和幻想。
四
世上有很多种疾病,不知我对梓莲过度的依赖算哪一种。我无法想像,没有梓莲我还能否将生命继续下去。落了一场雨,晚夏的干燥和闷热退去一些。夜晚来临,楼下仍聚了许多嘻嘻哈哈的女人孩子。夜色沉不下来,飘在高高的几朵暗云之上。我在各个屋里走进走出差不多三十遍。我拿起手机,打第十九个电话。“快了,快了,再坚持一会儿,好少爷。”梓莲压低了嗓音,我听到有人在她身边大叫:
“嗨,丫鬟,少爷要撒尿了吗!”
我握着手机,浑身的血液冲上脸颊,但仅一刹那,就又退回各自的腔管中去了。
出门四十个小时,三十四个小时在机车上。我想考验一下自己的胃能忍受多大的煎熬结果它现在空虚得令我想吐。我万分珍爱我的家庭生活,一如士兵久经战场终得返回家乡。虽然,女主人总在别处。我的心只在此,我愿意把每个在家的日子当成节日。当成天堂。
愤怒快把我烧成灰时,她回来了。
“少爷!林大少爷——梁继生把公司的玻璃又砸了,钟锦言跑你们机务段闹去了,我只好代替她……”
梓莲准备洗澡,拿腔捏调地哼了一支曲子表示司空见惯不跟我这个在外人模狗样在家无理取闹的呆子计较。
我陷入对一声尖叫的感觉和记忆中。那个酩酊销魂又惊惧的嗓音。那要命的对我身心的震荡。我试着以自己的嗓子发出那声尖叫。
“少爷!”尖叫来自卫生间,我逃脱对画面感热血沸腾的回忆奔过去。只不过有一只小虫子。
水帘涤荡尽了梓莲身上尘世的飞灰,还是那个完美无缺的少女。我的生命全依仗她而存在。她避开我湿的绝望的目光。隔着水帘我注视着她。这种时候,她总喜欢哼唱一首歌曲。一首让我忽略掉自责和歉疚的歌曲。她认为那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来没有过?你们?怎么可能!”
梓莲无法回答那些貌似好心的询问。湿的绝望的目光伏在她怀抱里。我抓住她的手。她感觉到我身体的变化很吃惊,像早就知晓灾难要来临。“哦。哦。”她不停地拍抚我抽泣的背像母亲安抚一个不断受伤的幼儿,一种既好奇又担心的情绪困扰住了她。太阳光一样热烈而健康的情感此刻正来自于我的爱人。过去是一个沼泽地,她坚守着好让我不完全沉下去,而我终究会回到安全之地。
“我们已习惯了——不,我——”
她到底要说什么,炽烈的灯光印照在挂着水珠的墙壁上闪烁着灼人的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梓莲鱼一样逃脱了。一如不可更改的自然法则,在不知冒险会带来何种麻烦之前,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地沉入好习惯是最该做的一件事。一个人害怕遇到新的麻烦而宁愿忍受原来的困境,在冒着不可预知的风险寻求改变之前,她乐于逆来顺受。
风笛声不时破窗而入,感觉在记忆中复苏,我的躯体陷入对一声尖叫的回忆和萌发。百合花在桌上静静地绽放。淡漠的蓝的香芬在四周漫延,记忆高空那绯红的血液沽沽地流淌,我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剥离坚实的现实大地,极力想看到一个记忆的真相又推拒着真相的显现。我的躯体从未有过这种体验。我很清醒地意识到那死亡一样的伤感又欢娱的灼伤——它不来自于梓莲——我的确对她充满了深爱和感激。
“林肃——!”
我握着自己听到一阵空洞而猥亵的心跳。我将脸颊伏在墙壁上。我扑倒在一面墙上长久地暗地里哭泣。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她站在门外,浴巾裹住她湿的疑问和难过。一阵电话铃声带走了她。“紫依姐,哦?”别人的小麻烦面前她一贯忽略自己的大麻烦。“梓莲嗳,梁语发烧了。”心怀鬼胎的夜晚出奇地安静,周紫依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这个女人不知自己总像在呼唤一个保姆。
“……哦,好吧,那好,如果再不退烧你叫我,我们送他去医院。梁哥没回来?”
“别提那混蛋!死了!”
五
“你想办法留住他,哦,是吧!我白天就告诉你了?哦。陪他在公司各处转转,是吧。好了,就这样了。记住了,他会不会留下就看你怎么接待了!别的事交给其他人去做。他叫黎明,大概十二点钟吧,你让林肃查查,2856次。”
如果我们分镜头去追踪,在那张铜柱子的大床上,汤树和钟锦言此刻正如我和梓莲一样在床上左右各占一半地坐着,所不同的是,他们打一个并不需要非得半夜三更的电话,而我和梓莲听上去只能服从。
如果你愿意随我的叙述打开我的家门,从六楼往下走:楼道里可真安静。安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高贵气质,我是说内心的一样丰足,我追求了一生,生命结束的刹那,我听到内心安柔的召唤,那是好多个刹那积攒起来的永恒。扯远了,小心,一楼有只总爱出其不意摆脱主人门框的狗!比人还高的个头。没事了,看样子它睡熟了。
往西行,绕过小亭子,穿过草坪,没事,草坪上的曲径不是你踩出来的。看到那栋崭新的威风凛凛的楼了吗?汤树昨天刚从别墅搬回来。
钟锦言在南山上建了40栋别墅。在这个年代到处建房是头等大事。从蒸汽到电力,现代化的技术革新不断被运用在机务工作中,汤树在接受新观念、新的规章制度及管理理念的培训的同时,他的内心世界似乎也程序化、格式化了。在他的工作惯例中,几乎找不到感情用事的时候。人是高级感情动物,那是乱扯。
钟锦言常常半夜三更地回来,带着汤树所不屑、但绝不会动用一个身体语言表达出来的五彩缤纷的酒气、世俗气,那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
他常一个人倚坐在左侧床头多年来那个属于他的固定位置陷落回忆,《人民铁道》报紧捏在手心。那些有身份和地位的邻居们:7楼住着翟主任,六楼是焦副段长,三楼是书记,汤树住在高高的顶层。当初为争得这个楼层这个门牌号汤树可是费尽了脚力、心力以及财力。
钟锦言曾试着像对汤树那样对钟吉尔发出一个指令——钟吉尔正吃着楼下叫来的快餐——汤树那天去铁路局开会了,钟锦言打发梓莲去应酬一些同行们的聚会自己抽空回了趟小区的家——听到这声指令,钟吉尔放下筷子,端起杯子喝了口红艳艳的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