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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是什么东西。”钟吉尔端起又滋滋喝了几口。钟吉尔后来有半个月不回家,那孩子说,在应酬。钟锦言出其不意会回到小区的家来与汤树心平气和地倚在床头,像两个国家领导人友好商谈国事那样谈时事,谈各自的工作:一项工作计划的展开;一些能体现成就和效率的经验的交流和效仿。汤树不无感慨地深呼吸五次,除过某些让他伤感的时候,他几乎要以为天造地设那种说法了。

梓莲洗澡的时候,钟锦言也正换了睡衣站在卧室的灯下看汤树倚在床头读报,从办公室里抱回来的一摞报纸,瀛洲机务段的一组消息被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汤树本原有些习惯:全身赤裸地躺在床上;将袜子放在沙发上;睡前不洗脚;喝汤时发出不雅的声响;将得意露在脸上。等等。有些场景经过岁月的淘洗已沉旧黯淡,有些情话汇入时间的江河再也发不出声响。

汤树清清嗓子——他最后保留的一个顽固的习惯,在某些他认为完全必要的场合他总喜欢先清清嗓子——汤树望一眼钟锦言,希望她正视他。她却抛给他一个愤怒加厌恶的眼神,他就转过头去又读报。

“多亏了林肃的老婆,”她微笑着。“要多几个这样的员工我就轻松了。”汤树慌忙放下报纸向锦言靠近些,摆出一副深谈下去的架势。“你得想点法子镇镇这个梁继生!你让我多没面子……”“万一不是他……”

“你长脑子干嘛用的!人家咋不去砸别人的……”汤树太有话要说,猛烈地清嗓子。钟锦言哼了哼,把身体再摆得舒服些,夫妻俩都感觉不到一丝儿睡意。多找几个事故苗子罚点款,偶尔给上头汇报些含糊的数据——这样的手段汤树最驾轻就熟了,他觉得已为此绞尽脑汁了。不过有一回她忽然恍然大悟:“嗳,对呀,我也可以在人事管理方面借鉴一下。”钟锦言猛一下发觉汤树其实也不乏可爱之处,任由他的手向她的全身蛇一样试探,她抛出一个纵容他的眼神,他便一副奋不顾身的劲头,立刻遭到一声有力的训斥,他弄疼了她的胳膊。他马上小心翼翼,他那隔离般的粗糙的亲吻落在那具叫人难以捉摸、变幻无常的人体上,她的颧骨高高地突起令她的面颊显得无比的坚毅,蓝色的被窝里隆起的优美的曲线扭动着散发出狡黠诱惑人心的魅力。他捉住她戴着好几颗钻戒的手放在他赤裸的后背上,她猛一下将一只镶嵌着钻石的胳膊收回。汤树马上感到害怕而停止了动作——她只是想关掉床头灯。

钟锦言在黑暗里无声地躺着,身体越来越冰冷。她一阵阵发出寒冷的战栗。那不像是激情的挑逗,也不是温柔的爱抚,一只沿街乞讨的猫倚在你的脚下讨好地攀住了你的腿,跳上鞋帮,它在够你的手背,舔你的手心,它的样子让你猛然产生厌恶的情绪,它试探的爪子叫你心里隐隐发怵——某个久未启动的程序僵化了,他正在查找电路图,正在格式化,正在输入……“够了!”钟锦言一脚踢开了战战兢兢的汤树用被子裹紧了全身背向着他。死机。

他无声地穿衣服。

“手机!那边!那边!”

似一阵风暴刮得汤树心底里直打哆嗦,他在脚下找到手机递过去,却是自己的,返回去开了灯,在地板上终于找到她的。大人物总爱掉手机!钟锦言以饱满的愤怒一把抓过手机打了个取消某项参观活动的电话。

这时,汤树已洗漱完毕,站在镜前将一丝不苟样的领带抻到西服外面,再别上一只过时了的领带夹,在听到钟锦言在床上发出讥讽一个进城开会的村委会主任的声音之前他转回客厅去。

钟锦言又打一个不必非得半夜三更打的电话。

汤树跑步去单位。汤树身体里汹涌着被钟锦言这个女人激发起来的一团火,汤树听到风笛声,他在一步步靠近,他奋力地跑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马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驶过来一辆出租车,遥遥地跟着疯跑的脚步行驶了一阵轰一下掉头开走了,扬起一阵隐匿在昏暗路灯下的尘沙。

远远望见大半个办公楼窗口都亮着灯,有值夜班的,火车司机们背着大包,出勤的沉默无声,退勤的蔫头耷脑只剩了一口力气往家的方向赶。查到一组数据,粗劣地瞄了一眼,汤树便抓起电话拨打我家的座机。那团火现在完全被另一番热情的火镇压下去了。

“林肃,上车间来分析!”不外乎这几句话。“分析”,林肃听到这几个字就感觉想吐,就像连续不断地逼迫人吃同一种食物那样。

这是一条铁路专线,汤树耐心地一遍遍拨着那几个数字直到那头终于传出睡意矇眬的“喂”一声。

汤树的手机也同时响了。

“汤树你给我回来!你有病啊这阵跑去单位……只要没刚到坟墓就马上给我回来!”

汤树小跑着出了机务段的大铁门,穿过两旁站满了泡桐树的小径,跑进桥洞的时候汤树看了一下表。

钟锦言正坐在沙发上抽烟,每当钟锦言有绝妙的灵感的火苗显现时都要来一根香烟助燃。

“你觉得行就行,你决定了就行了。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花费……”“锦阳家园的房至今卖不出去一套——”钟锦言盯着烟卷儿,左退高高地翘在右腿上调整一下坐得更舒服些。“又赶上金融危机——我从来不做无利之功——不要捡着个芝麻就看不见西瓜。多考虑几个兜里有现钱的,你可以先摸摸底,目前正在考虑房子的人……”

锦阳家园恰在蕗山脚下,紧邻铁路小区。钟锦言对这个家园炽热的梦境燃烧了一年了还只是个梦境,每天都有人在换新房可就是没人问津锦阳。

我生命的大部分都在机车上,为了保证行车途中的安全,很大部分的时间我在没有规律又不怎么完整的睡眠中。长时间的休息是为了更好的开动,那是必须的。听上去更像在谈一部机器。我睡到下午三时。隐约记起中午时分梓莲打过电话,她听上去很兴奋,说要“陪黎明先生吃饭”,“陪黎先生逛逛”,她说了个地名,我没听说过。她说将她早上做好的饭菜热一下吃。我可能在梦里吃了,感觉不到饥饿。从凌晨睡到下午三时,明天凌晨又在行车途中,晚上有可能得去候班,如果你是二十点后零点前的出车计划,那么中午十二时三十分你就得上候班楼睡一个下午;二十三点以后的计划十九时四十分候班。不管你有没瞌睡、换了床是否能睡得安稳踏实,这些你都不能计较。这是纪律也是命令。我们后来跑的是大线。通勤车后来直接返回不再在海城滞留一夜了。我们那是最后一班,相对于命运之说,我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火车司机的生活。我们不能计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训,我们也不能因为工作超过了八小时而将火车扔在荒郊野外,十几个小时的超劳那是比太阳升起还常见的事。我们只能遵循二十小时连续不断的规律。我们一天可以跨越三个省,征途中可以从窗口欣赏迥异的风景却永远找不到餐馆和旅馆。“着魔的猎人”、“岩石旅馆”那样的“火车旅馆”不可能就在不远的前方,我们更不可能恰好在疲惫不堪时分停下车来,对于那种不得有任何理由的勇往直前、一秒钟内必须制动等等挑战人极限的规章制度以及你不得飙车不得慢行时速必须恰好掌握在某个你心中得得时时计算好的限定之间的限制我们得绝对服从,虽然你会有天大的理由。在海城运用车间超出或达不到那零点一秒汤树就会罚你款,叫你下岗。

而我——你已知道了——我的头脑和四肢常在某种迷离、疲惫的状态中怅惘地静悬。

座机不知又被汤树骚扰过几十回。我拔了电话线。数据无误,汤树还是在小黑板上记我一条:林肃无故拖延更改数据的时间,罚款五十元。我冲到汤树办公室门口的刹那想起梓莲,我将手放在粉刷成上白下绿的墙上指尖划出一道道深痕。

“公子,进去啊,手按着他的头要他取消罚款!”

听到了吗?这个声音只能是梁继生,他从过道那头走过来。他走近前来手搭在我肩膀上。“怎么,不敢?我替你按他的头,看着!”

梁继生推开了门,你一定看过那种复仇雪恨的电影,你也能一眼就识得出梁继生是哪类英雄。门磕到墙上发出沉闷又钝重的声响,他直直走进去,站到地板中央。汤树的半张脸从监视屏后面闪出来向梁继生身后觑了觑。

“你有什么事?”我没打算走进去,可是汤树他看着我发问的,我只好往门里探探身子。

“把那个罚款取了。”梁继生替我回答了,走近办公桌把方才上楼弄得喘息不休的身体横在一把椅子上,左腿横伸过去搁到办公桌上鞋尖正对着汤树的眼睛。汤树阴着脸拿起一张报纸。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在梁继生惬意地吸一支烟的时候我转过脸向着过道另一头。

“将罚款取消了。”梁继生重复道。“哪个罚款?”报纸在桌子上墩了墩。

我听到汤树一声惊慌失措的叫声赶快往过道那头走去。我站在楼梯口。“放手!梁继生!我告诉你这没什么好结果……好,好了,我取消还不成嘛。”梁继生出来了,他又点上一支烟,他看着我:“你告哪都成,翟主任刚才还在楼下,机务处的电话随时问我,给你一句忠告:千万别告你老婆,听见了吗!她会说你这个!”梁继生伸出一根手指转向门里做了个猥亵的动作,他的笑声在过道里回荡。“记好了,将你家的窗户关好,八楼是我挑战力量的极限。”楼道里发出一连串的回音,门一扇扇地开了,露出一颗颗被好奇灌满了的脑袋来。

我跟着梁继生下楼,勇士的气概还在我的胸腔和楼道间荡气回肠。彼此问过几点的出车计划后我问梁继生昨晚在哪里。梁继生说在胡清清家里玩游戏机,我不知胡清清是哪个。“小语发烧了,梓莲送他去医院了。”“女人就喜欢大惊小怪,”他掏出摩托车的钥匙,“公子,看看,身上有钱没?我不能回去,别理他们。”他接了个电话,“妈的,我得捞回来,那家伙了得,一晚上三万四!开资了我还你就是。”

一句话如果说得太多了,我相信说话的人都不知自己具体在说什么,“开资了我还你”,我想大车们都听得发潮了。我从身上没摸出多少钱。

“把卡给我。”“没在身上啦,”我掏全身能装卡的地方给他看。他不放心自己搜了一遍。勇士的脸此时变得相当贪婪,他以那种竭力想捞一把的急迫和焦躁推搡着我。“走,取卡去。”出车计划一样这是个不容争辩违抗的命令,在他发动摩托车的同时我跨上去坐到他身后。

“她像一片风里的树叶,飘着飘着就从我的生活里飘走了。”

温良阴沉着脸坐在副驾驶的座椅上不停地抽烟,我不停地将惬意的脑袋伸出窗外避免被一阵又一阵的烟雾给淹埋。我们凌晨三点牵引胭脂岭-海城区间520004次列车,一路拖泥带水不断地会车,停车,正午时分时还没绕过胭脂沟。后来的几站地一路通过。畅通无阻的行车引发了我小小的快乐。温良说我傻得够劲!山坡上的树荫可真诱人,风斜斜地吹进窗来,惬意得令人昏昏欲睡。我哼唱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曲。温良就以不该他有的忧郁出神地盯着山坡仿佛上的树叶陷入他的相思。

“耐心点吧,时间,”我学着大家喜欢的口吻。“时间会告诉你答案。”“你这个蠢货,就知道说些无关痛痒的屁话。我搞不清她在想什么。”他阴暗地转过脸来盯着我。列车正在进站,眼前一片云雾缭绕,我看不清进站信号。“怎么回事?”

机车信号显示“黄灯”,监控装置机车信号标识灯显示“无灯”,距进站702米处装置开始追码。19:56机外停车。

“你说哪趟不出事?老子跟着你被罚了多少冤枉钱了……”

温良狂喊乱叫一通。我知道我们之间完了,就像两个天天吵闹着要分开的男女那样,但他们始终无法分开。四年来我跟温良一直做搭档,直到乘务制度发生新的变革。

我们没有按规定给非正常情况故障咨询台打电话请求处理办法。我们僵硬的心只顾互相指责。监控数据显示同样的错误我竟然连续犯了两次。

我无法将给予温良苦难生活的女人与那个一半娇弱一半淡漠的女人联系在一起,也无法不碰上温良阴沉沉的脸,我也无法阻止我那精力不济的情感常去某个隐晦的低谷溜溜达达。

我已无法逃脱注定是猥亵的命运。我时时纠扯出那个夜晚独自儿细细回味并躲在某个无人的角落里干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

“林肃”他不是我,是一个夜晚的命运。是病毒,早开始了对我的生命以及过于平静和完整的婚姻生活的浸蚀。

“那个家伙——面贴着墙壁喊着自己的名字手淫的那个家伙正是他!”如果某天听到这样的声音,我知道,我必死无疑。

“少爷,非得我上楼来请。”梓莲跑得气喘吁吁,手把着门把手等惊慌失措中的我穿好衣服。

她仍是个未经过性启蒙教育的小女孩——这是她的手段还是生活施加予她的无奈?我的一只脚终于伸进了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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