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有生以来我没有如此感觉轻松过。我扛着两袋大米上了六楼敲门,女主人惊得一下跳到楼道来。“少爷,你打个电话我叫朱师傅去接。”
40斤重量从肩上落到地上后我感觉成就感十足,拍拍手发现梓莲新换了发型,小围裙下新买来的吊带睡衣托出她身体优美的曲线,睡衣的领口低到若叫旅行家看到我的心脏即刻会暴掉的限度。凭什么我想起了旅行家!
“你的脸?”“我不在家你兴致不错啊。”我没有含情脉脉地给我的妻子这番刻意的打扮一个奖赏而是醋意大发地甩了背包。姝缦提醒我去照镜子——我走进卫生间搔手弄姿了半天——我夸张地、尽量做得像那些讲究实际、智力平庸、举止粗俗的小青年习惯做的那样——我大声地诅咒、咳嗽、走出来看到我的妻子满腹委屈地站在那里。是的,从现在起我要做得像个爷们——我本该就此打住,可那獐头鼠目的旅行家蓦然跳出来拿脚猛踹我:
“饭我做好了,你趁热吃吧。”满怀柔情蜜意的女主人此刻僵硬了脸颊脱了睡衣,套上工作服红肿着双眼出了门。
我擦了把脸钻入留着她体温和体香的被窝嘤嘤而泣,一会儿我就误落入疲倦的梦乡忘了我那被魔法和宿命所掌控的人生。
我痛苦又甜蜜地回忆起那个夏日的午后,阳光灿烂的遥远的小屋里,我尚不完全懂得两性之间完美无缺的爱情,就在那时,宿命的征兆就出现了!从那时起,我再也无法摆脱。我的肉体沉睡,我的思想携带了梓莲的思想,双重的重压使我在窒息中睁开眼睛。
梓莲中午没回家,此刻已过了六点钟。七点时她发了条短信,说公司里有事不回来了。
我清醒地记起她那张经过修饰的脸颊,温暖的被窝里她回心转意的浪漫和柔情已被我那双臭脚糟蹋得香消玉殒。
猛可里我一下感到那实实在在的被她抛弃的绝望,为太过纵容自己那点卑劣的心思而后悔莫及——你们可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对我们太过温和的母亲我们常常找茬让她的一遍遍心承受难过和自责!我在屋里转来转去,午饭、晚饭都没吃,黑暗像一件巨大的罩衣,慢慢罩住了近来变得邋遢拥挤的我全部的生命、情感和幻想栖息其中的家。我是那么惧怕失去我的梓莲,没有她,等于没有我的生命!我坚信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我不停地拨打她的手机,我想将此刻回心转意、悔恨交加的深情全部埋藏进她的怀抱。
可是,她再也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冷淡过我!已过了九点钟!我一遍遍拿起手机拿起座机,对一串数字我从来没有如此的胆怯、心虚,我敬若神明的心几乎停止了活着的跳动,它只是机械地抽泣着。我得给自己找个出口,我感觉快被黑暗溺死了。“姝缦,她走了,我怎么办?”除了担心再也拨不通那一串数字我什么都不怕。
三十一
六点钟,人们纷纷涌出大楼,走向街道,公司里不久就空荡荡的了。梓莲这边几个办公室里的人等钟锦言的车从交警的脚下飞驰而过时分一齐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像在释放一种培养在不同体内郁郁葱葱的同一的气体,在体内酝酿得过久了,就等着这个恰当的时机被释放出来团聚。他们拥挤着下楼。黎明在楼下站了半天,又返身上楼。
“怎么了,女生?钱夹丢了?”
他倚在门框上,食指和大拇指张开卡住了下巴盯着那个不懂掩饰自己情绪的女人,那副表情挂搭在女生那张原本俊美的脸上让他很不舒服。他盯着她看像欣赏一幅图画。
阔绰的寂静和闲暇让她的心随同私底下探头探脑的伤感颤悠悠地纠缠她一阵后就成为一种茫然,她的眼睛那么亮了一下之后变得呆若木鸡。“黎明,你告诉我,一对正常夫妻那种生活多久来一次?”人有一种天生的不可遏制的欲望,那就是在理解之前就评判。这种问题从这个女人嘴里出来几乎惊出了他的胆。“哦,那因人而异吧。”她仍旧保持呆若木鸡的姿势冲他瞥一眼,也许她觉得那样累了,也许她想使气氛轻松起来,她离开了桌子走到窗口去。“那么,你们多久一次?”他想到了评判那个词。“瞎扯,有个朋友出了点问题,她想……”他宽厚地笑出了声。没等她将失手打碎的花瓶掩藏起来他一把将这个不善于撒谎不懂得掩饰的女生扯进了怀抱。“难道你看不出我对你的真心?嗯?”她很努力地挣扎——他感觉这很好笑,他便笑起来。她像做错事的女生那样不知所措地被困进他的怀抱,她的呼吸连随同一阵悬心张望的视力也变得孱弱了。随后她就停止了挣扎,任他蓄谋已久的吻到处游走。
她不无忧伤地轻声地叹息,那是一种绝望的迫近。她以为自己跌进了一个池塘,她试探地往出爬,没想那却是个大沼泽。力量只会使她再一次地深陷。她说服自己一定要从沼泽地走出去。
“不!”她发出呓语,不知自己在说什么,那阵坚强和决心便也从这声呓语里逃掉了。她的背抵进沙发,完全陷进了沼泽地。绝望过去了,身心袭来一阵温柔、放任自流中的忘却和疲惫。她的心跳让他惊讶。他的手停在那里,他以为她病了。
“小莲。”
她的身体像坚硬的土地,春风吹拂起来时她自己闻到了泥土的气息,颜面上抚过令人惬意的微风,她不由伸出双手搂抱这缕微风,一边发出欢快的呼吸。她的心像夜空里的星子,穿透沉倦的幕布发出碎金属尖锐明亮的光,碎光成束成片,堆叠加厚,她的身体都变得通亮了。一个居室里呆久了初到旷野下的人,居室的屋顶上时而也会探出一粒星子的微光,但满天星斗的胜景只是一个猜测中的疑问。她像一个打算独自逃跑的人,瞻前顾后之中,一个意象,一个咒语蓦然像烟火一般在她头顶爆炸。
他感觉像在亲吻一个发高烧的病人,他的唇被烫得火热,她浑身战栗着,心跳越来越快。他注视着她的脸。突然,她挥起一只拳头重重地向他的眼眶砸过去,他发出一声惨叫,她脸颊烧得通红地爬起来,抓起办公桌上的手提包,外衣搭在肩上,头发散乱。
她挥出拳头不是为了拒绝和逃离,只是一个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下意识的动作。“根本用不着,真是个奇怪的女人,”他捂住眼睛走到门口看她是不是发疯了——她正撒开双腿飞跑,过道里响起空洞的连续不断的回声,好像有好多双脚,她像刚刚遇到了土匪。
“真准,像谁专门训练过她。”他受伤的视线追着她的脚步,她从交警脚下冲过去,绕过那个街口,他的视线折断了。
她一定想起了某张脸颊上动辄出现的伤口。她在街上走来走去,不停挂掉手机。她看到许多条短信。也许,他身上、脸上时不时出现的伤口早就激怒了她。星子们一闪就过去了。旷野的风吹得她不舒服,她感觉还是回到居室里稳妥,那是她的责任,此生找不到解药的毒,她自愿让它藏在体内,随着身体生长,衰老,永远陪伴着她,像她的血液一样暗地里自然流淌。
以我天国里的妈妈的起誓,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她像往常那样笑了,总是那个妈妈来给他做靠背。她想不起来一个最好的去处。
三十二
下午三点钟。梓莲回家拿一份忘在床头柜上的文件。锦篱公司那怪异的套裙穿在梓莲身上显得怪模怪样的,那种色泽老远望去仿佛人身上披了一张人皮,腋窝处的颜色湿淋淋的还渗着新鲜的血液。裙子的下摆开得太大了,微风将裙摆不时地上扬,梓莲的两条美腿为了顾救随时会出现的难堪而不时地调整着各种站姿。化过妆的脸颊却逗人喜爱,他觉得她的眼睛更大了,睫毛弯弯地翘起,阳光印在清澈的眼底闪闪发亮,似珍珠的闪光。她今日在头顶梳了个高高的发髻,她的脖子便越发颀长而高贵。鬓角处的鬈发微微地零乱着,一缕发卷儿掉下来垂在耳际。她满怀怜爱又有点担忧地从他臂弯里取下那件外衣抓在手里,一边抬眼盯着他的额头,她的一举一动是那样的轻柔恬静,那样妩媚动人。他伸过脖子亲她的脸,她唔唔叫着逃掉。她还不习惯他这样。人们一定以为她不想为了补妆而让司机久等。
又没睡好吧?她哪里知晓,我被恶梦折磨了一夜,连机车上一小会儿的假寐也不放过。楼道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雾,烟雾来自四楼拐角的玻璃窗下,一团不知名的东西燃烧得嗞扑有声。她又望见那个隐形人牢牢地抓住他,让这个肉身的少爷有一瞬的冷漠和傻呆。
梓莲心思沉重地不断转过身去探究他的目光。当她终被他如火的热情和温柔的情感感动得不知所措时,她也便忘了他身体内隐藏的那双眼睛。
六楼的一扇门被他们面贴着面打开了,又被一只脚重重地磕上了。进得屋来,她完全忘了方才的疑惑加带着一段对沼泽地记忆的冷峻和残酷一边迎合他的吻一边不停地说有个重要的会议,有个重要的客户!
会议和客户都见他们的鬼去吧。那件怪异的人皮被他一把扯掉了,她被挤进沙发里,惟有这样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是他怜爱的一个小妹妹,而不是一贯他所依恋的老祖母,掌管他命运和生活的女管家。她喜欢这副样子的自己,喜欢被他的身体密密覆盖的沦陷,喜欢顺从他尝试冒险的一些小游戏——她止不住流下泪来。
“哦,对不起……”
她闻到一股火车在荒野的时光里穿行的味道,秋天的荒野的风正狂暴地吹来。风笛尖利的呼啸。她感觉仍在他的重量之下,而他倒像一只猎人手中的兔子虚弱地挣扎了两下便逃走了。
茶几上开得蔫头耷脑的几支百合,瓶子倒了,水沽沽地流出来汪在茶几上,汪得满了,泄流成瀑布灌进他的一只皮鞋。
手机响起来。他拖着担惊受怕的身体站在卫生间。
——她脑中混搅着四楼窗下那堆不名物的燃烧!她穿好衣服,像往常那样拉开门,“你休息一阵,晚饭我回来做——那我走了,啊?”
卫生间里传出水声。
她在车上翻弄着晚上经过查询、总结赶出来的文件——小朱认为她至少半个小时才会下楼来所以跑去门口的啤酒屋喝一杯此刻还没回来。
她将文件绞扭着想起被汤树暗示的“压抑的”“某种暴动倾向”,她给小朱打电话,央他将文件带回公司去并帮她请几个小时的假。
她重新上楼。她受到惊吓的心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她听到水流声。她往卫生间靠近。“少爷?”她的嗓音太温柔和悲伤还是水流声中的人太专注于自我这声试探性的呼唤没被注意到——梓莲带着些难以叵测的惧怕和担忧愣了几秒钟。一阵奇怪的声音迫使她又向那扇门靠近一步。
“林肃——!”
这是孤苦无告的一声疾病的呻吟,一声恶梦里的呼救声——她拉开门。她隐藏在深处的眼睛一下恢复了明亮的视力。
三十三
我们为什么结婚?后悔还来得及。我们为什么吵架?
对不起。我们再也不要吵了好不?我觉得你怎么还在叛逆期!
如果你觉得我们不适合再继续下去,我们可以谈谈离婚的事。离婚!我们结婚才十天!你一点都不在乎?你想想清楚,你是指望着幸福和我结婚的吗?也许我既不能给你利益也不能……姝缦,求你……那只是你对我的成见,即使那时有过龌龊之心——你真感觉到不到吗?我的灵魂早成了你的奴仆!
我很抱歉,我仍旧无法追回我失散已久的灵魂。也许我早死了,也许我再也没法成熟。我不知它散失在哪里了,也就不知上哪去追赶。况且——不入流、不与现实合拍的动荡的习性——你不可能适应……——你那时年龄太小,他跟你差距那么大那怎么可能是爱呢——我只能说你不打算正视与我的现在,你在逃避什么?正是幻影蒙蔽了你的心!我有信心等待你的全心!
是的,是幻影。那个人,他的相貌、声音、眼神我早记不得了,那只是一种自我的感觉、与他本人似乎无太多关联……不管是什么,它与我们的现在无关!为什么老提它!我幼稚我愿意!你不用讽刺我,我没逃避什么!
(她的怒火正像他胸中的幸福感一下来了。她不想被揪扯出幻影的美好。它过于虚幻,所以,它不能被用来交流。)我们的现在!你永远来得及,可是我……你对那呆子尚存一颗怜悯心!姝缦,我在帮自己也是在帮你!
我不是在怜悯他!你太自以为是了!你动粗也是在帮我吗?我不需要谁来帮我!
瞧瞧,你总为他愤怒而从不把我放在眼里!那个变态给了你什么——……她不想将这样的夜晚进行下去。她出门而去。听上去那个“变态”才是他们争吵的由头。
他们说好不争吵!房间一下就成了荒漠。他无法承受如此的荒凉和空虚。
他刻意不让文濂觉得是在空虚和无助时才想到了她,他想让她明白电话是因为对她的思念,深情的流露。那样他才会有片刻的轻松和快乐。实际上他认为这是姝缦对他的逼迫,文濂倒不想弄清楚他真实的感情。他们抱有同一的目的,那就是在相同的巨大的空虚无助袭来时,他们愿意缩在对方的怀抱里躲避对自己造成的重复的伤害。空虚和焦虑、堕落和伤害(被伤害的同时他们转身去伤害他人)制造了他们的情欲。
他们习惯选择一个房间快速地翻云覆雨。自人群中他们一下就辨认出了对方。汗流浃背时分,他们体内疾病的最初和最后的一切征兆全都不存在了,仿佛是一种异常强烈的爱情的驱使他们将对方紧紧地抱贴、挤压在怀里。潮水退去,心跳减速,胸中流淌着呜咽般的回声。回声同时从那个假日和美家庭的屋顶花园里传出回落到他们纠缠在一起却无法彼此切实依靠的心里:一声来自父亲,相同的另一声来自父亲那个亲生女儿。
纠缠的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内心。他们怀着过于浓烈的爱情却学不会像爱情中那样恋恋深情地告别。无从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