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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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肃:我想回家看看父母,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冰箱里有你爱吃的食物,换洗的衣服我分好放在你的枕头旁。我给周紫依说好了,出车回来如果是白天你上她那吃饭。如果是晚上就凑合些冰箱里的食品吧。记得将钥匙带好,记得刚吃完东西不要立刻睡觉。感冒时吃我放在抽屉左边的药,红色那个药丸吃了不瞌睡……你得学会照顾自己。
梓莲
我不敢给她打电话,我早知道她坚决要抛弃我了。我抱着一抱花进门。指望夜晚来临时它们能缓解我的忧伤。
四十二
文濂要搬新居,姝缦的爸爸要温良过去帮忙。跟姝缦交谈现在是件困难的事。我倒不是担心她善意地探听某个被众口传说的真相,我也不怕她问起那天下午。我隐隐觉得她其实什么都知道。我不知她对温良和文濂了解多少。生活像传染病,我们都被隐性的病菌感染。我来不知要给她说什么。
这回我是受温良的嘱托前来敲那扇让我心有余悸的门。
“来得正好,陪我上医院。”姝缦脸颊苍黄,看上去的确不怎么好。我一下忘了自身的处境而没有追究这是不是她的阴谋。
她看了下表。她去卧室换衣服,我思考着要不要告诉她温良去找文濂了,要不要给温良打电话。这让我很为难。“梓莲打过电话没有?还有半点钟,我们车上说。你给她打了没……如果你愿意,我先给同学打个电话。”
“姝缦!我没病!你们为什么总要那样分析我!”“可我一点也看不出那是梓莲姐的问题!”“不!你别打,不,不是。”
“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你太自私了。”她的样子忽然很奇怪,仿佛一阵海浪在她身体里翻涌,她抱着头去了卫生间。“你没事吧?要帮忙吗?”我又想给温良打个电话,我感到害怕。很奇怪,我担心她会死去——姝缦马上出来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担心过梓莲。
我垂头丧气地挡住一辆出租车。我坐在妇科诊室的长椅上等待。等待使我的心一下一下陷入悲凉。我幻想一个场景,进去里面的人正是梓莲,而我在欣喜若狂地张望——我该怎么做?早上周紫依送来了自制的早餐,我想我可能很没良心,我很烦这个女人。我给周紫依打电话告诉她午饭在外面吃了。我没有一点点吃饭的欲望。像一个苟延残喘的病人,我的思想和行为只是无意识为了流动而流动。
对面的门开了。姝缦出来了。女大夫抓着手提包随后出来锁上门。“她怀孕了。恭喜你们。”啊。我的头很大,身体虚飘飘的,大夫还说了什么,我像个害羞冒傻气的小伙子。
等一阵晕厥过去——连日来我几乎丧失了睡眠的能力,这正是死亡的象征。我感觉到姝缦盯着化验单出神。我想表示我替她激动和欣喜,可我只感觉到悲伤和难过。
死而复生的喜悦狠狠地敲击了我一下,然后就成了一堆冷灰。如果是梓莲,她脸上会是什么样的笑容?
“嗳,你没事吧?”
走廊里马上彻底空了。我和姝缦坐在窗口的位置,我们都需要艰难地思考一番,我以为姝缦被意外的惊喜弄得紧张了,她低下头,将化验单折来折去。
“为你高兴。”“嗯。”
“你不高兴?没准备好还是——他不是‘凭借’温良而来?”“真有你的。”
“你不喜欢?”“没想过,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跟一个人没有爱情,生下他的小孩有什么意义呢?”
四十三
那个下午三点钟的情景像电影胶片,需要的时候,一遍一遍自动地播放。温良和身边的女人如同电视广告。我抱住脑袋。我虔诚地俯下我不怎么高贵的头颅。我抬起头来。下午三点钟。
我喘出一口疲惫衰弱的气。
“很奇怪,我喜欢听你说话,即使被你教训也是很舒服的感觉。我想这可能就是我不向她们求助的原因吧。”
“我在教训你吗?”我们笑起来。她脸上的神色舒缓了。她看着我又笑了。“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像……”
“不像什么?”“不像有问题的人,他们都说你有问题并且那天——我以为你们问题很严重呢。”
“……他们说我是神经病吧?那样就好了。”“我觉得你只是很固执,固执又自私!人都有在小毛病上给自己判死刑的固执。”
如果此刻姝缦强迫我坐在她的同学面前,我不会反抗。但我会不会说出跟梓莲之间的恶梦,我不能保证。我怕分析,怕那种等待和做一个决定的煎熬。我会受不了,我担心自己会在被下决断之前发疯。
我的身体从未感受到过情欲,几天前的夜晚、正是身旁的这个女子让我一下获得这种能力。难道要我坐在医生面前,这样恬不知耻地说我的病症?说我并不因此而爱上她,我很清楚这点,我的心里没有更多的位置藏得下她,相反,我觉得是她给我带来了厄运!然后坐在他面前信假装诅咒她?我跟我的妻子之间生活得无比幸福,告诉他那只不过是魔法和宿命的延续和后继,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呢?还是告诉他我忽然获得神力学会喊着自己的名字跟自己干并难以停止,然后他会追问我是不是个同性恋?是不是心理变态?精神问题?肢体有无残损……我很清楚,我不需要那些冒傻气的专家来折磨我。
“给温良打个电话吧,他一定会欣喜若狂。”
她没有打,也不容许我告诉他。她比我更不清楚自己的内心在想什么,我们都难以做出一个明智的决定,坐在午后空寂的长廊里听上去难以对某件喜事庆幸又彼此关怀。阳光正在倾斜。姝缦去了几次卫生间,坐下来时拿纸巾长时间地搓手,真受不了。她说。但我们坐在这里等待。究竟在等什么?忍受着厌恶心在等什么?不久,对面长椅上坐了一对男女,怕吗?男的问。不怕。为了你,我什么都敢做。他们面对面坐着,说一个字就相拥亲吻。好象我和姝缦不存在,好像那种情感让他们不由自主。女孩坐在男孩腿上转过脸来,她还是个孩子。男孩喂她吃零食,小口小口极富耐心和怜爱。
“我不能跟他商量这件事。”姝缦说。“他定会让我生下来,这对我自己不公平。考虑好了吗,我给同学打电话,如果——你可以自己进去,我在这里等着?”
“谢谢你的好心。我真没病!”我听出自己言语里的冷淡和厌恶。“林肃,既然已经说开了,为什么不对面对呢!这很难么?我看你至少得去看看心理医生!不识好歹。”“……那我杀了她!”“为什么不杀我?”
“因为我爱你啊。不过,我愿意让你幸福。看着你幸福,也许我也就幸福了。”
女孩冲我笑了一下又转过脸去。怀孕的母狗会咬人,我不敢正视姝缦的脸。我不想激怒她,坐在太阳完全倾斜出去的长廊里听那两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又落下。我跑下去买了几瓶水。回来时姝缦和那女孩聊得火热。
我们坐到下午两点半。那男孩没有回来。女孩和姝缦坐在原来的椅子上等待。我去她谈好的男科诊室找她的同学。
有一种赴死的意味。我回了三次头。我下楼。走到中药房门口。我停在那里喘气。我想上楼去喊上姝缦。不,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在中药房门口站了大约四十分钟。我上楼。
女孩在哭泣。男孩不见了。他再也没有出现。我跟姝缦坐在长椅上等里面的女孩出来。姝缦什么都问。我想一直这样坐下去,在清醒的有人的现实中不思也不想。我为什么不告诉她一切,好让她指给我一个万能的主意而不仅仅是求助于她的同学?
四十四
深夜三点五十的站台上空荡荡的。夜风吹起一阵阵不知名的花香和凛冽的的气息,那是机车在暗夜里奔跑。
我不知梓莲是为了在父亲那里遮掩还是真会在今夜回来,我没有再打电话。我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等待。
既没有欣喜也没有愧疚。我来回走着,我的脚步发出无意义的声响。两个小时前我就站在这里了。从医院回来我睡了一会儿。我的大脑像一个幻灯机,一些画面自由来闪回,我无法忍受这种折磨。我走了出来。我没发现夜已深了。逝去的时间里我什么都没做,连疾病也不来困扰我。有时候我以为自己已死了,有时候还活着。我既不庆幸也不难过。虚无感像广袤无度的夜空,我既不像逃脱,也不像完全深陷其中。我来回走着。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过于瘦小的蚂蚁,风笛不时的咆哮也不能打扰我爬行的脚步。
那列我不怀有任何感情和希望的列车终于从东边儿驶过来了。为了避免听它正在靠近和停止的声响我转身进了候车室。在里面的窗玻璃上我看到几个旅客从车厢里走出来。我奔出去,离那些旅客远远地站着。我感觉到剧烈的心跳。梓莲。我心里唤着这个让我悲伤的名字扑过去,我的脸颊被泪水打湿了,我的视力模糊不清。我感觉到她投入我的怀抱,她悄无声息地停留在我怀里。她的手紧紧抓住我邋遢的衣服领子,似乎我是个影子她一松手就消失无踪了,她紧紧抓着我没说一个字。我们站在广袤的夜空下。我的大脑延续上下午的时间,晚夏清新的空气中混杂着花香。不思也不想。梓莲梳洗完站在屋子中央。她怀里抱着一个被单进了另一间幽暗的卧室,门很坚定地关上了。视力被折断。我始终是疲惫不堪,我重复着梓莲不在这几天里的同一些动作。我发觉自己浑身冰凉。同一种错误。最可怕的事发生了。人都得无止境地面对自己。而我正在最自在地经历绝望。我真正失去了希望。像过于疲倦的旅人之间没有一个字的对白就关上各自的门沉睡过去。
四十五
没有什么可以打扰的浓睡。敲门声响起,我确信自己原来睡得极为踏实。不知凭什么我深信那一定是姝缦。我应了一声,胡乱穿件衣服,梓莲站在门厅里望着我。她迅速无声地将我的衣领翻弄好。
像暗地里苟合的男女我们快速地掩盖掉些可疑的迹象后才开了门。那些百合花忽然仰起了脸盘,而昨天我以为它们已枯萎了。她站在门口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才走进来坐到那张被拍打得不怎么平整的沙发上。我那间卧室的床上正散乱地堆着梓莲迅速转移过来的睡衣、枕头以及纠缠的丝袜、卫生绵。那些小女生的习惯和嗜好梓莲一直良好地保存着。
周紫依带着小语也来了,温良跟在她身后打着电话,他又下楼了。也许是姝缦的主意,我观察着她的神色,她大概担心那天下午还会返身回来缠绕我和梓莲的手脚。
“温良今日非常备,偷跑出来看看梓莲姐。”姝缦说,让人难以相信几分钟前他们还在吵闹。兴高采烈的周紫依在卧室跟梓莲不知在说什么,大清早赶来使人相信她比我更无法忍受这短暂的分离。我很受感动。
“钟锦言以为她什么人!请都请不动――”周紫依出来了。“只有梁继生出车了我才感觉轻松,困死我了。”生活必须是常态,要不就不叫生活了。
“你就死心踏地跟着他过好了!”听不出姝缦话里的意思,周紫依只好作罢。“不来好,我看见那女人就想打瞌睡。”
梓莲梳洗完了,拿出老家的土特产,她拿出一包中草药给周紫依说是专给小语的。众人的到来似乎让她的情绪来不及转换,她安静而又惹人怜爱地笑着,使人相信,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她的娴静和善良。
“真难以置信,汤树没给梁继生罚款!给林肃也没罚吧?梁继生说按规定这次得罚的。”
“是,前天在车站碰见他了,忽然变温和了,”姝缦悄悄往卫生间走。
“温良升乘务长了,我们还没庆贺啊。姝缦呢?”周紫依转向梓莲。“好妹妹,想死姐姐了。就知你离不了他……”下面的话隐下去了。我教小语玩电脑游戏。
我将客厅的茶几擦了一遍,将音响的音量开得大一点,转过身来,再将茶几擦了一遍。
“罚你也抱怨,不罚你也抱怨,人家那是工作,换你试试。”姝缦针对周紫依极力不露出另一个马脚。我突然接二连三地咳嗽。梓莲柔声问,“感冒了吗?哪里不舒服?”
“什么工作,那叫公报私仇。”“现在是和平年代,你一天竟想着报私仇了,所以看谁都是敌人。你的怨气该冲梁继气发去!”
“我怎么报私仇了,姝缦你把话说清楚!”“我只是打个比方,不能一棍子都打死对不?你只对梁继生宽容而……”“我没你那——”我怕这个样子的姝缦,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有意显得浑身带刺充满敌意。这难道是停止了做梦的姝缦?我不知她做了什么决定。周紫依被呛得没话说,发狠似的转向我。
“林肃,你说说你啊,也就我替你们操心——”那番腔调让人想起某个电视主持人。“你们都不小了,女人年龄大了生孩子困难。我说的可都是实心话,你不像人家年轻人!”
姝缦又去了卫生间,把我们抛在那语言的困境里。“温良跟文濂……”“姐,别在姝缦跟前瞎嚷嚷。”梓莲赶忙求她。
“我亲眼看见的,温良早就起了外心了,我说过嘛,他们根本过不到——哦,姝缦越来越像个女巫。是不,梓莲?”
姝缦脸颊苍白,向我讨一杯白开水喝。“肚子吃坏了。好了,姐姐,我说得不对,我们是干什么来的!梓莲姐,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7月19号,结婚纪念日。我们因为不能确定而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