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树毕恭毕敬等在门厅里,钟锦言在各屋里转完后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汤树赶快擦掉白脚垫上钟锦言踩上去的一个脚印,一边解说灵感的来源及他的大胆改造。
钟锦言说她累了,想去别墅洗个澡。这就算肯定了汤树脑门上还沾着白油漆的成果。“对了,灯别总全开着。记得关好水龙头。给钟吉尔打个电话赶快叫回来这都几点了。”汤树不敢说钟吉尔不太乐意回家的话,支吾其词地说昨天上面来人检查工作了。钟锦言盯视着他,等着他把话说完。他已说完了。钟锦言便理理根本没打算脱下来的外衣出门而去。汤树瞥见她的丝巾一角的外文字母像一个写意的大蜘蛛飘在她身后。
汤树此刻正蹲在白色的马桶垫上,卫生间的门开着,就让它开着吧,反正只有他一个人。正好对着客厅里凡·高的那幅赝品,忽然,他两眼发亮,冲出卫生间直奔那只座机。
我痛苦地发现自己病了,手脚冰凉,五色的星子绕得眼花缭乱,我攒足了力气在等这个电话,可一听到汤树的声音我的骨头马上就散架了。我以为天然气正在泄流,病毒正浸入我的内脏。我马上就与她分离了。
“梓莲。”梓莲在另一间屋里无声无息。姝缦走后她就将自己关在那间房里。“梓莲。”她听不见,我快要死了。她不要我了。我勇敢地去推那扇门。我要与她最后道别。
我应该告诉她,将一切都告诉她。可我说不出口。那仿佛真是一种罪恶,说出来即可置我于死地。况且我自己也不了解它的真相。
走进那道门是如此的艰难。她面前摊着一张平静得没有生命的纸,那是一张离婚协议书。“我知道那不能怪你,你应该早告诉我。我们在一起的八年我很快乐,我们都应该放手。我不能再照顾你了。”天崩地裂中我看清那张纸上她清楚明白书写的汉字。我试图举高一些,高过我的视线,高过那地狱之光般的灯火。姝缦说,死还不容易!
我策划和想像、亲历过数种死法,这一次让我悲痛欲绝,我一下变得没有勇气。我感觉到那百合花一样圣洁、美好的生命,然而,她最终还是要抛弃我了!
地狱之门早为我开启,我不想抬脚,可一股奇怪的力量如旋风般卷着我跌落。
三十八
我以为已经过了几辈子的时光,我听到天堂之音,百合花的香芬沾满我的额头。我迫切地睁开死神手里还在望眼欲穿着的双目。
阳光透过卫生所窗户上的白窗帘照进来。
“林肃,叫班了,十一点十分!”
白墙,蓝被单,滴流着的针管直通到我的心脏,我动了动右手,针扎在肉里的痛硬硬实实的。可这个声音又使我糊涂。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门被推开了,叫班的老张探进头来。“你有病不请假,害我到处找你!手机咋不开哩!”
“抱歉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宁愿再也无法回忆起逝去的时间!老张替我去问了护士,护士说必须得吊完第三瓶。
老张看了下表说赶快给汤树打电话,还来得及。拿自己的手机拨通了汤树的电话。林肃颤抖着声腔儿说自己还打吊针呢。
“少给我来这一套!”汤树愤怒地挂了电话。周紫依送来的水饺搁在方桌上,这迫使我一下记起梓莲愤怒抽泣的脸来。我从小床板上翻身坐起来。
“快,来不及了,别漏乘了!”老张看看表,又看看表,“你给汤树说清楚啊!”林肃央老张帮他喊辆出租车,一边取下架子上的吊瓶。老张将他用自行车捎到他家楼下,上楼帮他取下背包挂在自行车上。“公子,包我先替你背上去,你坐车慢慢来。”老张边走边又打了几个电话,通知大车们出车的时间。
我那亲爱的同事们也许早就盼着有人干点什么了!他们簇拥着林肃上了一辆出租车。小孙还特意受了众人的嘱托将他一直送到机务段的门口。
温良和姝缦晚来一步,要不他们会阻止这出闹剧。我猜想,姝缦能看出一切。
三十九
梓莲陪黎明先生在钟锦言无意相中的一块荒地上漫步,讨论钟锦言将在其上大展宏图的计划和具体实施的步骤,小城的居民将在这里看到一座沿海城市风格的最时尚的建筑。
“小莲,你很着急么?”他站在一棵粗壮的梨子尚未成熟就被打落了的梨树下,树尖上挂着一颗金黄的梨子,印着太阳光吸引着他极力保持的绅士般的目光。
她来来回回小心翼翼地走动,以防那不合身的套裙被不合时宜的漏进破墙来的风吹翻,为此她一手紧紧地揪住了裙角。
“我家少爷——病了,在卫生所。”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她本不想提起他。她想把他抛给姝缦。她借口工作把他抛在病床上。
她不敢面对他,不敢看那张不愿逃脱死亡的脸。他吃了半瓶安眠药,她根本不知道那些药片他藏在何处。他就那点出息。她边哭边打电话。
姝缦好像就等候在门外——她绝望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我一个人呆着着急,过来看看你们。姝缦预料到他会出事!那一刻她的心里满是感激。莲姐,就不要声张了,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她们把他弄下了楼,她在警示她什么?姝缦没有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有问她他吃了什么——可她愿意相信、听从这个艳丽怪异比她年轻许多的女子。即使姝缦不这样说,她知道该怎么做。
她会像以往数次那样不向任何人求助地背他下楼。还是上次那辆出租车,一接到她的电话就赶来了。她不知凭什么坐了几次就确信他是个老实本分之人而记下了他的电话号码,事实证明他的确是那样的人,一语不发帮她把他弄上了车。这次是她和姝缦两个女人。老实男人一定在想,她的男人老犯一种病,她早见惯了似的沉着冷静。
也许他不想再看到她。这会他该醒来了。姝缦都知道些什么——不,他需要的是她。“我觉得你很烦闷特带你出来散散心,另外还想知道件事。”她哈哈笑起来,他眼角还留有一团青紫。她对他恶劣不起来了。并不一定非要给他一拳头。他干吗不暴跳如雷地躲开她?她希望有人能看穿她和林肃平静得出奇的生活,希望有人来告诉她他们该怎么办?
如果真是她所猜疑的那样她又应该怎么选择?可当有人探出些儿蛛丝马迹时,她又是如此的慌张。
四十
我举着吊瓶进了机务段的院子,正碰上背着手下楼的翟主任。翟主任威严地站在楼梯口。这是怎么回事?叫班了,我去出勤。“医生说一定得输完这瓶液体!输完就没事了。”
“胡闹!”翟主任绷起脸又上楼,看样子翟府的午饭要晚开一阵了。
“司机林肃现在出勤,请指示。”我将瓶子在调度室的窗台上立稳了,伸出左手敬了个不怎么规范的礼后又举起了瓶子等待眼珠子快掉出眼眶的调度员发令按指纹,打IC卡,再站到测酒仪前——我是否能吹得出一口虚弱的气呢?忽然身后一阵喧闹。一只手伸过来抓走了我左手中的瓶子,我吃惊地意识到那是汤树,我那耷拉的背包正背在他那无比尊贵的肩上。
我克服了战战兢兢的毛病坐在那把椅子里看汤树将吊瓶高高地挂在墙上他费了些劲才敲进砖缝去的一枚钉子上。
“你怎么了?”“没什么,反正一切要结束了。”“什么要结束了?要给梓莲打电话吗?”“不,不用。你快回家吧。我自己就行。”
“回去也是一个人,上趟车你把……”“吉尔那小子又长高了,完了。”汤树惊得跳起来,“什么!”“液体完了,你帮我拔出针头好不?”
汤树将瓶子扔进垃圾箱里。“是,那小子长大了。记着去调度室盖个章子——赶快回家吧。”
“我能在这再坐会吗?我不想吃。”“我也不想吃了。”他脱了外衣重新坐在对面的椅子里。“今天早上没事,我吃了一早上了,一点都不觉得饿,可一直想吃。跟你这么一说话忽然又不饿了。奇怪。”“吃东西可以缓解压力。上学时我就那样,吃得想吐。我这副模样就那时候吃的。你得多跟人交流。”“老母亲说我老吃食堂坏了胃,哎,这世上就一个人担心你啊。”
他的话勾起了我体内过于旺盛的液体,但更强大的一股悲伤掩埋了我的视力,我将头埋进手心里。妈妈。
他的手一直按在那只座机上,一边说话一边在拨号。他连着打了六个电话。他转向我。
“要给梓莲打电话吗?”“不,不用。”
他又拨通了一个号,可能对方听不出来他具体在说什么马上就挂了。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你精神这么差怎么上班呢!你这不给我惹事么!看你平时蔫头耷脑的怎么老是个刺头呢!”
“吉尔喜欢音乐。”我猜这个孩子可能使他安静下来,我怕他谈起火车,分析我。“是,他就喜欢搞那些。”他又坐下来。“我们这个家虽然四分五裂,但还算牢靠。你听听那温良,结婚几天见人就诉苦。当初我就不看好他们,那姝缦嫁给我们乘务员有多吃亏呢一脸冷气,哼,梓莲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女人,你福气大着呢。你们这些年轻人哪,”梓莲使我脸上陡增了光辉,汤树递给我一杯开水。
“你可能还不了解她,我说姝缦。”
嘁。“哎——你知道她那工作,吉尔从小到大没吃过几口家里的饭,他讨厌家中有保姆,我做的饭总不合他的胃口,我们父子一直吃食堂都不知什么味了。”
“你还是去吃饭吧。”我站起来。“我送你回去吧,有空多来聊聊。其实我挺喜欢跟你们聊的。”他骑上那辆自行车。我沿着落满了泡桐叶的小径茫然地往前走。我数着那些小石子儿和飞快地奔跑的虫子。我的手机不知落哪了。我不想陷进回忆一秒。不知凭什么涌起一股对骑自行车的男人的怜悯和温情。
“走吧,我捎你下去。”自行车又转了回来,“怎么了,你好象有心事,周紫依说你跟梓莲吵架了?哪有不吵的理儿。回去好好休息,”我坐在后座上。我将无助的一双手伸过去揽住了他的腰。那腰身可真细啊,我们有理由相信那曾是施瓦辛格的背,乔丹的腿,如今看去被稀释过了。
“汤哥,你真喜欢这种工作?”“工作嘛,总得有人干。哎,人真怕闲着,烦心事闲着它就来了。”他将自行车忽然停下,“你自己能行不?我还得回去工作,你赶紧回来上班啊,人员正紧呢。”
四十一
我绕开那个奇怪的斜坡从滨河路往回走,我谁也不想碰到。姝缦好像知道我会从那条路上经过。她抱着一摞书站在那个电线杆旁。
姝缦自十五岁休学后一直碌碌无为,她将自己囚困于室三年,后来母亲动用各种手段迫使姝缦去报社干一些类似于学徒的活。二十岁的时候忽然觉醒,如今她已自修完汉语言文学专科和本科段的所有科目。她一直没什么志向,在发现自己的某些天赋后想去当老师。看上去又是那些浅绿色封面的自考教材,我盯着那些书籍,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嗵嗵地跳得异常响亮。
“这没什么,恶作剧只是为了让他人痛苦,不是吗?”她要抽烟,她将那些教材递给我。哦,看样子她又在钻研某种外语。
“姝缦,我从来没有想那样做,”“难以置信,她那么熟练,熟练的自信和镇定……”也许她是想替梓莲教训我,我期待着。“你这个自私鬼,你常那样吓她!那样……折磨她——”
我从没那样顾及到梓莲!从来没有。我绝望地看着姝缦。
“她为你掩藏得多好!你上哪找这样一个女人去!你要是落在别人手里,就不是这个结果了!”几辆汽车轰隆隆开近来,驶向那个斜坡,扬起一阵尘灰,姝缦走过来,与我并排站在尘灰中等车队经过。“好吧,你什么都不想说,我知道那难以启齿不是么!看样子我什么都不该做,你这个自私鬼,胆小鬼!我甚至都不该帮着她救挽你!”
姝缦,你什么都不会知道。她转身气急败坏地走远了。她又转身往回走。“好吧,就当是送给她的惊喜,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姝缦,我没病,不是你想的那样。”
“吁——嫁给温良我都替自己感到庆幸!”她咆哮起来,我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考虑好了给我打电话,我带你上医院。尽管我该相信眼见的事实,可是,也许我该相信自己的感觉。也许,是的,就像梓莲姐说的那样——那不该怪你。哦,别那样看着我,她什么都没对我讲,她就像袒护儿子那样袒护着你!”她走远了,她的话在风扬起的尘灰和汽车排放的尾气里拖长压扁变形,最后散落在人世的某个阴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