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你这个账户已不存在。工行北街分行营业厅的营业员将一张卡扔出了柜台,周紫依伸手去接,腾一下红了面颊。“怎么回事?”鼠标被拖动的瞬间她已洞悉这张卡却仍明知故问以此来掩饰惊慌、羞忿好让她保持镇静地离开柜台前那些梁继生的同事和那些夫人们。
她准备修半年时间的病假。四天里她尽量不出门,不与邻居来往,甚至没去过梓莲家。她最早一个去菜市场,远远地不让小语发现地目送他去幼儿园。
看,就是那个女人!
她永远听得见那声音。人们猜测:她要走了;不,梁继生要被她赶出家门了。连梓莲也准以为这一回她会做出点什么实际的——她要跟梁继生离婚了,至少她会回娘家去住一阵。这话她不知自己说过多少遍,她翻出那个后来没兴趣了的本子,那个本子上有数页同样的句子:
我的人生原本不是这样的。她在每页只有一行字的纸上都写下页码,她一直在梓莲跟前哭哭啼啼,怨天尤人而在外人和她的亲人面前表现得强大而坚忍。本子里掉出一些卡片来。她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树一层层加厚了景致,人们议论纷纷的兴头迟早会过去,事实上她并不是无处可去。她的妈妈时常在电话里装作跟小语说话会跟她说上半天。梁继生看不出来,她大病一场后对他几乎要放任自流了。她觉得她很傻,很可怜,可一旦他回到她身边,她就又觉得那只不过男人的天性,没必要把这当成大事。她仍旧坚决不起来。不知自己闹出那个案件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梁继生以出车为由出门三天了至今未归。
她想豁出去出一趟门,走到大庭广众之下承受那些复杂的眼光和探询。她痛心疾首地看到小语忽然变了,那种改变不是天然的自发的在每一个孩子身上必经的那种成长。
这种变化让她觉得自己一直像个小丑。账户不存在!
打个电话质问?有什么用呢!他会说给了老周了,小李了,总之他还了赌债了,甚至都不用告诉她一声就这么简单。
她勾胸曲背地回到小区,远远躲着那些目光。在楼道里就听到自从绑架事件后又被安装上的座机发出极有耐心的呼唤。她喘着气上楼,扑过去接听。仿佛那阵声响可以给她一个正确的方向。“抱歉,我不得不打听到了你的座机。手机呢?”手机还债了。“啊,坏了——是你啊,有事吗?”“你再不联系我了,可好?”
给我制造了麻烦就记不得我了?她听出的是这层意思。她就知道梁继生靠不住。她是打算要请他吃饭当面向他致谢并道歉的,几天来,她竟找不到个合适的宽裕的正好她有一番好心情的时机来完成这件在她的生活里算是重大的事。麦伦说如果有空,出来坐坐,他对她印象挺深的不知她对他?
她挂下电话前思后想感慨万端,她就这样直坐到小语极具节奏和力量地敲门。小语从来不问“爸爸呢?”即使梁继生消失三年他也不可能有这样的疑问。现在什么事情都让周紫依觉得歉疚难安,一切全是她的过错,为此她想给小语买双鞋子,每当感觉那孩子可怜时她就想为他买样东西,这会她发现自己忘了这事了,因为那张卡出了点小问题。小语说那就明天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周紫依很吃惊,小语何时开始不那么“自闭”了。他浑身上下全是土,额头上紫了一块儿。
梁继生在休工休假,小语只见过一次,爸爸回来拿了妈妈的手机又出了门,爸爸摸他挤在门框边上的脸说比夏天时白了越像个小妞儿了。
“你才像个小妞儿呢!”
梁继生转过身来,不相信这话是从儿子嘴里发出来的,他弄明白小语说那话的真正意思后才满意地转身离去。那不是反抗,只是一个友好的表示。
小语抚着栏杆盯着他下了楼梯,这才转身回屋。你妈被绑架了?是黑社会吗?你见到他们有枪吗?这几天他常被幼儿园的小孩英雄一样围起来,甚至在大门口被家长团团围住。梁小语,妈妈没事吧?——她很清楚那种问话,之前她也是她们那样的人——裙角里带着探听私密事件的欲望而装作关怀的模样。而小语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对幼儿园和同学的热爱以及对上学这件事的积极主动性,他突然间就变得开朗了,虽然他的面容和声气儿仍旧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但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坚定自信了。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个患有自闭症的小男孩,可是,看啊,他那样有说有笑,嗓门儿豁亮争强好胜谁说不像他那英雄主义的老子!
“梁小语变得开朗了,就是太喜欢打架了,他似乎——”老师在给周紫依思索一个尽量公平准确的评价。“变化太大了,你简直无法相信,他似乎分不清好坏一样,只要看到人家争论他扑上去就打,他护着那些女孩儿。”老师笑起来。周紫依便也笑起来,笑得手脚都哆嗦起来了。
早晨,梁小语再也不用妈妈叫了,他会自己穿好衣服跑到妈妈床前:“我要上幼儿园。”这是一个命令。周紫依伸手摸他的脸被他一下打开了。“听见了吗?我要上幼儿园,你这个——”
“你想说什么,小语?”周紫依笑出了声,盯着小语的脸笑容忽然就僵了。“你这个懒婆娘!”这个嗓门儿彻底吓醒了周紫依,她从床上爬起来再一次盯着这个完全不知自己在说什么的令她惊诧的小人儿,她将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以防它们挥出去。
“女人真啰嗦,我要吃西餐!我要穿吴恬恬穿的那种鞋,你这个——哭是你的本事吗?”
堤坝堵塞得久了它会决裂——她不敢看这张孩子的脸,那是另一个梁继生。她爬在床上放声大哭。
他不让她送下楼。他说她现在看上去邋遢糟糕丢人现眼。他背着书包大步地走了。她听不见脚步声了悄悄下楼,她低头偷偷跟着他。梁小语小小的身影站在人堆里兴致勃勃地重复说那句话:“没有,不是那样的,妈妈自己绑架了自己!没去哪儿,和一个叔叔,他们一起在河边……”
“没有,是空调不是电饭锅,电饭锅我妈妈重新发的,只是又被他们拿走了。我妈没钱了,她不去上班就没钱,我爸说他的钱存在一个保险的地方,那是给我存的,我爸打她,这样……”
“看吧,那是梁小语。”
六十九
亏心事,怕什么!你自个去买吧,人家给名人便宜。婆婆给梁继生打电话,说这个女人真越发不得了!怎么班都不去上了!下个月要参加一个全国老年宫舞蹈大赛,告诉她有空了带小语去观看。“都四十岁了,你也该干点正事了。”从梁继生脸上周紫依看到了那个词。婚姻仿佛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她向来学不会动用武力,只是凭着一种本能,委婉地,柔弱地与她以为的敌对势力较量,这之后,她更学不会动用武力了,但家庭的和谐,与他亲密无间地站在同一边向着生活开战却几乎成了她接下来的人生最重要的功课。那仿佛是义举而不是出自感情,又仿佛正是出自感情,正是因为对他的爱而将他变为自己理想中的人就成了她的责任。
她思考着麦伦的电话。
“妈妈是不是在想你的手机?”小家伙跟他爸一样善变。她讨好地说妈妈拿手机没用,爸爸有用就让他拿去用吧。
“我知道他拿去还赌债了。”“那你讨厌爸爸了?”“不知道,我长大了给你买新的吧。”
“小语,来,听妈妈说,爸爸只是喜欢玩,你千万不要讨厌他,好不?”“好——那我为什么不能讨厌他?”
“因为他是你爸爸呀。”
麦伦第三遍打来电话时小语已睡了。“我是你的朋友,有事一定要跟我说,真的,周眉,我很在意你。”
要不是后半截话,周紫依打算从心底里发出一声赞叹:他真是个大好人。“我一直想感谢你的,明天吧,我请你吃饭好不?”“明天我要走了,不是离开,出差。”
“哦,那你回来再说吧,”“我想见你,有话要对你讲。”他说了个地名,她想那可能是个茶座或咖啡厅,犹豫了一阵,她说:“那种地方我不想去,要不,上家来吧。”她将空空的家里几件不多的家什摆放了一遍,费了些力气在麦伦踏进门来时才让一颗房子一样空虚的心安顿下来。“你都看到了,出了点事,我们——打算搬到别处去。”
了网友。她把那只手在一件肥大的衬衣下摆那来回地蹭。“我的手是干净的。”周紫依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双手,绽开一松弛的笑容,露出一排令麦伦自那个夜晚以来重新惊叹的牙齿和脸颊上两个有点奇怪的酒窝,它不长在她有嘴角而是在面颊上,麦伦第一次看清了它,她的眼神和绽开来的笑意令麦伦陷入某种回忆,他记起了大学时代的一个女孩子的脸,周紫依至少有32?或者35?正是那种神情和笑容令她看上去似乎仍是那个女孩子的年龄。她说了几遍感谢他的话,她光着脚穿一双绣花拖鞋,暗沉沉的灯光下难以分辨它的色泽,配着她那妖娆的身姿似乎有点不妥,她仍在说着感激他的话,解释着那个夜晚之所以会发生那件荒唐得无以复加的是是因为她跟老公在小孩的教育问题上出现了极为严重的分歧,他一贯通情达理但在这件事情上——她很难过——麦伦找了个小凳坐下来,说是,孩子的教育问题真是件令人头痛的事,现在的小孩不能全推给学校,你知道,那根本靠不住。他想起吴丽丽那张脸。周紫依坐在另一只上,又马上站起来去了餐厅,很快回来了,拎了几罐饮料和矿泉水,都是机务段夏天发的饮品。麦伦喝了一口,想放下手中的饮料转了几个角度才放在身后的电子琴上。
“我叫周紫依,对不起,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真名。”“哦,那无所谓,我是说,无论叫什么,你总归仍是我初见的你。”她在他的逼视下低下头,又抬起脸来打量自己空荡荡的家。“要讲什么,现在说吧。”“你这一命令我又忘了要说什么了,”空荡荡一下似乎有了形让周紫依再一次踏实下来,麦伦站起来去房间各处转了转。小语的卧室门口立着个高档赛车模型,周紫依希望麦伦拿起来问她价钱,她好在空虚中抓住点什么支撑着她继续将谎言进行到底。那是前天梓莲为小语买的,一块进屋的姝缦说了个让她吃惊的价钱,她能做的是,冲动地拥抱了梓莲并流下她自己突然被她们激发出来的委屈的泪水。姝缦送小语一套网购来的衣服,这令她简直无地自容。梓莲不知怎么一下瘦了很多,姝缦一会儿就离开了,梓莲留下来吃晚饭。这阵她猛然想起那天她在厨房听到在小语屋里的梓莲和林肃在电话里争吵了什么,当时她完全没在意或过多注意的是自己的处境。难得他们也开始争吵,她有那么一丝儿的庆幸才转而有了一阵替梓莲这个好人儿的黯然和惋惜。
“没什么可看的——我们要搬家了。”周紫依说得颇理直气壮,麦伦走近前来,很认真地看着她:
“紫依,搬了新居时一定记得要告诉我。我很在意你,你可知道,你几乎改变了我的生活。”
周紫依紧张得张大了双眼,她用双手捂住鼻子和嘴,好像这样可以改变他说的那种现实,马上又放开了。“天啊。对不起。”她讨厌那句“我很在意你”但随即被后面的话吓住了,所以,她说,“我一直不知怎样才能表示我的歉意,如果我给带来什么麻烦——”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夜晚,紫依——”他的声音令他自己也感动了,那阵激荡沸腾的感觉又来了,他伸出一只手向空中划了一下,周紫依向后赶紧退了一步吃惊地盯着他。“你瑰丽的呼吸,你放心傍息于我身旁的睡眠——”那些字句现在完全又记起来了,他高声地道,“你轻微的喘息即可击碎我冷漠的心壳——别打断我——不愿用我鲁莽的指尖……该死,记不起来了。你像个天使,紫依,突然掉落在我的生活里,带着我过了那样神奇的一个夜晚。”他重又前进到她眼前来。
“很好,看出来了,你是个天才。”周紫依不断地后退,请他喝饮料,喝矿泉水,好冷却一下他那阵诗人的不容易过去的一阵强烈情感的爆发。“你是做什么的?啊,对不起,天啊,对不起,我忘了,你是公务员,你告诉过我了。这么说,她回来了。她喜欢什么,我是说她是做什么的?”周紫依想立刻打发他走,不是因为厌恶,她有些慌张。
“攀比,购物,总之,一切物质都能满足她。你喜欢什么?事实上她喜欢生小孩。我们——”
“我没什么爱好,就在最近喜欢翻翻书,这个你看过没?”她以为他谈论的正是几日前的自己匆忙打断他,从窗台上拿过一本包了牛皮纸的书,碰倒了一个相框。若在以往,她会探知他的家庭隐私,近来她没有了这样的兴趣,并为以前那个样子的自己感到羞耻。
这是梓莲,这是钟锦言,还有姝缦,都是她的好朋友。她指着相框让他看。“钟锦言?”他叫起来,“哈哈。”他的样子让人以为他就喜欢那样叫和笑。一叠卡片从被她匆促拿起的本子里掉出来。麦伦看到那是数字1连续不断的叠加,好像把什么日子要记住。
“2197?这是什么?特殊的一天?”“啊……这个,这没什么,随便写的。”她接过卡片,盯了一阵,似有难言之隐。“那的确是一段记忆。哦,对了,这本书简直被炒得快要烧起来了。”“我几乎看过他所有的作品,”“可我觉得他写得很烂,”书页中的空白处正这么写,不过此刻是她的心里话,她不知从哪忽然起了一种固执的愤怒之情。“我决定看完它是因为我想知道它会烂到什么程度。”那是她还尚不熟练的生活、思考方式。
他笑起来,又想起那个女孩子的脸来。“那是你没看透。”这点他很颇为自负,接着绕开这本书罗列了一些她尚未听说过的作家的名字,她在林肃的书架上只看到一些外国作家的名字。先入为主?她还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