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迫切欲望来自小语。也因一种难以找寻的缘分。这些书之所以好读、给她带来启示和引导,是因为书中写满了见解、注解、引发的联想、类比,甚至电影元素、技法转接于文字的妙法,等等。并不是所有的书都能给人带来新奇的发现和引人灵魂深层的思考。“一部好作品是永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有些书无论你读几遍,它都会像第一遍读时那样引人思考。
她一下就被吸引、打动并决定就这样追随下去。她正以书中所标识的观念和他交谈。
一堆杂碎的拼凑,人物也是这种拼凑,“如迷宫般结构奇巧的后现代黑色侦探小说”,“一部扣人心弦的爱与死亡之书”她看到这些赞美之词。多离谱啊,一个电影名星,他的情人被人杀死了,却无人联想到他身上;他到处逃窜,却无人识得出他!而且,她从未见过一个作家能将细节描写得那么让人恶心。她曾想过要去找林肃谈谈这本书,林肃可能会闭口不谈,可能会附和她的见解和观点。
她没有与麦伦争辩,因为她暂时还不太确信他是否值得她信任(仅指读书的修养和品味)。他拿起整齐地摆放在窗台上的书一一翻看,一边发些感叹。
“啊,你说要出差?去哪?啊,那是个好地方。我跟我丈夫去过那。那年我们刚结婚,他骑着摩托车带我到处逛,”周紫依脸上又露出小女孩才有的那种神采,“他啊?他开了十八年火车了,得过火车头奖杯。”
“如果有兴趣,我们再一同去看看?”“呃,不了,他说好明年夏天带我和儿子去。”“哦,他对你可真好。”
“是!”周紫依发觉说这个字时连牙都咬起来了,她便很大声地笑起来,“他就那样一个人,爱玩。”她更加坚信,他会成为理想中的模样,麦伦的问话勾起一些些儿爱的记忆,记忆使人心知晓,知晓使人蓦然顿悟,以至产生了愿望:他就是世上最好的人,只是往昔我的做法不对。多年来,她在工作的同时照顾儿子,替丈夫提心吊胆,借钱还债,防着那些陌生人上门来拿走她的家具。令人惊讶的是,这种债务的加大正如那种人对感情和事业太持久的期望过后的麻木,它越是加大加深,人就越处之泰然。
周紫依因为记忆变得柔情似水,这令麦伦望而却步。出于一种无法克制的柔情他不顾一切来见她,这股柔情在他还没完全了解她这个人之前就如同病毒一样让他从身心内部感染了,也使他对那个男人的畏惧之心也顾不了。
这不是一个他惯常见的开口就怨恨人生和男人的女人,她的品味更让他吃惊。那个男人要给她搬新家了,看样子她很幸福,那种灵魂的进步他有点跟不上。这种进步和成长比他多年的勤奋和执著的追求都发生得猛烈,也许她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麦伦站起身来,幸福感伴着一丝丝儿失落,就在这时,她接了个电话。
“——我上哪找?那张卡?——我当然得知道,你说什么?我上哪找!”座机就在麦伦身后一只琴架子上,电话中男人穷途末路的声音分外清晰地传到麦伦耳中,周紫依试图将那个声音引向另一层意义。她无法更改的生活在与她自身的改变较劲,日常也许有可能会淹没她无意义可言的进步。“你回来了再说好不?”而他在咆哮了:
“去想想办法!你这个女人你知道个啥!他们不让我明天上班!听见了吗!喂?”
“你走吧,太晚了。”她的心重又回到暗无天日的漫长和重复,她暗地里阴暗潮湿却也在滋长的不为麦伦这样的外人所知、而小区中的男人女人会指着她的背说“瞧,梁继生老婆又去赎人了”的现实生活。发生在她灵魂里的进步和成长多么无意义啊。
他离开了,庆幸自己什么也没问,又有点担忧,那是因为对她已停止不了的爱又染上崇拜的光环。杂七杂八的情绪缠得他头昏脑胀。女人都是善变莫测的,无论发展到哪一步他都不会给她借钱。这是他心底发出的再也明确不过的信息。
好险啊。说不定,那就是个陷阱。这样想时,激荡的柔情就不那么强烈了。
七十
“让他在里面呆着好了,我没有这种孽子。”“他还是个孩子啊。”“你纵吧,莫非你还想让他抽白粉!”钟吉尔在警察局呆了整整一天了。
“说话咋那么难听,好歹是你的儿子,你要答应了他还能有这档子事?在你眼里就钱重要,你再不管他,我也跟你——跟你一刀两断!”“那你给他钱不就结了,你给啊!”
“好吧,好吧,”汤树彻底瘫软下来,他想象钟吉尔被关在看守所里已瘦得没了形,吉尔才是他的命根子啊,儿子,他惟一的儿子,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儿子平平安安地回到他身边来,他再也不会拒绝他任何一个要求,只要他需要。钟锦言的冷漠令他寒心,他感觉已过去了三十年,他向她要一笔罚金去换回儿子,钟锦言竟然不给。她仍旧开会,宴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她怎么做得到!在向她求索的时候他怀疑自己跟这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他感到可怖。
就差汤树跪下来,钟锦言终于答应去赎儿子。她带着无限的恨意愤怒地让司机开车而他带着无限的痛楚和怜爱泪流满面失声痛哭,根本看不出他们奔赴同一的目的:儿子。
钟锦言派头十足地观看了半天坐落在西城一片果园区的看守所有点破败的门廊才踏上了那几个令汤树肚肠寸断的台阶,进了那个灰蒙蒙的大铁门心里还在盘算着那片广阔得可惜的园子如果建成——汤树仍在涕泪横流,她不得不提醒他注意这可是在大庭广众的场合。
汤树第一眼看到儿子,觉得他变了,眼里充满他那个年龄不恰当的忧伤和汤树所不能描述的一种——冷漠,这正是汤树真正担心的,除了恨身边这个趾高气扬的女人,他体内涌动着一股悲凉。钟吉尔毫无悔意地跟父母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他盯着朱司机并含义不明地笑了一下。
在车里,汤树一直紧紧地环抱着儿子,将涕泪滴落在吉尔污浊的长裤上。
“儿子,我的好孩子,你那个乐队得多少钱够?啊——”他摸他的头,亲他的脸颊,钟吉尔胸中涌起一股怜悯之情,只听前排座位上传来一声断喝:
“汤树!你神经错乱啊!听好了,明日送他去‘爱未来’,下午你们准备一下。”
那是个离海城六百公里的寄宿学校,要不是完全封闭的校园有点与世隔绝的味道学生们也不用那么拼命般地学习。那里的学生一半上了清华北大甚至到了国外,当然也有部分学生因为心理问题不得中断了学业。
“闭嘴!”听上去汤树的确有点神经错乱了,连钟吉尔也转头惊讶地盯着他。钟锦言没有转身,汤树猜不透她此刻的思想便继续发疯:“儿子的今后我说了算!小朱作证,今天我说话算话。”
太阳的强光刺进车窗,急速地打了个弯又溜走了,车子正驶进市区。钟锦言纳闷间一张纸条传过来,她拿起来细看,这是一张匆促间写下的字条:
借条今借钟锦言二十万块钱用作吉尔乐队所需,今后,汤树每月的工资加奖金悉数由钟锦言领取并支配,另外,汤树所得意外之资(如果彩票中了的话)一并归钟锦言所有。
借款人:汤树
2010年月日
“看到了吗?小朱,他疯了。”“等等,还有,明日去派出所将吉尔的姓改过来——姓什么!你说他要姓什么?他本来就姓汤!”
钟锦言始终没有转身,她猜测汤树是攒足了力气竖着左手的食指说这番话的,跟一个动辄就头脑不清的人你是没法计较的,她对小朱说。
小朱安静地开着车,避开一辆保时捷加快了速度,他似乎听到钟锦言的一声叹息,但也许那是一声冷笑。
他们到家时,梓莲正打来电话说要和周紫依来看看孩子。听到寄宿学校的名字时,她和周紫依一致认为钟锦言也疯了。梓莲也带来了姝缦的问候,她拥抱了吉尔问他没受苦吧那神情正像她是他的母亲,又说因为姝缦在医院侍候突然生了点小疾的妈妈来不了。
改天你们聚聚吧,像从前那样。这是汤树的声音。周紫依说是啊,还蛮怀念从前。钟锦言坐在沙发主人的位置上一言不发,汤树为众人沏茶拿水果似乎很欢快。
钟吉尔在等着那个借条的结果,其余的他根本不放在心上。那个家他早受够了。第二天,梁继生约我也去看看那孩子。他重重地拍吉尔的肩膀像拍一个兄弟并说了声令众人莫名其妙的“对不起”。我站在那直咳嗽,咳得脸都红了。我们离开时,汤树正与钟锦言大吵大闹,我们从来没见过汤树咆哮的样子,我们原想劝劝他,只是钟锦言似乎以为那样会妨碍了他们我们便只好离开了。
七十一
林肃。真是越看越奇怪的两个字。
汤树是那么声情激越。我耷拉着脑袋,在学习笔记本上不停地书写这两个汉字直到汤树喊出了它的发音,鬼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排列那十六个笔划。要是当时知晓我排列它们的时机并不会再有很多,我会再买一打笔记本!
好久没整理过那只包了,梓莲忽然善心大发翻找里面的脏衣服,一本司机手杖掉落下来,她捡起来,一眼看到令她条件反射般躲避的那两个字。整整四页。
我还在机务段平板的办公楼四楼会议室里龙飞凤舞着自己的名字。单司机班制实施以来,乘务员的工作时间更长、强度更大了。我惟一想到的是那种荒野和黑夜下的孤独无望!我已没有力气恨我那多年未谋面的大概已苍老了的爸。而汤树还在大讲改革所带给铁路运输的优势。
再没有一个好借口可以让我和我的同事们亲密无间地处天同一的炎热和聒噪中。窗外的树叶掉了,汤树的聒噪令人以为天气还炎热。自从上次开始咆哮以来,汤树一直是那样的精力充沛,他的背似乎一下挺直了,我们一直以为它天生是佝偻着的。有点雄姿英发,是这样。而疲倦折磨着我的神经,所有的精力都已被刚逝去的十六个小时耗尽一空。我多想立刻扑到那张温床的怀抱。
去车间退勤时还不到六点,女主人还迷糊在男主人幽灵一样闪回又消失的双人床。我在那条开始掉落梧桐树叶的水泥路上往返了四趟,探试那晨衣拂过脸颊时的温度——这种探试令我惧怕,那简直是一种毁灭,你怎么能理解,我的心再也经受不住哪怕一件晨衣的冷漠和嘲讽。我不知我惧怕什么,显然这很可笑,但我的躲避的确的我的理由。
我像一只战战兢兢的老鼠用了一个钟头才回到家中。
“我回来了。”这话可真够乏味。屋里静悄悄的发出一股拙笨的呆气,没有花香也没有来自天堂的音乐。
“嗯。”“你不上班啊?”“才七点!”
“哦。就是。”
梓莲在拖地,我走到哪都感觉到自己碍手碍脚,她一语不发。我洗脸,洗脚,她在水桶里淘拖把,我慌忙退让,还是被泼溅的水弄湿了裤脚,她低着头,她的背一抽一抽的显得滑稽,我立在那里,我想和她说说话。
她挤过我的脸颊到阳台去晾一件紫红色的内衣,也许她是鼓励我将她拥在怀里好从此既往不咎地重新开始我们的幸福生活,但我没有那样做。
“那我去学习了——?”她的脸阴着,没有一丝要晴朗的消息,我站到门边,望着她。期待她说:“既然已回家了就改天学吧。”可她没开口,我就只好攥着一个笔记本斯文地出了门——我只有此去处,我没有理由天天打扰姝缦和温良的幸福。
我何时与汤树这般亲密无间!学习会的间歇我们站在他的办公室里聊各自因为空虚而引起的一系列怪病。
梓莲在窗口看到那个曲背哈腰的人上了小区的斜坡,公交亭下站着几个人,他哈了几次腰,公交车快开动时,他跳了上去,肥胖的身体在关上的门里趔趄了一下才站稳了。
她眨动了几下发潮的眼睑,一股委曲加悔恨激得她的喉咙发紧,偏偏一个深刻的记忆在她的脑际柔情似水地荡了一下,她痛苦地摇摇头,将唇上的一抹口红擦掉了,若不是怕钟锦言那张脸在众人面前随时叫嚣所带给她的窘迫,她真想请一次长假或者索性辞职,可是,辞职后她干什么呢?她拿起手机,想打个电话。她有意最后才想起周紫依的声音:
“傻子是你嘞!跟他离了算了……”她的心一阵抽搐,像她的孩子被人抽了耳光又不敢发声。他可怜见的,他就那样一个人。她刚逼走了他,这令她心里发酸。他的梦魇让她无法承受。她觉得说不出口,也无人可说,也许夫妻都那样的。打给谁呢?她在屋里穿梭了六遍,一些账目和数据与那个曲背哈腰的人挤兑着她发胀的脑壳,她看了一眼挂钟,八点差一刻,锦篱公司的员工学习会已快结束了,上班第几次迟到了,钟总又该大声点她的名了。她真怕那个声音啊,黎明一直在帮她销毁要上交的名单。
黎明的电话真就打来了。小莲,她去市政府了,你还可以晚一点。这个消息几个公司里的姐妹早告诉过她了。他的声音飘飘忽忽,这个消息令她稍稍放松并惊喜了一下,她想说声谢谢,张嘴却说:
真恶心。她不知自己那声恶心指什么,突然变灼热的脸颊还是那个小名。她对别人很少这样无礼。
他没笑,他的声腔儿像一个刚从迷梦中走出来的人,小莲,他道,我就在你楼下,你下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她吃了一惊,撩起纱窗探看,他正仰起那张她至今也看不清楚的脸来:小莲,我等了半天了。
她说不上右边缺了一块挡风玻璃的脏兮兮的桑塔纳是谁的,公司的还是他私人的,他发动那辆车子费了些时辰,真般配——她为自己这个不无嘲讽的想法红了下脸,并因此快乐的情绪悄悄地上涨,她本是个心里搁不住事儿的女人。他为什么不是这样的人呢,他的心思总是那么重,作为男人,真不该啊,总要等着她去哄,去引导。他此刻多无聊啊,放他到一个会议中去不如让他去死,她比他自己还了解这个。为了这个家,他多忍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