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瑞征把老帅陆荣廷紧紧围困在桂林城内,每日挥兵攻城,城内多亏陆裕光和韩彩凤把守,邓瑞征攻打多日,也没法把城攻破,双方遂成胶着状态。白崇禧得到陆、沈在桂林交兵的消息,忙对黄绍竑道:“总指挥,机会来了,我们明日出发到桂平去拜访李德邻吧。”
黄绍竑已戒脱了鸦片烟,精神好多了,他见白崇禧说要到桂平去和李宗仁会面,沉思良久,才说道“还是你替我去走一趟吧!”
白崇禧知道黄绍竑不愿去见李宗仁,乃是心中还有疙瘩,便说道:“这次非得你我亲自走一趟不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是我们发展的机会,休得错过。你若不去,李宗仁必生疑窦,那就误了大事!”
黄绍竑那双冷峻的眼睛一亮,立刻果断地说道:“那就明天去。”说完便命令副官,作好出发桂平的准备。
却说李宗仁在桂平接到黄绍竑、白崇禧将到来与他会面的电报,当夜便与参谋长黄旭初商量。黄旭初只是微微笑道:“明日我和德公到码头去迎接李宽和健生。”
黄绍竑是个急性人,本来决定第二天赴桂平的,临时改为当夜出发,他和白崇禧带着卫队,乘坐在藤县缴获陆云高的那艘“大鹏”战舰,由梧州直开桂平。那“大鹏”战舰航速快,又值春夏之交,西江水大,只用一夜时间,便驶抵浔江上的重镇桂平。桂平乃是浔州府台,水陆交通极为方便,且物产丰富,李宗仁趁黄绍竑出兵进攻平南、藤县,陆云高猝不及防之机,袭取了桂平和贵县,随后便将司令部由玉林迁至桂平。这天早晨,卫士来报:“一艘战舰由下游开上来,离城还有一里多路。”
参谋黄旭初忙道:“季宽和健生来了,德公,我们到码头迎接他们去。”
李宗仁和黄旭初乘马到达江边码头时,“大鹏”战舰也正好鸣笛靠岸。李宗仁见了,忙又理了理军容。他今天着一套新军装,头戴大沿帽,领上左右各缀着一颗表示少将军衔的梅花金星,腰上扎着宽宽的武装带,两条腿上套着一双锃亮的军靴,显得十分威严庄重。战舰上放下了栈桥,黄绍竑和白崇禧在一大群卫士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步上码头石阶。使李宗仁感到惊讶的是,黄、白两人均不着军装,黄绍竑身穿浅色中山装,头上戴只白色凉帽,足蹬黑色皮鞋,拄根手杖,他学着孙中山的打扮,可是脸上那又黑又密的微翘胡须,却使人不会联想到孙中山,而想到那个不可一世的德皇威廉。白崇禧仍穿着那套他平素喜爱的白色西装,打着紫色条花领带,戴无边近视眼镜,白皙的脸庞配着油黑发亮梳理整齐的头发,再加上他那颀长的身材,更显得英俊潇洒。原来,黄、白两人不着军装,乃是白崇禧的心计。他暗忖,如黄绍竑着军装,与李宗仁会见时,必得以军礼相见,黄原是李的部下,黄如先给李致礼,便有失黄现在的身份,如不先向李致礼,则李必不悦。因此,白崇禧才想出这个计策来。及待黄、白两人上得码头,李宗仁见到他俩不着军装,便和黄旭初迎上前,与黄、白二人紧紧握手。李宗仁一手拉着黄绍竑,一手拉着白崇禧,笑道:“季宽,看你气色比以前好多了,大概是离开玉林之后心里顺畅了吧?”
“嘿嘿,德邻兄,我把鸦片烟戒掉了。”黄绍竑仰头笑着,颇有些自负地说道。
李宗仁听黄绍竑称他“德邻兄”,心里老大不快,便将拉着黄绍竑和白崇禧的两只手松开了,白崇禧立刻感到有些不妙,忙笑着说道:“这浔州府乃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不知德公将以什么好东西款待我们?”
李宗仁一听白崇禧那口桂林话,心里顿时高兴起来,忙又拉着白崇禧的手,说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此地有西山名茶,乳泉圣水,可供待客之用。”
黄旭初见李宗仁和白崇禧用桂林家乡话谈得十分投机,便马上用白话和黄绍竑交谈起来。黄绍竑与黄旭初本是广西容县同乡,且黄旭初又曾在马晓军模范营任过营副,论资格也算得上是黄绍竑的旧长官,但言谈举止黄旭初却又处处谨慎,左一声总指挥,右一声总指挥地叫着,俨然把黄绍竑尊为自己今日的长官一般,黄绍竑心里自然感到舒坦,话也就更多了。白崇禧不由笑道:“旭初兄,要是我俩把位置掉换一下,恐怕两位老总都没有话讲了!”
李宗仁和黄绍竑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黄旭初一向不苟言笑,仍是谨慎地说道:
“要换还不如合起来的好。”
白崇禧听黄旭初这话正说在点子上,便又笑道:“《三国演义》讲的便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呀!”
“哈哈……”
李宗仁赶忙拉住黄绍竑的手,两人不觉相对一笑。随从给他们牵过坐骑,李、白、二黄跃上乘马,直往李宗仁的定桂军司令部驰去。到得司令部里,四人坐在客厅里饮茶,稍息片刻,副官来报,宴席已备好,请各位长官入席。李宗仁和黄旭初便邀黄、白二人喝酒,喝过三巡,白崇禧对李宗仁道:
“德公对目下桂林的战局,有何看法?”
李宗仁放下酒杯,颇为焦虑地说道:“沈鸿英乘人之危,命邓瑞征袭攻桂林,陆老帅闭守孤城,恐怕危在旦夕。”
白崇禧却摇头道:“有陆裕光、韩彩凤坚守,桂林一时不至于城破”。
“马济定会率军南下解围。”李宗仁道。
白崇禧仍摇着头道:“马济的武卫军匆匆编成,战力不强,我料他最多进到兴安的严关已成强弩之末。”
“健生,你对目下桂林陆、沈之战又有何高见?”李宗仁见白崇禧见解不同寻常,忙反问道:
白崇禧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现出几分孔明姿态,说道:
“眼下邓瑞征既不能打下桂林,陆荣廷之围亦不能自解。”
“何以见得?”李宗仁问道。
“陆荣廷被困桂林,必调遣在湖南的马济和在广西邕、龙一带的谭浩明、陆福祥南北呼应来解桂林之围。但马济所部刚编成,谭浩明、陆福祥又是乌合之众,必不是邓瑞征的对手,因此桂林之围必不能解。邓瑞征虽足智多谋,所部又悍,但他既要攻城,又要防范南、北两路援军,沈鸿英在八步还要对你们梧州方面警戒,沈军犯了分兵之忌。”
“啊!”李宗仁见白崇禧说得很有道理,但又觉得不够明彻,便说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不见得哩!”白崇禧又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陆荣廷和沈鸿英都与吴佩孚有瓜葛,吴佩孚保荐沈鸿英做广东军务督理,支持他在广东作乱,反对孙中山先生;吴佩孚又保举陆荣廷当广西善后督办,使陆卷土重来,目的亦是针对孙中山先生。陆、沈这两只老虎相斗,自相残杀,岂不使吴佩孚染指两广的梦想落空?因此,吴佩孚必命湖南赵恒惕出兵进行武装调,斯时桂林之围自解,陆、沈便可握手言和,转而图我!”
“对!”李宗仁听了白崇禧这番颇有见地的话,即以手击桌,随即果断地说道:“趁陆、沈在桂林打得焦头烂额,难分难解之际,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攻袭平乐、八步,直捣沈鸿英老巢!”
“德邻兄差矣!”黄绍竑用手捋着胡须,冷冷一笑,说道,“我们的战略方针,应是联沈倒陆。陆荣廷在广西政治上的影响大过沈鸿英,打倒陆荣廷后,我们收拾沈鸿英就较为容易了。从军事上看,眼下陆荣廷的主力被吸引在柳州、桂林一带,南宁、左右江空虚,南宁乃是广西省会,我们一举攻克南宁,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军事上,都将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
黄绍竑的态度和说话的口气,使李宗仁心里产生一种说不清楚的反感,因此黄绍竑的话刚一落音,李宗仁便说道:“季宽之言有悖人之情理,所言战略方针,亦不能言之有据。沈军强暴,罪恶昭著,沈鸿英本人反复无常,多为两粤人士所不齿,对其大张挞伐,定可大快人心。而陆老帅治桂十年,颇知民间疾苦,本省民众,对其尚无多大恶感。我们如舍罪大恶极之沈鸿英不问,而向陆老帅兴问罪之师,实不易号召民心。”
“德邻兄之言看似有理,实则是书生腐儒之见!”黄绍竑毫不客气地说道。
李宗仁听黄绍竑如此说,气得直用手指敲着餐桌边道:“什么联沈倒陆,连我们自己都要倒下去,荒谬荒谬!”
白崇禧见李宗仁和黄绍竑在争论中动了气,赶忙站起来给他们斟酒,然后举起酒杯对李宗仁道:“德公请!”
“请!”李宗仁也不看黄绍竑,便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德公,我说几句吧!”白崇禧道。
“健生说吧!”李宗仁口气立刻缓和了下来。
“通观全局,联沈倒陆是为上策,联陆倒沈是为中策,在陆、沈交兵中无所作为乃是下策。”白崇禧说完上、中、下三策之后,接着说道:“因为第一,陆荣廷现时被困桂林,正图自救,谭浩明、陆福祥等必衔命率军前往桂林解围,南宁防备空虚,易于攻取,且又是广西的政治中心,我得南宁,犹如刘备之得成都。第二,陆荣廷占据桂林,与湖南通,湖南又得吴佩孚援助,适于其支援未至之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们攻占南宁,扫荡左、右两江,夺取桂南、桂西有如囊中探物。第三,如果我们舍陆图沈,胜了,陆之势力犹在,广西仍然不能统一,败了,则更不能与陆较量矣。因此,眼下我们的处境,有如楚汉相争中之韩信,联陆则沈败,联沈则陆败,所以我力主联弱攻强,避实就虚。”
白崇禧的话,尽管说是无懈可击,可是李宗仁却摇着头道:“联恶制善,名不正言不顺,联陆倒沈方为上策。”
说话到这里,已成僵局,黄绍竑只管玩弄着手中那只精致的酒杯,不再说话,李宗仁正在扯着一只鸡腿,白崇禧急得只把那双机灵的眼睛盯着黄旭初。黄旭初在宴会一开始便一言不发,尽管李、黄、白三人争论得激烈,他却只是低头喝酒,仿佛这场事关重大的战略争论,竟与他毫不相关似的。其实,自从接到黄、白将到桂平的电报后,他已猜知他们的来意,及待李、黄、白三人在宴席上争论,他当然明白黄绍竑和白崇禧联沈倒陆的意见是上策,李宗仁反对联沈倒陆,一方面是出自他厚道的禀性,另方面是对黄绍竑抱有成见。现在会谈已成僵局,白崇禧频频以目示他发表意见,无非是要他站出来,说服李宗仁接受联沈倒陆的战略方针。但黄旭初觉得,现在发言,还不是时候,因此便佯将白崇禧那目光曲解为要打麻将,他连忙站起来招呼副官,撤去残席,将一副锃亮的麻将牌送上来。白崇禧一脸苦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得伸出双手,邀请李宗仁、黄绍竑重新入座,李、白、二黄各占一方,搓起麻将来,打了几圈,索然无味,便各自散去。
黄绍竑、白崇禧回到寓所,黄绍竑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架着腿,愤懑地说道:“明天回梧州去!”
“好,走就走吧!”白崇禧回头把副官喊进来,吩咐道:“通知‘大鹏’舰舰长,升火起锚,我们这就赶回梧州去!”
“说走就走?”黄绍竑打了个饱嗝,颇感诧异地问道。
“水不急鱼不跳嘛!”白崇禧诡谲地一笑,“总指挥,你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白崇禧也不待黄绍竑说话,便独自走了出去。他径自走到黄旭初的住所,敲开了门。黄旭初把白崇禧迎进客厅坐下,沏好茶,不紧不慢地问道:“健生兄来访,必有缘故。”
“黄季宽要走了!”白崇禧显得十分焦急地说道,随即从西装口袋里摸出金怀表看了看,又盯了黄旭初一眼说道:“战舰已经升火起锚。”
“啊,走得这么急?”黄旭初仍是那么平静,仿佛黄、白的去留皆与他无关似的。
白崇禧见黄旭初这不冷不热、不紧不慢的样子,倒真的急起来了,他指着黄旭初责问道:
“旭初兄,你当的什么参谋长?”
“请健生兄赐教。”黄旭初慢声细语地说道。尽管,对白崇禧的来意,他已了若指掌,却只是引而不发。他心里十分明白,李宗仁和黄绍竑两人虽然矛盾重重,但大势所趋,必将重新合作,李宗仁的“定桂军”和黄绍竑的“讨贼军”合编之后,作为黄绍竑的参谋长,论才干和为李、黄倚重,白崇禧必将出任两军的总参谋长,而作为李宗仁的参谋长的他,只能排在白崇禧之下,无论是才干和实力,他都不可能与李、黄、白三人争高低,他只能凭自己的学识、谨慎和勤勉的禀性,服服贴贴地跟着李、黄、白,坐稳他的第四把交椅。因此,他虽然知道白崇禧的心计,无非是要他去对李宗仁施加影响,但却装着不知,以免种下白对他的疑忌。
“你快去对德公说,黄季宽和白健生马上要走了,德公既然不愿与我们合作对付陆荣廷,那么我们就到广东去请李任公来帮忙,那时候打败了陆荣廷……”
“请健生兄回寓所稍候。”黄旭初点了点头,便去找李宗仁去了。
一个小时后,李宗仁偕黄旭初到了黄、白的寓所。
“季宽,健生,为何匆匆返回梧州?”李宗仁进得门来,便急急问道。
“目下陆、沈正在桂林鏖战,形势对我极为有利,此时不图发展,更待何时?况战局瞬息万变,我们欲即返梧州,回去布置军事行动,即此向德公告辞。”白崇禧说道。
黄绍竑也不说话,随手拿着凉帽往头上一扣,提起手杖便要走。李宗仁赶忙把黄绍竑和白崇禧拉住,决断地说:
“我赞成联沈倒陆!”
“德公!”黄绍竑和白崇禧几乎同时激动地喊了起来,三双手,紧紧地热情地握在一起……
再说陆荣廷被邓瑞征困在桂林城内,每天炮火交织,双方攻守战持续了一个多月。陆荣廷困守孤城,无计可施,日夜绕室而走,彷徨不已,短短几十天,头发竟全白了。他眼巴巴盼望的援军,也渺无消息。原来,马济自接到陆荣廷在桂林被围的消息,便派他的武卫军一团由衡阳南下入桂解围,可是进至桂北的兴安严关,即遭沈军伏击,不能再进。邕、龙一带的援军,由陆荣廷的亲信谭浩明、陆福祥率领北上,进抵百寿县属的金竹坳,距桂林尚有七八十里,亦被沈军击溃。陆荣廷坐困危城,成了瓮中之鳖,怎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入城后,本来住在旧抚台衙门,因那里是围城沈军大炮轰击的重要目标,他被迫将行辕迁至湖南会馆。这一日,他正在房中的一张竹躺椅上打盹,朦朦胧胧,面前幻出一些人影来,忽见一人浑身血淋淋地站在他跟前。他心里一惊,抬头细看时,此人乃是在讨袁“二次革命”时被他枪杀的柳州都督刘古香;可再一看,却又变成了被他在桂林杀掉的武昌首义元勋蒋翊武;一眨眼,又变成了被他谋害的护法军政府时期的海军总长程璧光。陆荣廷惊出一身大汗,猛地站起,睁开眼睛看时,房中飘忽不定的人影又倏地遁去,无影无踪。他自认晦气入室,忙从床头取出那支自来德手枪,对着房中的天花板连击三枪,以示逐出晦气。可是,他再也无法安静下来,独自一人坐在房中,已经神不守舍了。
当夜,沈军在文昌门一带暗挖地道,用几副棺材装满炸药炸城,并组织了几百人的攻城敢死队。后半夜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土石横飞,城墙被炸开丈余,沈军敢死队呐喊呼叫,蜂拥入城。韩彩凤恰在城上巡视,忙指挥士兵堵击。沈军敢死队都是些亡命之徒,竟前仆后继,拼死冲锋,韩彩凤虽然骁勇,但所部士兵不少在沈军的炸药爆炸中被振昏炸死,很难抵挡住沈军的凌厉攻势。韩彩凤见城防危殆,即着人禀报老帅陆荣廷。
陆荣廷辗转难以入睡,刚迷迷糊糊进入梦中,却被沈军炸城的巨响声震醒。他翻身起床,忙问卫队长是怎么回事?正在这时,韩彩凤着人来报:沈军炸开文昌门城墙丈余,正往城里冲击,战斗至为激烈。陆荣廷一听,立刻拔枪在手,命令卫队向文昌门跑步出击。他虽六十有余,但体魄壮健,步履灵活,亲率卫队,一口气跑到文昌门下。此时韩彩凤部下已死伤大半,战力不支,少数沈军,已经突进城来。陆荣廷大叫一声:
“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说罢,左右开弓,手上握着的那两支自来德手枪连连作响,随着一阵猛扫,突进城来的十数个沈军,一下全被击毙。后头的大部沈军,正在没命地涌进来,陆荣廷的卫士们紧接着高声大叫:
“老帅在此,要命的都滚回去!”
一则沈军本是陆荣廷的旧部,二则陆荣廷枪法出神,军中人人闻名畏惧;经陆荣廷这一扫射,卫士们大叫,直吓得攻城沈军胆战心惊,那些残存的敢死队们,有如丧家之犬,连滚带爬一齐逃了回去。陆荣廷即令韩彩凤指挥士兵修补城墙,自己带着卫队,返回行辕宫邸。
陆荣廷打了胜仗,力挽危局,心中好不高兴,在卫士们簇拥下,慢慢走着,顺便巡视城内。
这时,天上月明星稀,河汉苍茫,熏风润脸,时令已入仲夏时节。太平年月。此时这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正是宜人季节。山青水秀,游人纷至沓来,观赏桂林美景,无论是文人墨客、官绅名流,还是市井庶民,无不陶醉在这仙境之中。可是自从那场盛况空前的龙灯之夜过后,陆、沈交兵,攻防之战已历九十日,一座座画山被炮台占据,为硝烟封裹,树木断折,奇石倾塌,弹痕累累。那秀水漓江,被鲜血浸染,尸体漂浮,江水呜咽,时呈殷红之色,正是山动愁容,水作怨声,一片凄惨景象。值此月夜,一场血战过后,枪炮之声骤然停止,万籁俱寂,连夏夜那惯常的虫鸣蚌声都听不见,市井之中,没有一星灯火,没有一句人语,昔日繁华秀丽的桂林山城,一片死寂,遍地瓦砾。陆荣廷月夜巡视,有如行进在荒漠之中,满眼所见,皆是断垣残壁,仿佛进入一座已被战火瘟疫毁灭了的荒漠古城。但他鼻孔里却又分明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粪便味和腐尸味。朦胧的月光下,街头巷尾,依稀可见倒毙的饿殍、狼藉的粪便。原来桂林被围之后,不但粮食来源断绝,便是饮水也无法保证。市民用水,一向是靠从漓江挑取,闭城之后,不能再出城挑水,只靠城中那12口古老的吊井供水,水源极为紧张。因四乡不能把柴火挑进城,很多人家只得将桌子、板凳、床板劈作柴烧。围城期间,郊外菜农不能进城挑粪、厕所茅坑,全部溢满,粪便流到大街上。无法掩埋的遗尸随便可见,又值仲夏,城中奇臭难闻,疫病流行,百姓在死亡线上挣扎,苦不堪言。陆荣廷巡视着,不免一阵心寒,觉得自己正走进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之中。
第二天,陆荣廷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洗漱罢,陆裕光便急急来报:“父帅,城中居民十之八九皆已断炊,连芭蕉根、水葫芦都被饥民食光了!”
陆荣廷沉思良久,下令道:“传我的令,要城中囤有多粮的富户,把所有存粮悉数交出,即日在行辕门前开设粥厂,由我亲自持勺给饥民施粥!”
陆裕光领命去后,不到半日,便率士兵扛回百十袋米粮,神情沮丧地对陆荣廷说道:“父帅,粮食已经扫地,富户们刀架到颈脖上也只是交出些少许米粮了,粥少僧多,只怕维持不了一两天时间。”
陆荣廷把牙一咬,狠了狠心,对陆裕光道:“传我的令,全军只留三日口粮,余粮全部运到行辕,施舍与百姓!”
陆裕光迟疑地说道:“父帅,军无粮草,何以作战?”
陆荣廷叱责道:“不稳定人心,何以解城围?”
陆裕光无奈,只得遵命,将军中所剩无几的米粮悉数运来。时近下午,粥厂搭成,几口大铁锅中,熬着稀稀的米粥,几只大木桶里,也盛满了米粥。陆荣廷便着人骑马到大街小巷上传呼:
“桂林百姓们,陆老帅在湖南会馆门前开设粥厂,施舍米粥,救济市民,无论男女老幼,皆可前往领受!”
经这一传呼,那些正在饥饿死亡线上挣扎的市民,凡能站立的,都站了起来,能走动的,都拄着拐杖,拿着碗、盆往湖南会馆走来,一时间,湖南会馆门前人山人海,扶老携幼,把陆荣廷开设的粥厂围得水泄不通。陆荣廷亲自持勺,为前来领粥饥民们盛粥。一个个领到粥的饥民,都用感谢的目光望着陆荣廷,甚至有的手捧粥碗,跪下向他磕头。有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者,看年纪大概在八十以上,他扶着拐杖,颤微微地来到陆荣廷跟前。陆荣廷见他手里没有拿碗,便问道:“老人家,要粥怎的不带个碗来?”
他不等老人回话,便命站在身旁的一名卫士:“给这位老人家取个碗来!”
“不用!”那老者喝道:“陆荣廷,我不是来求你施舍的,我活到八十岁,还从没求人恩赐过!”
陆荣廷听那老者一说,一时愣住了。那老者伸直了腰,用拐杖直点陆荣廷的鼻子,骂道:“陆荣廷,我也曾是穷苦之人出身,你当了大官,反来欺压百姓,如今又把好端端的桂林城葬在兵灾战火之中。十万桂林市民,他们何罪之有?你却把他们弄得死伤狼藉,饿断肚肠。现在,你想用这点小恩小惠来笼络人心,洗涮掉你残害百姓的罪名,你你你……”
“住嘴!你辱骂陆老帅,该当何罪?”
陆荣廷身旁的几名卫士都拔出枪来,只等陆荣廷一声令下,便毙掉那老者。
“少废话!”陆荣廷立刻喝住了卫士们,接着用低沉歉疚的声音对那老者道,“老人家,有话你尽管说吧,我陆某人虽不及肚里能撑船的宰相,但也还能听得下逆耳之言。”
“你要还是个人的话,就马上带着你的兵马,滚出桂林去,不要再回广西来!”
那老者声色俱厉,手中的拐杖直戳到陆荣廷的嘴上。说罢,一头便往会馆门前的石狮上撞去,头破血流,顿时气绝身死。陆荣廷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要不是身后的卫士们眼疾手快扶住,他恐怕已经栽倒进翻滚的粥锅之中。
陆荣廷回到花厅上,在卧榻上躺着,只觉神思恍恍惚,精疲力竭。秘书陆瑞轩神色惊惶地进来报告道:“老帅,不……不好了,乘我们在桂林与沈鸿英交战,南宁空虚,李宗仁、白崇禧分率左、右两路人马,已经攻陷南宁。这是他们发出的吁请老帅下野的通电。”陆瑞轩将一纸写得密密麻麻的电文呈到陆荣廷面前。
“念——”陆荣廷有气无力地说道。
“电文对老帅有诸多诋毁之处……”陆瑞轩迟疑地说道。
“念!”
陆瑞轩只得硬着头皮往下念:
“……我省人心厌乱,而陆、沈又起交讧,桂林一带被兵之地,死亡枕藉,饿殍载道,重以河道梗塞,商业停滞,相持愈久,受祸愈深。以我省残碎之余,宁堪一谪再谪?干公治桂十稔,成绩毫无。以言财政,则不事练兵;以言民政,则任用私人;以言年事,则滥发纸币;余如教育、实业诸政,无一不呈退化之现象。日图武力侵略,开罪邻省,召客军之凭陵,贻桑梓以浩劫。迨客军以退,赧颜复出,谬膺善后督办之职,收拾余烬,借整边营私,恢复前此之势力,虽爱者亦知其不济矣。宗仁对于干公夙抱崇敬老成之见,然不敢姑息爱人以误干公;尤不敢阿好徇私以负大局。除电恳干公克日下野外,特联合友军倡议出师,以扫除省政革新之障碍,奠定桂局。”
陆荣廷听了,一言不发。
陆裕光来报:“父帅,湘军旅长叶琪率一旅精兵,已开入湘、桂边境之黄沙河进行武装调停,勒令沈鸿英撤去围城之兵。今日午后,邓瑞征已率部后退30里。”
“啊!”陆荣廷又惊又喜,矍然而起,忙命陆裕光道,“明日启程,你随我到全州去!”
陆裕光知桂林残破不堪,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民心厌战,军心不振,难以立足;南宁又被李宗仁、白崇禧袭取,南归无路;只有北往依靠马济,暂时维持,以待时局。
陆荣廷又吩咐彩凤道:“你率所部暂退柳、庆一带,待机而动,我准备经全州到马济那里住些日子。”
陆荣廷布署一番,便由陆裕光率兵护卫,由桂林北门出城,走往桂北的全州县城去了。韩彩凤则率军出南门,由两江、百寿退往融安一带。谭浩明率军援桂林中途失败后,并不退回邕、龙去,他亲率十几名卫士,押着十几担黄金、白银、光洋,由百寿、三江绕道北上到达全州会着陆荣廷,郎舅二人相见,唏嘘流涕,感慨不已。
邓瑞征见陆荣廷已弃城出走,遂率兵重占桂林,这一场陆、沈桂林攻守战,共进行了79天,至此方才了结。
陆荣廷到全州后,众叛亲离,部将更不听调遣。他见大势已去,于1924年9月23日,再次通电下野,经湖南逃到上海,后在苏州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