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一
命运注定是要改变的,但左铭的命运没有按照他预设的方向改变,仿佛晨风吹起的一粒尘埃,随波逐流,无法主宰沉浮。左铭是不信命的人,但他最终没有摆脱命运的安排。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一位老人的讲话,使中国社会变革的步伐仿佛铁路大提速,搭上了动车,上了快车道。人们像从迷宫里走出来,不再迷茫,像注入了兴奋剂,兴奋着。改革的新气息打破了束缚人们思想的条条框框,过去争论不休的问题,不再争论,只要认准了的事就可以大胆地去做,迅速掀起一股下海经商的热潮。穷怕了的山里人随着温饱问题的基本解决,对物质以外的需求不断增加,僵化的头脑活泛起来,老实本分的观念被头脑灵活有点子逐渐代替。特别是地主富农家庭的后生,不再找不到媳妇,改变了只要是女人就能做老婆的处境,找对象也开始挑三拣四,左铭就是典型的例子。
左铭已是过三十的人了,但找拿工资吃皇粮的媳妇的信念没有改变。他是恢复考试制度后第一批不论家庭出身考上中专,而成为左家湾第一个吃皇粮的人。但他要按照自己的标准找媳妇却是件异常困难的事,好比地里种下了发霉的种子,要看到出苗的希望———渺茫。眼看着同学朋友一个个娶妻生子,而他还在光棍队伍里不掉队,别提父母有多熬煎了。孔子说,三十而立,但左铭却三十有三了还看不到立的影子,村里人在背地里说三道四,怀疑他不是正常的男人。不得已,左铭从清水县调到了盘沙镇。也许是时来运转,他的命运从此转折,这年国庆节,他与杜玲佳结婚了。事情发生得有些突然,好比夜间发生的地震,人们没有看到任何征兆,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就接到了左铭和玲佳的婚宴请帖。这在盘沙镇无疑是头号新闻。
杜玲佳是小镇银行的职员,那时候,银行是人人羡慕的职业,养尊处优的工作使她对很多男人鄙薄得瞧不上。她天生一副玲珑小巧的脸,但过于苍白;鼻子不够突出,显得与厚重的嘴唇比例失调。如果她摘下近视眼镜的话,水泡眼皮上有一颗黄痣,有人说这是一颗克夫痣,也有人说是一颗招财纳福痣,说法不一。她说起话来如电话闹铃,急促而有节奏;要是背上小皮包走路,胸部饱满前挺,骄傲神奇得像南极企鹅。为了弥补先天不足,她的高跟鞋过高,逼迫她不得不踮着脚尖走路,于是肚子也跟着前挺,仿佛与乳房在争高低。虽然生得矮小,但能攀上她的男人像登顶珠峰的人寥寥无几,好比沙里淘金稀有而珍贵。
她是那种瞧不上男人而不能结婚的女人。虽然已是二十八岁的年龄,但丝毫不影响她的目空一切和高傲地对待男人。顺便说一句,在盘沙镇的习俗里,女过二十四不嫁就是剩女了,二十八就是剩女中的剩女了。也许是因为在母亲那里没有领够成长的尺寸,使她个头太小,只能仰了头看人,所以看到所有男人的鼻孔是脏的。左铭攀上她,与她结婚,普遍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事,既门不当也户不对,从形式到内容,从现象到本质都不契合,是一桩错位的姻缘,好比把凤凰和鸡关在了一个笼子。
玲佳能看上左铭,源自左铭给玲佳的第一印象:衬衣领子干净平整,很符合她过分洁癖的嗜好;填在取款单上的字迹飘逸潇洒,正好能弥补她写字点画不分的缺陷。这两点正符合姻缘学说里所谓阴阳搭配、长短互补的原理。后来,玲佳说她就是上了这个当,才上了左铭的贼船的!而不打听男人是玲佳坚定不移的信条,好比军队的纪律,这也是她迟迟没有对象的原因。
在她的思想里,追求男人是女人下贱的表现。只有男人疯狂地追求她时,像品尝醇香美酒,那才有爱情的浪漫!然而,命运这东西,挺能捉弄人的,好多年没有一个疯狂追求她的男人。曾经有过几个蜻蜓点水式的追求者,都被她高傲的浪漫给吓退了。从此,未婚男人们约定好了似的,有意疏远她,渐渐地有些门厅冷落,进而没有人再提起她的婚事,这使她无法体验到爱情的浪漫而成为最大的遗憾!而年龄这讨厌的家伙使她选择理想中的男人的机会越来越少,好比积压在仓库里的时髦货,过了时,只能挂上降价的招牌,但又很不甘心,只有暗暗埋怨男人们不识好货!每当一个人静下来细想的时候,玲佳心里不免有些落寞和惆怅,这年龄毕竟不能过分自信了;不过她又想,在中国只有找不到媳妇的男人,绝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她的思想像秋千在理想和现实间摇摆。左铭的出现使她的心思更加迷乱,仿佛决堤的黄河制造了一片感情的沼泽。
酷热的夏天,风静天燥,春日里疯狂放荡的沙漠变得温顺柔软,把太阳全部的热情毫不保留地释放出来,街巷里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满身汗气。这是玲佳最不能接受的。特别是农村里那些永不洗澡的女人,袒胸露乳又脏又黑的奶头下吊着一个熟睡的孩子的样子,使玲佳感到恶心。不过银行营业厅里的小气候却清爽怡人,一尘不染。玲佳在橱窗后面,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笔。因为没有顾客,业务显得格外冷清,与外面火热的天气形成鲜明的对照。
“同志,给张汇款单。”左铭隔了玻璃橱窗向里面说道。一只比汤勺还小的手从凹曲的窗口递出一张汇款单来,左铭误以为是谁家小孩,便友好地说:“谢谢小朋友!”然后低了头填写汇款单,没有注意玲佳的表情。
“同志,填坏了,再给一张。”玲佳既好笑又好气地看了左铭一眼,又递出一张来。她抬起头的时候,柜台高度并没有影响她的视线,对这位填错单子的“大朋友”进行了初步审查。突然间她眼睛一亮,脸微微红了一下。
“汇款人姓名?什么单位的?收款人是谁?写清楚!”玲佳隔着玻璃教导左铭,一朵红云慢慢漾起在眼镜周围。左铭并没有理会她的教导,办完业务扬长而去。看着左铭递过来的汇款单,玲佳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她问自己:“这小子哪里的,怎么没见过?眼睛挺大,眉毛浓黑,鼻子好看,很协调。字写得真漂亮!身段完全符合理想的标准!遗憾他是教师!怎么会是教师呢?”嫁给谁也不嫁给教师,这职业太穷酸!玲佳遗憾了半天,又烦恼了半天。
二
人世间的事是讲求缘分的,入世随缘,缘聚缘散终有时,总是不按人们预想的逻辑发展,往往在不可能中就包含着可能。就在玲佳遗憾的后半天,就在左铭扰乱玲佳心思的下午,玲佳刚下班回到家,门铃发出格外清脆地响声。玲佳穿了拖鞋打开半扇大门,“大朋友”拎着一包礼物站在面前,两人四目相对惊讶得愣了神,仿佛冰山来客,他乡故旧,稀奇而情切。怎么是他———玲佳的心怦怦直跳,脸一下绯红,那红色遮阳伞也没能挡得住,左铭也显得窘迫不已,仿佛伊甸园里亚当遇上夏娃,有偷吃禁果的不安。
“请问———杜局长在家吗?”左铭谦恭地向“小朋友”问道。“呃———在!在在在!”“小朋友”藏不住满脸的红晕,如盛开的桃花在遮阳伞下开放,竹筒里倒豆般地连说一串“在”字,生怕别人抢话似的。门开得不够大,左铭侧身擦过玲佳,立刻闻到一股香水的味道。“小朋友”并不引路,在后面慢慢腾腾地关上门,没有跟进屋子里去,站在台阶前面看着菜园子里一棵红透了的杏子出神,仿佛那成熟了的杏子在笑她没有城府。
看家狗愤怒地狂叫,直到看不见左铭,这才在窝门口吐着舌头喘息。
杜局长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体格健壮,移步稳健得像搬动泰山。他的爱好是在庭院里种菜兼论国家大事。不论谁来造访,他都会津津乐道地介绍他的种菜经验,总是忘记让客人进屋。譬如,黄瓜苗自己育的肯活,辣椒不能中午浇水,西红柿要及时打岔,菜也分高低贵贱跟人一个道理等等。
今天他没有种菜,坐在沙发里看报纸。报上说海湾打得不可开交,萨达姆肯定挺不住了。不过萨达姆确实是一条硬汉,他似乎有些愤愤不平。左铭的造访使他找到了阐发主张发表独到见解的好机会。实践证明他是一个善于抓住时机的人。平时人们都怕听他的高谈阔论,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去他家。显然,今天的听众很合乎他的要求,于是他兴致很高,他从小平南巡讲到中美关系,从海湾战争讲到中东局势———重点是海湾战争,因为他很关注;又从国内变化讲到他的菜园。总之国事家事天下事,他都精通,真是一个通今博古的人。左铭只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或像学生在回答老师的问题,只有一个“是”字。
杜局长有些口渴,打算喝口水接着发表见解,打开杯子却没有水,他只好用手掌擦去嘴角的白沫。按照往日的惯例,他要给老伴发脾气的,今天却没有,表现出他十分有涵养。左铭借机赶紧把他的调函递给杜局长,中断了他的宏论,显然杜局长还没有尽兴,这使杜恒多少有些遗憾,觉得这个年轻人不够谦虚,不该打断长者的谈话。不过他的涵养还是让他中断了自己的演说,因为他有健忘症,毕竟老了,记忆力衰退得厉害,再讲,不知从何处接上恰当,于是他接过调函仔细研究起来,仿佛在鉴定文物的真伪。
教师的频繁调动,像边防军换防,每年都有一次,于是从局长到县长家门庭若市,电话来往成为热线。乡下的想进城,城里的想不站讲台。左铭的调动却是为了找媳妇。每年教师节前夕局长往往像躲瘟疫,唯独杜局长能安然地呆在家里种他的菜园子或广泛地关注国家大事,因为单位免费给他定了好几份报纸,这十分难得。杜局长能够安闲自在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只有照章办事的义务,没有决策的权力。他能挤进“局”字辈全凭他的资历,这是中国的官位传统,论资排辈。但往往是位子少,屁股多,他还算幸运,比花了钱没有位子安排的强多了。他的工龄几乎和共和国同岁,眼看在教育上快熬退休了还没有个一官半职,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于是县里领导通过反复研究勉强给了他一个挂名副局长,分管移民开发区教育,这好比给挨饿的孩子一块糖,好歹是个安慰!
杜局长生性工作认真一丝不苟,又十分的小心谨慎。他斜着眼睛在调函中找到了左铭的名字,并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以防假冒。这是一个造假的时代,多个心眼没错!这也是杜局长一贯的作风。他的过度精明,使接触他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狐狸!
其实,左铭他曾经见过的,用不着详细考究。左铭在清水县陇山沟小学的时候,杜局长是教育局干事,经常下学校检查工作,把握人事动态,相互打过招呼。好比中央领导到地方视察同百姓握过手一样,只有百姓会永远铭记在心而领导却会转瞬忘记。贵人经得事多,自然会多忘,像粉丝明星并不都认识。所以左铭一再声明见过面而且熟悉时,杜局长并没有什么印象。
杜局长出身名门,他的父亲是前清举人,特别遵守伦理纲常,家风严谨,教子要博学知理,所以杜局长耳濡目染了这种作风。他很关心晚辈的教育,所以应当去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工作,可惜那里没有他的位置。杜局长受父亲的熏陶教诲颇深,凡事要讲求礼数,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礼多人不怪”,就连说一句话也要再三斟酌才说出来。故当别人造访时,他刻意不多说话,只演讲是个例外。当别人说话没有礼数时,他会半闭了眼睛,若有所思地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或自己认为最适合敲的地方,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指点迷津,重申自己说话的分量和重要。在盘沙镇教书的老师都怕两件事:一是怕春天的沙尘暴,二是怕找杜局长谈事。这点,左铭早有耳闻,今天算是初步领教了。
杜局长对左铭身份的反复核实,使左铭很不舒服。他暗暗抱怨:真是多事,只是例行公事,又不是选女婿,难怪人都说这老古董古板难缠!
杜局长审查完左铭的身份后并没有立刻放行,还想继续深入研究,他隐隐觉得这年轻人很像一家人。但左铭始终在寻找脱身的机会,在审查通过后,左铭礼貌地离开杜家,杜玲佳隔着厨房的玻璃目送他出了家门。这也是一个例外,杜局长是从不送下属的,特别是晚辈。这次却不同,而且还热情地说道:“有空常来家里。”
三
杜局长虽出名门,但家门不幸,到他这辈已是三代单传,以致续写家谱时不得不单线相连。杜家世代生活在孔子的故乡山东曲阜。他的父亲杜迁曾经凭借举人头衔,名噪乡里。虽逢乱世,但向学教子的雄心未改。自渊学出世,便制定了极其严格的家规,务要渊学知书达理,恒久旷远,故为子取名为恒,字渊学。这名字既符合阴阳八字又暗合生辰星宿,把五行搭配运势腾达都巧妙地融合在里面。这是杜举人最得意之笔,算得上妙理玄机,为此杜举人常常捻须自览,自我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