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是一个厉害的人。
在这座城市里,许多人都熟悉他,他吃饭打包,朋友请客和公家饭局都不例外;他个子不高,但是走路飞快,奔会场签到领取礼品时尤其如此;他的脚步丝毫不亚于年轻人——要是再年轻三十岁,说不定他可以参加国际田联大奖赛。当然,这全是人们对他的表面印象,这些印象导致老马在北京一带名声不太好,甚至很糟。其实,他还是一个工作敬业的人,是一个从不阿谀权贵的人,是一个善于斗争的人。但是,这些特点很少被外界认识到,以致于人们在谈论他时从来没有客观公正过。
老马是一个厉害的人,源于他是一个善于斗争的人。这是他的生存之道。这一点在他的一生中至关重要。在他的家里,有一本厚厚的斗争日记,那上边记录着他成人以后三十多年来的赫赫战果。本子上所提及之人,有的在北京地区还相当有权势,级别完全不在灵山区区委书记之下。可以这么说,本子上的人都曾经被老马“收拾”过,许多人至今都“谈马色变”。由于真正领教过他的厉害的人凤毛麟角,而这些人又大多干吃哑巴亏,从来不声不响,所以他“厉害”的一面很少被人认知。他的箱子里有一本帐,心里也有一本帐,这两本不会有丝毫偏差的帐本记录着他的斗争哲学和骄人战绩。他“谦逊”,自信,从来不在乎别人知道不知道他的份量。
“好小子,敢这么对我?!有你好看的!”每次准备跟一个对手较量时,他总是这样说。在他的眼里,一个人要么是敌人要么是朋友,没有别的选择。当然,他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对手可以化敌为友,老朋友也可以反目成仇,他有着极大的灵活性。
老马审时度势,按他自己的话说,“咱得顺应历史潮流。”小时候,他叫马援朝;年轻时自作主张,改名马文革;如今,他叫马富安,从心里头支持改革开放。他跟王洪文合过影,可是打倒四人帮后,他立刻把合影的照片撕得粉碎;他爷爷在北平日伪政府里当过课长,党和政府都对他宽大了,“三反”时却被老马揪出来,活活地被石头砸死。想吧,老马有多厉害!
除了不识时务者吃过他的厉害以外,其他不战而知其厉害者只有三人:妻子淑珍,部下东升,司机老胡。
不同时期的不同的战斗,老马的胜利都有着不同的分享者。
一
周一早晨六点钟,老马就到了单位,比平常整整早了半个小时。上午区里要举行桃花节开幕式,下午要迎接新部长,这是非常重要的一天。桃花节都第七届了,开幕式新闻发布会也没什么新鲜的,邀请媒体、写新闻稿、接待记者,一切都轻车熟路。但是,也不能大意,有些事情的失败,都是出在大意上。老马骑自行车往单位走时还在告诫自己。不过,宣传是遗憾的艺术,百分百完美总是很难的。没办法,人总有无奈的时候。咱老马也不例外。这两年,这种想法偶尔也会窜到老马的脑袋里。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更年期了,老马也时常在心里安慰自己。而在以前,这种自我安慰是从来不需要的。“真是不服老不行。”这么想着,老马心里灰蒙蒙的。
但是,等他跟门房的保安打过招呼,保安规矩地向他敬了一个礼,并且尊敬地冲他微微一笑后,他的心里立刻发生了核聚变,耳朵上像是夹住了定海神针,手上似乎有了千军万马,周身血液流淌得跟堰塞湖决堤了似的。嗨,毕竟是个桃花节,狗日的,不会出问题的。瞬间,老马的心归于平静了,平静得有些突然,有些不着边际。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走进水房洗漱时,老马信心倍增,诗兴大发起来。
老马每天早上都到单位洗漱,已经二十年了。他曾经对老伴淑珍说:我算了一笔帐,单早上洗漱一项,这些年我就给家里节水一百吨。淑珍就用崇敬的目光望着他,是啊,是啊。
他刷完牙洗完脸,坐在办公室的位子上,突然想到了新部长。听说新部长是个女的,还是博士,老马心里浮起一股莫名的激动。是啊,这辈子头回跟女人搭班子,又是博士,他望了望窗外的妫水湖,身上有了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
“楼中帝子今还在,槛外妫河空自流。”老马信手改编了一首唐诗,并吟诵出来。
从十八年前出任宣传部副部长,老马已经熬走了六任部长。“他们无一敢向老夫滋毛的!”他曾经跟朋友老胡炫耀过。至于新来的女部长好不好对付,他几乎没有放在心上。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博士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往往都很迂腐,不食人间烟火,浑身冒傻气。跟她过招儿不过是斗蛐蛐罢了。可是,新部长毕竟是个女的,长的什么模样,身材怎么样,爱不爱跳舞,老马还是不由得做起了联想。
七点钟的时候,妻子淑珍打来电话,说家里的手纸没了。老马很不高兴:“这么点儿小事,还跟我说,你瞧着办!”淑珍答应着,然后又说家里的饮料也没了,来个客人什么的还得泡茶,麻烦,这回老马没有批评老伴,金鱼眼睛在大眼镜后面转了转,马上说:“好,这个我来办。”
放下电话,老马的眼睛盯在桌上一摞新闻稿上,他的脸上为数不多的慈祥逐渐变得很肃杀。稿子是上周五就写好了的,当然是新闻科东升执笔,老马修改,联合署名,东升前、自己后。“我跟记者的关系铁,跨上我的名儿好发稿。”八年前,老马第一次跟新来的东升这么说的时候,东升欣然响应。可是后来,不知不觉地,一些稿子见报时,名字都发生了颠倒,老马的名字就像长了腿儿似的,都跑前边儿去了。
“这些记者真不听话,非把我的名字放前面,这不是抹杀东升的成绩吗?!”老马脸上不温不火,口气不阴不阳,眼睛不睁不合,但是他话锋一转,“不过,有些是报社编辑的疏忽,现在的年轻人,干活儿忒糙……东升你别介意,这样历练历练也好,对你成长有好处。但是,有一点咱们得说清楚,稿费你去领,拿上我的身份证,全归你,我分文不取……咱可不缺那俩钱,港币、美元咱都得过,咱这都是为了工作。”老马一番真诚告白后,东升半点儿疑心也没有了,心窝子热辣辣的,他说:“马部长,您对我有知遇之恩,这点儿小事儿根本不算事儿。如果您忙,稿费我去取,但必须您得装上,这您可得听我的。要不,人家就会说我忘恩负义了。您要是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我可怎么在白楼里混呀?!”
东升是老马推荐调入部里的,他说的白楼是区委办公大楼。
“没想到!真没想到东升你这么爽快,懂事!你说得对,一个人要是忘恩负义,不仁不义,就要完蛋了。古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财上分明大丈夫。东升,我看你行,懂事,有心。好好干,我会不遗余力地帮衬你提携你的。稿费的事回头再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咱们得往远了看,新闻科长想不想当,将来我退了,副部长你想不想接?这才是大事,咱们得谋大事!你就放宽了心,只要你跟我一条心,听我的,我会拼老命往上推你的!!”
这是八年前的话。四年前,东升如愿当上了新闻科副科长。如今,他已经是新闻科科长了。今天,他去城里接记者去了,天刚亮就走了。而此刻,老马坐在办公室里,正做着一个小小的抉择。面对着眼前的这摞新闻稿,他很闹心,手上也痒痒,于是故伎重演,打开电脑,找到新闻稿,把自己的名字提到了前面,然后打印了30份。
七点半,东升从城里打回电话,说除了两个人,要接的记者基本到齐了。老马问哪两个人?东升说,一个是京华日报的王老师,一个是早报的刘老师。老马立刻说:“你给刘老师打个电话,问她离你那里还有多远,如果近,你就等上十分钟;如果远,就算了。她人挺好的——你忘了那回去她们报社,她还管咱们饭——人挺好,就是没有时间观念。”东升答应着,犹豫了一下,又问:“王老师呢?等不等他?”老马坚决地说:“不等!他爱打车爱坐公交,自己想办法。什么东西?!写几篇大稿子当上腕儿了就牛逼啦?!就不可一世啦?!这些日子,我正准备收拾他呢。”
东升在电话那头支吾着答应了。他没有完全听老马的话,而是给刘王老师各打了一个电话,结果,刘老师说两分钟就到,王老师说:“不好意思东升,本来想坐你们的车,但是昨晚临时有个采访,干得挺晚的。”王老师让东升带其他记者先走,他自己开车去。看来,王老师买车了。东升之所以跟王老师也打了个电话,是因为区委书记跟王老师私交很好,王老师堪称书记的座上宾。每一次邀请记者参加活动,如果看不到王老师的影子,书记就把脸拉得比李咏还长。“今天的发布会只成功一半,”书记曾经拉着脸对老马说,“要我说,你们脑袋里都缺根弦儿!”当着下属面挨骂,老马觉得脸面丢尽了。从那儿开始,老马对区委书记十分不满。
那年,老马还没跟王老师闹矛盾,两个人关系还不错。后来,不知为什么,掰了。宣传部长调解了好几次,他们的关系改善一点儿,但也是面子上的事儿。一桌人吃饭的时候,两个人虽然也说话,但都是带着刺儿;单独在白楼里见面时,两人怒目而视,谁都不搭理谁。
王占绵是京华日报的跑片记者,又是区委书记的座上宾,宣传部的人没理由不跟人家搞好关系。但是,王老师惹了老马,老马以他多年的斗争经验和手段,跟王老师摽上了。
东升夹在中间,就很难受。几多时,原来的宣传部长曾经绕过老马,直接领导新闻科,以更好地处理跟王占绵的关系。这样,老马当然很不高兴,但是上任部长太强势,他跟部长发难过几次,骂过东升几次,事情也就过去了。现在,部长调走了,新部长还没来,东升正好可以松一口气了。
上午九点半,参加灵山区桃花节开幕式的二十家新闻媒体的30名记者都到了。签到的时候,老马跟记者们热情地打招呼、握手,唯独没有跟王老师说话。王老师也不搭理老马,自己签到后,坐在一个角落里跟晚报和青年报的记者聊天。签到接近尾声的时候,老马把两个纸袋子递给了东升,大大咧咧地说:“东升,你起五更爬半夜的,不容易。你和司机各一份。”然后嘴巴凑到东升耳旁,小声道:“装蓝色保暖内衣的袋子给司机,表示个意思,反正咱们是雇用他们公司车的。装灰色保暖内衣的袋子你留着,里面有两张电话充值卡,回头咱俩一人一张。”此前,老马把给司机袋子里的电话卡拿了出来,装在了给东升的袋子里。
半小时后,开幕式正式开始。区长主持仪式,区委书记致欢迎词,副区长介绍桃花节情况,市旅游局局长讲话并宣布桃花节开幕。期间,区长宣布媒体名单时,把京华日报排在了京华电视台后面,让一旁的区委书记脸上一怔。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台下的老马,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按说,京华日报总是排在京华电视台前面的,这是惯例。因为日报的社长是正厅级,电视台的台长是副厅级,而且社长是想当然的“市委委员”。但是,区长读媒体名单时就是这么读的,电视台在前,日报在后。他是十分钟前拿到“实际到会的媒体”名单的,名单是宣传部提供的。区长想,副部长老马干了十几年了,应该不会有错的。
所以区长就读了。照着名单上列的那样读了。
区委书记瞟老马的时候,老马仰头望天,饶有兴趣的表情好像天上有七仙女跳伞似的。老马不怕书记。老马今年已经五十五了。
而京华日报的王占绵老师当时正接电话,也没有听到排序的事情。接过电话后,电视台的一个记者告诉了他:“老马又来这一套。”他一笑了之,摇摇头,脸上很不屑的样子。
开幕式后,众人去参观万亩桃园。
午饭时,王占绵被安排到了贵宾席,跟区委书记、区长、市旅游局局长等领导一桌。这张桌子上还坐着一个清瘦女人,齐肩短发,胸脯不很鼓,又戴着眼镜,颇有书卷气。老马不认识这个人。他知道她不是记者,所以,他没有过去敬酒。
贵宾席只有一个记者,王占绵,老马是不屑于给他敬酒的。王八蛋,给你敬酒?没门儿!老马心里说,给你吃个图钉还差不多!上小学时,老马调皮,曾经在一个夏天把一枚图钉放在了女同学的凳子上,把人家扎得嗷嗷乱叫,老马却哈哈大笑,心旷神怡。从那以后,班里谁跟他闹别扭,他就给人家吃图钉,同学们防不胜防,诚惶诚恐,敬而远之。走路时躲着他,就像躲狗屎一样。这是小时候。年轻的时候武斗,当然用不着图钉,他只是偶尔在“战友”的脚上或者屁股上一试身手,就足够乐呵几天的了。今天,老马望着坐在贵宾席上的王占绵,心里十分不快,突然就想到了图钉。真该让他吃一枚图钉!老马想。
可惜,老马好久没玩这个游戏了,他没带图钉。老马暗地里寻思着,要是让王占绵当众捂着屁股一通乱叫,简直太解气了。哈哈,想一想都美!看来,还得拾掇起来那个玩艺儿。对,拾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