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老马没理王占绵,没理贵宾席的事。相反,老马把热情都放在了嘉宾席上,放在了其他记者身上。他跟电视台的年轻记者们喝了一杯,轻松地开着他们的玩笑;他跟晚报和青年报的记者喝了一杯,请求他们对新闻稿尽量不要压缩;他跟旅游报的记者也喝了一杯,叮嘱她别忘了领纪念品;他跟商报的新任记者喝了一杯,然后交换名片……虽然个子不高,但是他步伐从容,腰身挺直,他的微笑十分老练,他跟每位记者的亲密程度也都在计划和掌控之中。在这种场合,他显得游刃有余,轻松自如,就像杜月笙在上海的青帮会馆里对徒子徒孙们那样,嘴角上挂着针尖一点儿的微笑,就足以显示自己的威仪了。
期间,老马往贵宾席瞥了几眼,其中有一次他的目光跟书记碰上了。但是,书记睿智的目光疾如闪电,只在他的脸上一掠,就倏地离开了。所以,有些犹豫的他,微醺的他,果断地放弃了刚刚萌生的到贵宾席敬一杯酒的想法。
由于许多记者下午还有采访,很多人没有喝酒。午餐很快就结束了。当然,贵宾席除外。区委书记跟市旅游局局长酒量大,跟王占绵交情深,就喝得很带劲儿。嘉宾席的记者们吃过饭后,有的坐在那儿剔牙,有的去厕所,有的聊股票。老马看局面差不多了,就招呼上东升开始打包。“吃好了吗诸位?吃好了我可打包了,这么多东西不能浪费啊!”大家说吃好了,老马就立刻动手,风卷残云。以前,老马在这种场合打包,通常都是送走客人,自己杀个回马枪,回来慢慢地干。当然,送客人前他会小声而神秘地叮嘱服务员:别动,什么都别动,等我回来打包。那是过去。现在不用了。自从中央提出建立节约型社会,他就明火执仗地干了。“中央提的很好,我们就是要提倡节约,就是要做个节约人儿。”老马在一次民主生活会上说。
老马以节约为荣,以浪费为耻,打包完全可以堂堂正正的了。
“毛主席说过,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要我说,是造孽呀!你们年轻人没打困难年代过来,不知道粮食的重要性,我们可是记忆犹新啊!”老马一边手脚利落地游弋着收拾着东西,一边给记者们上政治课,“这些东西你们要不要?谁要谁拿走,晚上热热还能吃……”
“不要,不要,都是您的。”
“我们不开火,您拿您拿!”
“看,我就知道你们不要!不要算了。还是让我们这些老同志拿回去忆苦思甜吧。”
老马打包很有章法,他身后跟着东升和服务员,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大鱼大肉分两类,一类是吃得乱七八糟的,搁在一个大塑料袋里,回去喂狗;另一类是没怎么动筷子的,放在若干个餐盒里,回去给门房的保安吃。他自己和东升“打扫”酒水,半瓶的兑在一起,还是给司机老胡喝;整瓶的先放车上,抽空二一添作五——当然,半瓶兑满的和压根儿整瓶的要使上记号。末了,老马看见餐厅一角还有两瓶没开封的五粮液,他从容地环顾一下周围,见贵宾席和嘉宾席的人以及服务员都没太注意,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抄起瓶子,扔进一个已经装进几个餐盒的纸箱子里。
这一切,全被贵宾席上那个陌生女人看到了。这个清瘦的女人,就是新来的宣传部长,她叫赵艳君。
下午,在新部长见面会上,组织部门的人介绍了情况,赵艳君部长作表态发言。她说——
“我以前也是做宣传工作的。大学的宣传跟地方的宣传有区别,也有联系。我会尽快熟悉情况、熟悉工作,尽快进入角色,早日开展工作。希望同志们能够给我有力的支持和配合,也请组织上放心。”
她说——
“宣传部是党的喉舌,宣传干部是党的核心力量。作为区里的窗口单位,宣传部的人经常接触媒体、接触记者,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反映着灵山区形象。所以大家要谨言慎行,有损灵山形象的话不说,有损灵山形象的事不做。”
她说——
“年轻人要尊重老同志,多向老同志学习;老同志也要爱护年轻同志,给年轻人带个好头,不能倚老卖老……”
老马逐渐不悦,脸拉得越来越长。这个婊子,初来乍到,下车伊始,就敢跟爷爷来这套?!姥姥!!
老马打算给赵部长一点颜色了。
二
第二天上午,老马找到赵部长,以谈工作为名,沟通了好一阵子。本来老马是不打算跟赵部长聊的。但是头天晚上思来想去,觉得人家毕竟刚来,许多情况不了解,很可能偏听偏信,闹出误会。就觉得很有沟通的必要。
先礼而后兵。昨天晚上,老马躺在床上想。
先君子后小人。今天早上,老马蹲在单位厕所里说。
老马离开厕所时顺手拽了两卷卫生纸,拿回办公室,扔进柜子里,准备晚上拿回家。昨天晚上,老胡到家里做客,期间到厕所解手,竟然不得不用了旧报纸。当时老马批评淑珍:“你怎么搞的?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成,不像话!”因为自己也没有往回带饮料——桃花节开幕式记者午宴上全是大桶饮料,不是听装的,不符合老婆的意思,所以,老马的批评不是很强硬。
周二早上,老马在单位厕所里,顺手先把手纸的事情办了。
老马找赵部长沟通情况,无非是说说自己多年来的丰富的工作经验,介绍一些跟灵山区关系紧密的新闻媒体——哪些记者跟咱关系铁,哪些记者总找茬儿曝光,哪些记者爱找便宜,等等。期间,他提到了王占绵,说他狂妄,眼里只有区委书记,从来不把宣传部的人放在眼里。“王占绵还有个毛病,参加活动领取车马费时从不签名,弄得部里很被动,今天东升代签,明天我代签。”老马诚恳地对赵部长说:“时间长了,这都是事儿。”
“京华日报太重要了,咱们迁就他一些吧。”赵部长说。
“作为部长,您跟他该怎么处怎么处,别影响了工作。我也是这么嘱咐东升的。东升这孩子不错,以后您慢慢会发现。王占绵这个人毛病太多,慢慢地您也会发现,我不在背后乱讲……但是不能让他为所欲为,得有个人约束他,让他知道咱灵山人不是好欺负的……我能对付他,您放心。只要他好好给咱们发稿,什么事都没有,否则,有他好看的!”老马嘴角挂着微笑,眼睛里闪着诡谲,脸颊上布满得意。
“您工作经验丰富,以后外宣方面,还得仰仗您。”赵部长说。
“没问题。我在副部长的位子上干了十八年了,伺候过六任部长,你是第七位。”说到这里,老马已经不用“您”跟上司说话了。“不瞒你说,前六位有四位跟我不错,两位混蛋,总犯糊涂,最后都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一泡稀粪似的。”还好,老马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挥挥拳头。
赵部长是一位城市里长大的博士,出身于书香门第,老马的话令她目瞪口呆,也让她心生厌恶。
望着女博士有些惊惧的眼睛,老马心里有数了。他胸有成竹地说:“你是知识分子,我是大老粗——有多粗慢慢你就会知道,但是我没有坏心,对工作百分百认真、负责任,这你可以打听,也可以慢慢品。对上,我只求两个字:公平,处理事儿得公平;那么对工作,我一定会做到两个字:忠诚。忠诚领导的话我从来不讲,我只谈忠诚事业,忠诚于职责。处好了,大家都好;处不好,我也不怕。人世间好些个事情,都遵循着一个理儿——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赵部长顿时愣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了。甭说博士,就是博士后,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接马副部长的话了。同事间怎么竟然可以这样说话?何况是上下级。她很困惑。她想起了许多黑社会题材的电影,也想起了一些儿文革时的纪录片。
“我虽然没有扛过枪、打过仗,但是我参加过文化大革命,那时候还是造反派的头头……你看,人一上年纪,就爱唠叨,不好意思……总之吧,我有信心跟你配合好。咱们握个手吧。”老马伸出一只已经爬上老年斑的手。
“哦,我、我也有信心……”博士部长迟疑地伸出了手。
可是,很快,她的手恨死它的主人了。清瘦的博士的纤纤素手被老马的皮包骨似的枯手“握”得很紧,很紧……她忍住疼痛,咬着牙没有吭出声来。她只是希望早点结束这次谈话和握手,她甚至试着想抽出手来,但是她的手就像是被老虎钳子夹住了,一动不能动,一动反而更疼。老马手上加着劲儿,微微晃着,脸上微笑着,嘴上还在说着什么,可是赵部长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最终,老马丢下一句“好,今天聊到这儿”,转身离开了。这时,赵部长才意识到自己的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细汗。随着老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的远去,她下意识地抖落抖落手腕,好让刚才淤塞的血液重新流淌起来。“真疼呀!”她自言自语道,“这叫什么招儿啊?难道,难道基层的政治斗争就是这种水平吗?”抖着抖着,她的手掌恢复了知觉,看来没有骨折。
“什么东西?!”赵博士忿忿地骂道。
中午的时候,老马约上司机老胡和东升,到城关镇一个农家院吃饭。此前老马帮助农家院宣传过,招来不少客人,所以农家院的主人很感激,就诚心诚意地邀请过老马几次,但是老马因为忙一直都没来。今天,他有了些时间,就约定自己的老友和心腹,到农家院“赏光”来了。
虽然桃花开了,但是春寒料峭,这天的气温又转低了几度。坐在滚烫的炕上,三个人就着农家菜,捏着酒盅子,边喝边聊,其乐融融。期间,老胡说了一个信息,是老马不知道的。新来的赵部长是市里一位领导推荐给区委书记的,区委书记自己就是博士,本来就喜欢高学历的干部,所以欣然接受了。这一消息也是老胡上午刚刚得知的。老胡上午没什么活儿,除了擦擦车,就呆在司机班里聊天、打牌。期间,区委书记的司机无意间说出了这个信息。在农家院里,老胡有意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马。老马很高兴,当即给老胡挺了一个大拇指。“这种‘情报’很重要,对咱们下一步开展工作,采取行动,有指导性的作用。司机班是信息中枢,你多留意点儿。”说罢,老马把一块柴鸡肉放进嘴里。
吃饭的时候,老马把上午跟赵部长沟通的情况告诉了老胡和东升。老马复述事情时候有一个特点,既层次分明,符合逻辑,又详略得当,绘声绘色。他把自己的观点明确地阐述给老胡和东升:今天的谈话,既是对她昨天表现的回击和警告,也是对今后合作的一个表态和展望。“我观察她当时的反应,有点犯晕,傻了吧唧的。”
老胡和东升不由得笑了。
“她一个小女子,哪见过这阵势呀?!”老胡也替老马感到得意。老胡说话时喜欢咽吐沫,一咽吐沫就带动着大喉结抽动一下。“让她尝没尝你老虎钳子的厉害?”
“尝了!尝了!”老马笑眯眯地说,“疼得她手直哆嗦,还想躲,那哪能躲得开呀?估计她身上出汗了。”
老胡“嘿嘿”笑了:“明着握手,暗着发力,好哇好哇!”
“光明正大,光明正大,这可不算暗器。”老马谦虚道。
“马部长,既然她是区委书记的人,您还得多加小心。”东升说。
“没事。老夫自有办法。”老马把筷子放下,郑重地盯着东升说:“今后,你要一如既往地跟着我,别有二心。八年前我说的话,现在都兑现了,我没亏你。能把你推上科长的位子,也能把你拽下来。就看你的表现。”老马就像跟人谈论天气一样,脸上十分坦然,语气里没有一点惭愧。
“这您就放心吧,我……”东升深知老马的厉害,赶紧表态。
“东升没问题,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老胡打断东升自己的表白,喉结就像羊蛋发情似的动了好几下。
东升立刻点头:“就是就是,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好,那就好!那就不愁咱们没有好日子过!”老马重新拿起筷子,又到火盆锅里夹了一块猪肉,扔进嘴里。
这时,农家院的老板进来了,满了两杯酒,说了些感谢的话。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心窝子都是热的,话里也透着实诚。但是,老马急不可待地打断了农家院大婶的话,“你说这个我爱听,就我那几篇稿子,轰动大了去了!要是做广告,你不得花个三头五万?!”两句话把大婶说得更激动了,恨不得立刻给老马烧三柱高香。搞宣传的厉害,像老马这样的更厉害,能把人说死。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赵部长让老马去她的办公室一趟。老马就去了。赵部长说她爱人在山西工作,这次进京带了几箱汾酒。“听说您好这一口儿,有酒文化,送您一箱,您尝尝,味道怎么样?”
“赵部长,真没想到。”老马眼睛立刻浮上一层雾气,很感动地说,“你这样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真没想到。我、我,谢谢了。”
“还有一件事,想跟您说一下。区里非常重视包村工作,部里这几年没怎么抓,区里不太满意……哎,咱们部里包哪个村?”
“马营。”老马脱口而出。
“哦,对,马营。马营的人对咱们也不太满意,反映不小。我的意思,咱们今后抓一抓。我呢,经常去转转,也调研调研,看看人家在增收致富方面有什么困难,咱们帮助做点儿事情。”
老马眼睛贼亮贼亮的,警惕地看着赵部长。凭借多年的斗争经验,他已经嗅到了一丝火药味。
“但是,仅仅这样恐怕还不够,按照区里的要求,包村单位还要有一位领导常驻村里,所以我想,您经验丰富,又熟悉灵山情况,就请您辛苦辛苦,代表部里,去马营工作一年吧。”
“赵部长,你是征求意见跟我商量?还是在宣布决定直接向我下命令呢?”老马气定神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