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几杯,主管会意,只推要收铺中,脱身出来。吴山平日酒量浅,主管去了,开怀与金奴吃了十数杯,便觉有些醉来。将袖中银子送与金奴,便起身挽了金奴手,道:“我有一句话和你说:这桩事,却有些不谐当。邻舍们都知了,来打和哄。倘或传到我家去,父母知道,怎生是好?此间人眼又紧,口嘴又歹,容不得人。倘有人不惬气,在此飞砖掷瓦,安身不稳。姐姐,依着我口,寻个僻静所在去住,我自常来看顾你。”金奴道:“说得是,奴家就与母亲商议。”说罢,那老子又将两杯茶来。吃罢,免不得又做些干生活。吴山辞别动身,嘱付道:“我此去未来哩,省得众人口舌。待你寻得所在,八老来说知,我来送你起身。”说罢,吴山出来铺中,分付主管说话,一径自回,不在话下。
且说金奴送吴山去后,天色已晚,上楼卸了浓汝,下楼来吃了晚饭,将山所言移屋一节,备细说与父母知道,当夜各自安歇。
次早起来,胖妇人分付八老,悄地打听邻舍消息。八老到门前站了一回,踅到间壁粜米张大郎门前,闲坐了一回。只听得这几家邻舍指指搠搠,只说这事。八老回家,对这胖妇人说道:“街坊上嘴舌不是养人的去处。”胖妇人道:“因为在城中被人打搅,无奈搬来,指望寻个好处安身,久远居住。谁想又撞这般的邻舍!”说罢,叹了口气,一面教老公去寻房子,一面看邻舍动静计较。
却说吴山自那日回家,怕人嘴舌,瞒着父母,只推身子不快,一向不到店中来,主管自行卖货。金奴在家清闲不惯,八老又去招引旧时主顾,一般来走动【眉批:当然。】。那几家邻舍初然只晓得吴山行踏,次后见往来不绝,方晓得是个大做的。内中有生事的道:“我这里都是好人家,如何容得这等鏖的在此住?常言道;‘近奸近杀。’倘若争锋起来,致伤人命,也要带累邻舍。”说罢,却早那八老听得,进去说今日邻舍们又如此如此说。胖妇人听得八老说了,没出气处,碾那老婆子道:“你七老八老,怕兀谁?不出去门前叫骂这短命多嘴的鸭黄儿!”
婆子听了,果然就起身走到门前,叫骂道:“那个多嘴贼鸭黄儿,在这里学放屁!若还敢来应我的,做这条老性命结识他。那个人家没亲眷来往?”邻舍们听得,道:“这个贼做大的出精老狗,不说自家干这般没理的事,到来欺邻骂舍!”开杂货店沈二郎正要应那婆子,中间又有守本分的劝道:“且由他,不要与这半死的争好歹,赶他起身便了。”婆子骂了几声,见无人来采他,也自入云。
却说众邻舍都来与主管说:“是你没分晓,容这等不明不白的人在这里住。不说自家理短,反教老婆子叫骂邻舍,你耳内须听得。我们都到你主家说与防御知道,你身上也不好看。”主管道:“列位高邻自怒,不必说得,蚤晚就着他搬去。”众人说罢,自去了。主管当时到里面对胖妇人说道:“你们可快快寻个所在搬去,不要带累我。看这般模样,住也不秀气。”胖妇人道:“不劳分付,拙夫已寻屋在城,只在旦晚就搬。”说罢,主管出来。胖妇人与金奴说道:“我们明蚤搬入城,今日可着八老悄地与吴小官说知,只莫教他父母知觉。”八老领语,走到新桥市上吴防御丝绵大铺,不敢径进,只得站在对门人家檐下踅去,一眼只看着铺里。
不多时,只见吴山踱将出来,看见八老,慌忙走过来,引那老子离了自家门首,借一个织熟绢人家坐下,问道:“八老有甚话说?”八老道:“家中五姐领官人尊命,明日搬入城去居住,特着老汉来与官人说知。”吴山道:“如此最好,不知搬在城中何处?”八老道:“搬在游奕营羊毛寨南横桥街上。”吴山就身边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二钱,送与八老道:“你自将去买杯酒吃。明日晌午,我自来送你家起身。”八老收了银子,作谢了,一径自回。
且说吴山到次日已牌时分,唤寿童跟随出门。走到归锦桥边南货店里,买了两包干果,与小厮拿着,来到灰桥市上铺里。主管相叫罢,将日逐卖丝的银子帐来算了一回。吴山起身,入到里面与金奴母子叙了寒温,将寿童手中果子,身边取出一封银子,说道:“这两包粗果,送与姐姐泡茶,银子三两,权助搬屋之费。待你家过屋后,再来看你。”金奴接了果子并银两,母子两个起身谢道:“重蒙见惠,何以克当!”吴山道:“不必谢,日后正要往来哩。”说罢,起身看时,箱笼家伙已自都搬下船了。金奴道:“官人,去后几时来看我?”吴山道:“只在三五日间便来相望。”金奴一家别了吴山,当日搬入城去了。正是: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且说吴山原有害夏的病,每过炎天时节,身体便觉疲倦,形容清减。此时正值六月初旬,因此请个针灸医人,背后灸了几穴火,在家调养,不到店内。心下常常思念金奴,争奈灸疮疼,出门不得。
却说金奴从五月十七,搬移在横桥街上居住,那条街上俱是营里军家,不好此事,路又僻拗,一向没人走动【眉批:又搬差了。】。胖妇人向金奴道:“那日吴小官,许下我们三五日间就来,到今一月,缘何不见来走一遍?若是他来,必然也看觑我们。”金奴道:“可着八老去灰桥市上铺中探望他。”
当时八老去,就出艮山门到灰桥市上丝铺里见主管。八老相见罢,主管道:“阿公来有甚事?”八老道:“特来望吴小官。”主管道:“官人灸火在家未痊,向不到此。”八老道:“主管若是回宅,烦寄个信,说老汉到此不遇。”八老也不耽阁,辞了主管便回家中,回复了金奴。金奴道:“可知不来,原来灸火在家。”
当日,金奴与母亲商议,教八老买两个猪肚磨净,把糯米、莲肉灌在里面,安排烂熟。次蚤,金奴在房中磨墨挥笔,拂开鸾笺,写封简道:
贱妾赛金再拜,谨启情郎吴小官人:自别尊颜,思慕之心,未尝少怠,悬悬不忘于心。向蒙期约,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昨遣八老探拜,不遇而回。妾移居在此,甚是荒凉。听闻贵恙灸火疼痛,使妾坐卧不安。空怀思忆,不能代替。谨具猪肚二枚,少申问安之意,幸希笑纳。情照不宣。仲夏二十一日,贱妾赛金再拜。
写罢,折成筒子,将纸封了。猪肚装在盒里,又用帕子包了,都交付八老,叮嘱道:“你到他家,寻见吴小官,须索与他亲收。”
八老提了盒子,怀中揣着简帖,出门径往大街,走出武林门,直到新桥市上吴防御门首,坐在街檐石上。只见小厮寿童走出,看见叫道:“阿公,你那里来,坐在这里?”八老扯寿童到人静去处说:“我特来见你官人说话。我只在此等,你可与我报与官人知道。”寿童随即转身去。
不多时,只见吴山踱将出来。八老慌忙作揖:“官人,且喜贵体康安。”吴山道:“好,阿公。你盒子里什么东西?”八老道:“五姐记挂官人灸火,没甚好物,只安排得两个猪肚,送来与官人吃。”吴山遂引那老子到个酒店楼上,坐定,问道:“你家搬在那里好么?”八老道:“甚是消索。”怀中将柬帖子递与吴山。吴山接柬在手,拆开看毕,依先折了藏在袖中。揭开盒子拿一个肚子,教酒博士切做一盘,分付烫两壶酒来。吴山道:“阿公,你自在这里吃,我家去写回字与你。”八老道:“宫人请稳便。”吴山来到家里卧房中,悄悄的写了回简,又秤五两白银,复到酒店楼上,又陪八老吃了几杯酒。八老道:“多谢官人好酒,老汉吃不得了。”起身回去。吴山遂取银子并回柬说道:“这五两银子,送与你家盘缠,多多拜复五姐:过三两日,定来相望。”八老收了银简,起身下楼,吴山送出酒店。
却说八老走到家中,天晚入门,将银简都付与金奴收了,将简拆开,灯下看时,写道:
山顿首,字复爱卿韩五娘妆次:向前会间,多蒙厚款,又且云情雨意,枕席钟情,无时少忘。所期正欲趋会,生因贱躯灸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顾,兼惠可口佳肴,不胜感荷【眉批:可口佳肴,原是索命。】。二三日间,容当面会。白金五两,权表微情,伏乞收入。吴山再拜。
看简毕,金奴母子得了五两银子,千欢万喜,不在话下。
且说吴山在酒店里,捱到天晚,拿了一个猪肚,悄地里到自卧房,对浑家说:“难得一个识熟机户,闻我灸火,今日送两个熟肚与我。在外和朋友吃了一个,拿一个回来与你吃。”浑家道:“你明日也用作谢他。”当晚,吴山将肚子与妻在房吃了,全不教父母知觉。过了两日。第三日,是六月二十四日。吴山起蚤,告父母道:“孩儿一向不到铺中,喜得今日好了,去走一遭。况在城神堂巷有几家机户赊帐要讨,入城便回。”防御道:“你去不可劳碌。”吴山辞父,讨一乘兜轿抬了,小厮寿童打伞跟随。只因吴山要进城,有分教金奴险送他性命。正是: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吴山上轿,不觉蚤到灰桥市上。下轿进铺,主管相见。吴山一心只在金奴身上,少坐,便起身分付主管:“我入城收拾机户赊帐,回来算你日逐卖帐。”主管明知到此处去,只不敢阻,但劝:“官人贵体新痊,不可别处闲走,空受疼痛。”吴山不听,上轿预先分付轿夫,径进艮山门,迤逦到羊毛寨南横桥,寻问湖市搬来韩家。旁人指说:“药铺间壁就是。”吴山来到门首下轿,寿童敲门。里面八老出来开门,见了吴山,慌入去说知。吴山进门,金奴母子两个堆下笑来迎接,说道:“贵人难见面,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吴山与金奴母子相唤罢,到里面坐定吃茶。金奴道:“官人认认奴家房里。”吴山同金奴到楼上房中。正所谓:
合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相投。
金奴与吴山在楼上,如鱼得水,似漆投胶,两个无非说些深情密意的话。少不得安排酒肴,八老搬上楼来,掇过镜架,就摆在梳妆桌上。八老下来,金奴讨酒,才敢上去。两个并坐,金奴筛酒一杯,双手敬与吴山道:“官人灸火,妾心无时不念。”吴山接酒在手,道:“小生为因灸火,有失期约。”酒尽,也筛一杯回敬与金奴。吃过十数杯,二人情兴如火,免不得再把旧情一叙。交欢之际,无限恩情。事毕,起来洗手更酌。又饮数杯,醉眼朦胧,余兴未尽。吴山因灸火在家,一月不曾行事,见了金奴,如何这一次便罢?吴山合当死,魂灵都被金奴引散乱了,情兴复发,又弄一火【眉批:到此地有主意的方是英雄。】或曰:“是英雄不必到此地。”余笑曰:“敢不尔尔。”。正是:
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
吴山重复自觉神思散乱,身体困倦,打熬不过,饭也不吃,倒身在床上睡了。金奴见吴山睡着,走下楼到外边,说与轿夫道:“官人吃了几杯酒,睡在楼上。二位太保宽坐等一等,不要催促。”轿夫道:“小人不敢来催。”金奴分付毕,走上楼来,也睡在吴山身边。
且说吴山在床上方合眼,只听得有人叫:“吴小官好睡!”连叫数声。吴山醉眼看见一个胖大和尚,身披一领旧褊衫,赤脚穿双僧鞋,腰系着一条黄丝绦,对着吴山打个问讯。吴山跳起来还礼道:“师父上刹何处?因甚唤我?”和尚道:“贫僧是桑菜园寺水月住持,因为死了徒弟,特来劝化官人。贫僧看官人相貌,生得福薄,无缘受享荣华,只好受些清淡,弃俗出家,与我做个徒弟。”吴山道:“和尚好没分晓。我父母半百之年,止生得我一人,成家接代,创立门风,如何出家?”和尚道:“你只好出家,若还贪享荣华,即当命夭。依贫僧口,跟我去罢。”吴山道:“乱话!此间是妇人卧房,你是出家人,到此何干?”那和尚睁着两眼,叫道:“你跟我去也否?”吴山道:“你这秃驴,好没道理!只顾来缠我做甚?”和尚大怒,扯了吴山便走【眉批:此措意大抵都是梦景。】。到楼梯边,吴山叫起屈来,被和尚尽力一推,望楼梯下面倒撞下来,撒然惊觉,一身冷汗。开眼时,金奴还睡未醒,原来做一场梦。觉得有些恍惚,爬起坐在床上,呆了半晌,金奴也醒来,道:“官人好睡。难得你来,且歇了,明蚤去罢。”吴山道:“家中父母记挂,我要回去,别日再来望你。”金奴起身,分付安排点心。吴山道:“我身子不快,不要点心。”金奴见吴山脸色不好,不敢强留。吴山整了衣冠,下楼辞了金奴母子,急急上轿。
天色已晚,吴山在轿思量:“白日里做场梦,甚是作怪。”又惊又忧,肚里渐觉疼起来。在轿过活不得,巴不得到家,分付轿夫快走。捱到自家门首,肚疼不可忍,跳下轿来,走入里面,径奔楼上。坐在马桶上,疼一阵,撒一阵,撒出来都是血水。半晌方上床,头眩眼花,倒在床上,四肢倦怠,百骨酸疼【眉批:自讨得的病。】。
大底是本身元气微薄,况又色欲过度。防御见吴山面青失色,奔上楼来,吃了一惊,道:
“孩儿因甚这般模样?”吴山应道:“因在机户人家多吃了几杯酒,就在他家睡。一觉醒来热渴,又吃了一碗冷水,身体便觉拘急,如今作起泻来。”说未了,咬牙寒噤,浑身冷汗如雨,身如炭火一般。防御慌急下楼,请医来看,道:“脉气将绝,此病难医。”再三哀恳太医,乞用心救取。医人道:“此病非干泄泻之事,乃是色欲过度,耗散元气,为脱阳之症,多是不好。我用一帖药,与他扶助元气。若是服药后,热退脉起,则有生意。【眉批:药医不死病。】”医人撮了药自去。父母再三盘问,吴山但摇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