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及初更,吴山服了药,伏枕而卧。忽见日间和尚又来,立在床边,叫道:“吴山,你强熬做甚?不如早随我去。【眉批:佛化有缘人。】”吴山道:“你快去,休来缠我!”那和尚不由分说,将身上黄丝绦缚在吴山项上,扯了便走【眉批:大像梦景。】。吴山攀住床棂,大叫一声惊醒,又是一梦。开眼看时,父母、浑家皆在面前。父母问道:“我儿因甚惊觉?”吴山自觉神思散乱,料捱不过,只得将金奴之事,并梦见和尚,都说与父母知道。说罢,哽哽咽咽哭将起来。父母、浑家尽皆泪下。防御见吴山病势危笃,不敢埋怨他,但把言语来宽解。
吴山与父母说罢,昏晕数次。复苏,泣谓浑家道:“你可善侍公姑,好看幼子。丝行资本,尽彀盘费。”浑家哭道:“且宽心调理,不要多虑。”吴山叹了气一口,唤丫环扶起,对父母说道:“孩儿不能复生矣,爹娘空养了我这个忤逆子,也是年灾命厄,逢着这个冤家。今日虽悔,噬脐何及【眉批:悔不及。】!传与少年子弟,不要学我干这等非为的事,害了自己性命。男子六尺之躯,实是难得,要贪花恋色的,将我来做个样。孩儿死后,将身尸丢在水中,方可谢抛妻弃子不养父母之罪。”
言讫,方才合眼,和尚又在面前。吴山哀告:“我师,我与你有甚冤仇,不肯放舍我?”和尚道:“贫僧只因犯了色戒,死在彼处,久滞幽冥,不得脱离鬼道。向日偶见官人,自昼交欢,贫僧一时心动,欲要官人做个阴魂之伴。”言罢而去。吴山醒来,将这话对父母说知。吴防御道:“原来被冤魂来缠。”慌忙在门外街上,焚香点烛,摆列羹饭,望空拜告:“慈悲放舍我儿生命,亲到彼处设醮追拔。”祝毕,烧化纸钱。
防御回到楼上,天晚,只见吴山朝着里床睡着,猛然番身坐将起来,睁着眼道:“防御,我犯如来色戒,在羊毛寨里寻了自尽。你儿子也来那里淫欲,不免把我前日的事陡然想起,要你儿子做个替头,不然求他超度。适才承你羹饭纸钱,许我荐拔,我放舍了你的儿子,不在此作祟,我还去羊毛寨里等你超拔,若得脱生,永不来了。”
说话方毕,吴山双手合掌作礼,洒然而觉,颜色复旧。浑家摸他身上,已住了热,起身下床解手,又不泻了,一家欢喜。复请原日医者来看,说道:“六脉已复,有可救生路。”撮下了药,调理数日,渐渐好了【眉批:官人造化。】。
防卸请了几众僧人,在金奴家做了一昼夜道场。只见金奴一家做梦,见个胖和尚拿了一条拄杖去了。
吴山将息半年,依旧在新桥市上生理。一日,与主管说起旧事,不觉追悔道:“人生在世,切莫为昧已勾当。真个明有人非,幽有鬼责,险些儿丢了一条性命。【眉批:亦善补过。】”从此改过前非,再不在金奴家去。亲邻有知道的,无不钦敬。正是:
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觑破关头邪念息,一生出处自安恬。
第四卷闲云庵阮三偿冤债
好姻缘是恶姻缘,莫怨他人莫怨天。但愿问平婚嫁早,安然无事度余年。这四句,奉劝做人家的,早些毕了儿女之债。常言道:
“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不婚不嫁,弄出丑吒。”多少有女儿的人家,只管要拣门择户,扳高嫌低,担误了婚姻日子,情窦开了,谁熬得住?男子便去偷情嫖院,女儿家拿不定定盘星,也要走差了道儿,那时悔之何及!则今日说个大大官府,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兔演巷,姓陈,名太常。自是小小出身,累官至殿前太尉之职。年将半百,娶妾无子,止生一女,叫名玉兰。那女孩儿生于贵室,长在深闺,青春二八,真有如花之容,似月之貌,况描绣针线,件件精通,琴棋书画,无所不晓。那陈太常常与夫人说:“我位至大臣,家私万贯,止生得这个女儿,况有才貌,若不寻个名目相称的对头,枉居朝中大臣之位。”便唤官媒婆分付道:“我家小姐年长,要选良姻,须是三般全的方可来说:一要当朝将相之子,二要才貌相当,三要名登黄甲。有此三者,立赘为婿;如少一件,枉自劳力。”因此往往选择,或有登科及第的,又是小可出身,或门当户对,又无科第;及至两事俱全,年貌又不相称了,以此蹉跎下去。光阴似箭,玉兰小姐不觉一十九岁了,尚没人家。
时值正和二年上元令节,国家有旨庆赏元宵。五凤楼前架起鳌山一座,满地华灯,喧天锣鼓。自正月初五日起,至二十日止,禁城不闭,国家与民同乐。怎见得?有只词儿名《瑞鹤仙》,单道着上元佳景:
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溢花衢歌市,芙蓉开遍。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灿烂。卷珠帘,尽日笙歌,盛集宝钗金钏。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暖,花影乱,笑声喧。闹蛾儿满地。成团打块,簇着冠儿斗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
只为这元宵佳节,处处观灯,家家取乐,引出一段风流的事来。
话说这兔演巷内,有个年少才郎,姓阮名华,排行第三,唤做阮三郎。他哥哥阮大,与父亲专在两京商贩,阮二专一管家。那阮三年方二九,一貌非俗,诗词歌赋,般般皆晓,笃好吹箫;结交几个豪家子弟,每日向歌馆娼楼,留连风月。时遇上元灯夜,知会几个弟兄来家,笙箫弹唱,歌笑赏灯。这伙子弟在阮三家,吹唱到三更方散。阮三送出门,见行人稀少,静夜月明如昼,向众人说道:“恁般良夜,何忍便睡?再举一曲何如?”众人依允,就在阶沿石上向月而坐,取出笙、箫、象板,口吐清音,呜呜咽咽的又吹唱起来。正是: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那阮三家,正与陈太尉对衙。衙内,小姐玉兰欢耍赏灯,将次要去歇息。忽听得街上乐声缥缈,响彻云际。料得夜深,众人都睡了,忙唤梅香,轻移莲步,直至大门边。听了一回,情不能已。有个心腹的梅香,名曰碧云。小姐低低分付道:“你替我去街上,看甚人吹唱。”梅香巴不得趋承小姐,听得使唤这事,轻轻地走到街边,认得是对邻子弟,忙转身入内,回复小姐道:“对邻阮三官与几个相识,在他门首吹唱。”那小姐半晌之间,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数日前,我爹曾说阮三点报朝中驸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中,想就是此人了,才貌必然出众。”又听了一个更次,各人分头散去。小姐回转香房,一夜不曾合眼,心心念念,只想着阮三:“我若嫁得恁般风流子弟,也不枉一生夫妇。怎生得会他一面也好?”正是:
邻女乍萌窥玉意,文君早乱听琴心。
且说次日天晓,阮三同几个子弟到永福寺中游玩,见烧香的士女佳人,来往不绝,自觉心性荡漾。到晚回家,仍集昨夜子弟,吹唱消遣。每夜如此,迤逦至二十日。
这一夜,众子弟们各有事故,不到阮三家里。阮三独坐无聊,偶在门侧临街小轩内,拿壁间紫玉鸾箫,手中按着宫、商、角、徵、羽,将时样新词曲调,清清地吹起。吹不了半只曲儿,忽见个侍女推门而入,深深地向前道个万福。阮三停箫问道:“你是谁家的姐姐?”丫鬟道:“贱妾碧云,是对邻陈衙小姐贴身伏侍的。小姐私慕官人,特地着奴请官人一见。”那阮三心下思量道:“他是个官宦人家,守阍耳目不少,进去易,出来难。被人瞧见盘问时,将何回答?却不枉受凌辱?”当下回言道:“多多上复小姐,怕出入不便,不好进来。”碧云转身回复小姐。
小姐想起夜来音韵标格,一时间春心摇动,便将手指上一个金镶宝石戒指儿,褪将下来,付与碧云,分付道:
“你替我将这件物事,寄与阮三郎,将带他来见我一见,万不妨事。”碧云接得在手,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慌忙来到小轩。阮三官还在那里,碧云手儿内托出这个物来,致了小姐之意。阮三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有此物为证,又有梅香引路,何怕他人?”随即与碧云前后而行,到二门外。
小姐先在门傍守候,觑着阮三目不转睛,阮三看得女子也十分仔细。正欲交言,门外吆喝道:“太尉回衙!”小姐慌忙回避归房,阮三郎火速回家。自此把那戒指儿紧紧的戴在左手指上,想那小姐的容貌,一时难舍。只恨闺阁深沉,难通音信。或在家,或出外,但是看那戒指儿,心中十分惨切。无由再见,追忆不已。那阮三虽不比宦家子弟,亦是富室伶俐的才郎。因是相思日久,渐觉四肢赢瘦,以至废寝忘餐。忽经两月有余,恹恹成病。父母再三严问,并不肯说。正是;口含黄柏味,有苦自家知。
却说有一个与阮三一般的豪家子弟,姓张名远,素与阮三交厚。闻得阮三有病月余,心中悬挂。一日早,到阮三家内询问起居。阮三在卧榻上,听得堂中有似张远的声音,唤仆邀入房内。张远看着阮三面黄肌瘦,咳嗽吐痰,心中好生不忍,嗟叹不已。坐向榻床上去问道:“阿哥,数日不见,怎么染着这般晦气?你害的是甚么病?”阮三只摇头不语。张远道:“阿哥,借你手我看看脉息。”阮三一时失于计较,便将左手抬起,与张远察脉。
张远按着寸关尺,正看脉间,一眼瞧见那阮三手指上戴着个金嵌宝石的戒指。张远口中不说,心下思量:“他这等害病,还戴着这个东西,况又不是男子之物,必定是妇人的表记,料得这病根从此而起。”也不讲脉理,便道:“阿哥,你手上戒指从何而来?恁般病症,不是当耍。我与你相交数年,重承不弃,日常心腹,各不相瞒。我知你心,你知我意,你可实对我说。”阮三见张远参到八九分的地步,况兼是心腹朋友,只得将来历因依,尽行说了。张远道:“阿哥,他虽是个宦家的小姐,若无这个表记,便对面相逢,未知他肯与不肯,既有这物事,心下已允。待阿哥将息贵体,稍健旺时,在小弟身上,想个计策,与你成就此事。”阮三道:“贱恙只为那事而起。若要我病好,只求早图良策。”枕边取出两锭银子,付与张远道:“倘有使用,莫惜小费。”张远接了银子道:“容小弟从容计较,有些好音,却来奉报,你可宽心保重。”张远作别出门,到陈太尉衙前站了两个时辰,内外出入人多,并无相识,张远闷闷而回【眉批:肯如此用心的是好友。】。
次日,又来观望,绝无机会。心下想道:“这事难以启齿,除非得他梅香碧云出来,才可通信。”看看到晚,只见一个人捧着两个磁瓮,从衙里出来,叫唤道:“门上那个走差的闲在那里?奶奶着你将这两瓮小菜送与闲云庵王师父去。【眉批:关目好。】”张远听得了,便想道:“这闲云庵王尼姑,我平昔相认的。奶奶送他小菜,一定与陈衙内往来情熟。他这般人出入内里,极好传消递息,何不去寻他商议?”
又过了一夜,到次早,取了两绽银子,径投闲云庵来。这庵儿虽小,其实幽雅。怎见得?有诗为证:
短短横墙小小亭,半檐疏玉响玲玲。尘飞不到人长静,一篆炉烟两卷经。庵内尼姑姓王,名守长。他原是个收心的弟子,因师弃世日近,不曾接得徒弟,止有两个烧香上灶烧火的丫头,专一向富贵人家布施。佛殿后新塑下观音、文殊、普贤三尊法像。中间观音一尊,亏了陈太尉夫人发心喜舍,妆金完了,缺那两尊未有施主。这日,正出庵门,恰好遇着张远。尼姑道:“张大官何往?”张远答道:“特来。”尼姑回身请进,邀入庵堂中坐定。
茶罢,张远问道:“适间师父要往那里去?”尼姑道:“多蒙陈太尉家奶奶布施,完了观音圣像,不曾去回复他。昨日又承他差人送些小菜来看我,作意备些薄礼,来日到他府中作谢。后来那两尊,还要他大出手哩。因家中少替力的人,买几件小东西,也只得自身奔走。”
张远心下想道:“又好个机会。”便向尼姑道:“师父,我有个心腹朋友,是个富家。这二尊圣像,就要他独造也是容易,只要烦师父干一件事。”张远在袖儿里摸出两锭银子,放在香桌上道:“这银子权当开手,事若成就,盖庵盖殿,随师父的意。”那尼姑贪财,见了这两锭细丝白银,眉花眼笑道:“大官人,你相识是谁?委我干甚事来?”张远道:“师父,这事是件机密事,除是你干得,况是顺便,可与你到密室说知。”说罢,就把二锭银子,纳入尼姑袖里,尼姑半推不推收了【眉批:不要先做出必正,妙常的事来。】。
二人进一个小轩内竹榻前坐下。张远道:“师父,我那心腹朋友阮三官,于今岁正月间,蒙陈太尉小姐使梅香寄个表记来与他,至今无由相会。明日师父到陈府中去见奶奶,乘这个便,倘到小姐房中,善用一言,约到庵中与他一见,便是师父用心之处。”尼姑沉吟半晌,便道:“此事未敢轻许,待会见小姐,看其动静,再作计较。你且说甚么表记?”张远道:“是个嵌宝金戒指。”尼姑道:“借过这戒指儿来暂时,自有计较。”张远见尼姑收了银子,又不推辞,心中大喜。当时作别,便到阮三家来,要了他的金戒指,连夜送到尼姑处了。
却说尼姑在床上想了半夜,次日天晓起来,梳洗毕,将戒指戴在左手上,收拾礼盒,着女童挑了,迤逦来到陈衙,直至后堂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