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不仅追求女人服装方面一切新潮悦目的东西,而且还注意到,那些挤来挤去、瞧不起她、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时也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漂亮女士们,也被商店里的东西深深吸引住了。嘉莉不清楚城市女人是怎样打扮的。她从前也不知道女店员的样子和外表,但此时与她们一比,她显得那么寒碜。她们大部分长得还可以,有几个甚至十分漂亮。她们的衣服十分整洁,都穿得不错,不管嘉莉在哪儿与一个女店员的眼睛相遇,她总能从中感觉到对方对她的境况进行了彻底的分析——她衣服上的种种缺点,再加上缺少风度。她因此心生嫉妒。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城里具有那么多的东西——金钱、时髦、悠闲——一切让女人生色的东西,她十分地渴望得到衣着和美貌。
几次询问之后,她才得知经理室在二楼。到了那里,她看到有其他的姑娘比她先到。她们也是来求职的,却比她显得更自信、更有主见,这是城市生活的结果——这些姑娘用一种令人难堪的神情打量着她。大约等了三刻钟,才轮到她被叫进去。
“喂,”一位精明能干、办事神速的犹太人说,“你在其它店里干过吗?”
“没有,先生。”嘉莉说。“我们想要有点经验的年轻妇女,恐怕我们没法用你。”
嘉莉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不清楚面试是否已经结束。
“别等了!”他大声说,“要知道我们这里很忙。”嘉莉赶忙向门口走去。当她安然地走出商店时,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这倒并非因为刚才所遭到的断然拒绝,而是因为这一整天令人羞愧的遭遇。她感到疲惫不堪。她没有再到别的百货店去求职,而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在闲荡的过程中,她拐进了离河不远的杰克逊街,顺着这条大道的南边走着,突然,一扇门上钉着的一张上面写了字的包装纸引起了她的注意。纸上写着:“招聘女工——包装工和缝纫工。”她迟疑了一下,想要进去看看,但转而一想,“包装工和缝纫工”应有的条件又令她驻足不前。她不知道这些条件应该是什么。她继续向前走着,心里掂量着要不要去申请。最终需要还是占了上风,她又走了回去。
入口处里面是一个小门厅,通向一座电梯,电梯此时正在楼上。开电梯的是个头发松散的德裔美国孩子,大约十四岁,上身穿了件衬衫,下面光着脚,脸上全是油污和灰尘。
电梯停下后,孩子自如地抬起一根防护木杆,摆出一副优越的神态,叫她进去。
“你要到几楼?”他问。“我要找经理。”她回答。“哪个经理?”他反问道,刻薄地打量了她一下。
“这儿有好几家公司吗?”她问,“我还以为就一家公司。”
“不,”孩子说,“这儿有六个老板。你是想见森菲戈亨摩吗?”
“我不知道,”嘉莉回答。她脸红了起来,“我想见贴那张告示的人。”
“那是森菲戈亨摩,”孩子说,“在四楼。”便拉了一下绳子,电梯开始上升。
森菲戈亨摩公司生产童帽,占了一层楼面,宽五十尺,前后进深约八十尺。这个地方光线特别暗,屋子的一部分摆放着机器,一部分摆着工作台。工作台旁有很多姑娘和几个男人在干活。姑娘们灰黄的脸上沾满了油污和灰尘,身上穿着很薄的、不成样子的棉布衣,脚上套着有些破旧的鞋子。她们可以说是最低层的车间女工了——衣冠不整,无精打采,并且因为老呆在室内,脸色有些苍白。但她们毫不胆怯,极富好奇心,特别胆大,也非常善于讲俚语。
嘉莉向四周看了一下,心中十分不安,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想在这里工作。她一直等到整个工场都注意到她的在场。于是有人传了话,一个工头走了过来,他系着一条围裙,上面只穿着衬衣,袖子一直挽到肩膀那儿。
“你想找我吗?”他问。“你这儿缺人手吗?”嘉莉说。“你会缝帽子吗?”他反问道。“不会,先生。”她答道。“那你从前干没干过这类的活儿?”他问。她承认没有。“嗯,”工头说,挠着耳朵在想,“我们确实需要一个缝纫工,但我们想要一个老手。我们没时间教新手。”他停下来,望了望窗外。“不过,我们可以让你做些最后的整理工作。”他最后说。
“每周可得到多少工钱?”这个人态度温和,说话直截了当,嘉莉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壮着胆子问道。
“三块半。”他答道。“哦——”她几乎要叫出声来,但她忍住了。“我们现在并不急需要人,”他模模糊糊地说下去,两眼就仿佛打量一个包装箱一样打量着她,“不过,你星期一早上就可以来,”他补充说,“我会给你安排些活儿。”
“谢谢你。”嘉莉有气无力地说。“你如果来,记得带一条围裙。”他又添上一句。
他走开了,剩下她站在电梯旁,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问。
尽管这家工场的情况以及提出的每周的工钱给嘉莉的幻想是个严重的打击,但总算找到了某种活儿干,这一点还是让人宽慰的。虽然她的抱负并不大,她不相信自己会接受这份工作。她简单的人生经历,再加上乡村悠闲自在的户外生活,使她本能地反感被这样闷在室内。她还从来没有与污秽打过交道。这地方又脏又矮,女工们衣衫不整、麻木不仁。但她毕竟找到了一份工作。倘若像这样一天就能找一份工作,那么芝加哥还不算太坏。她今后可能会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
然而,接下来却并不十分如意。她一再遭到难堪的拒绝。
下午时光的流逝也卷走了她的希望、她的勇气和她的精力。她执着得让人惊奇。对于她那疲倦的知觉来说,这个大商业区在一切方面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冷酷,也越来越无情。男男女女从她旁边擦肩而过。她茫然地四下张望着,想找个有点希望的地方去求职,却发觉自己没有勇气走进任何一扇门。到处都会是同样的结果。她低三下四地请求,却遭到恶言冷语的拒绝。她已身心疲惫,便转过身朝梅妮家的方向走去。她就像寻求职业的人在黄昏时通常表现的那样,开始疲惫不堪、垂头丧气地往家赶。她想到希凡·伯利大街南面的第五大街坐车,在穿过第五大街时,她经过一家大鞋子批发商行的门口。透过大玻璃窗,她看见一位中年绅士坐在一张小写字台旁。人们常常能从注定的败局中萌生一些近乎无望的拼劲,这是接连受挫、希望破灭的意念最后的一次萌发,她此时正是如此。她穿过大门,向那位绅士走去。他稍有兴趣地看着她疲倦的脸。
“有事吗?”他问。“你能给我安排些活儿做吗?”嘉莉问。
“我说不好,”他温和地说,“你想做什么样的工作——你是打字员吗?”
“哦,不。”嘉莉答道。“嗯,我们这儿只雇用簿记员和打字员。你不妨到楼上去问问。楼上前几天确实需要过人手。去找勃拉先生。”
她立即绕到边门,坐电梯到了四楼。“叫一下勃拉先生,维廉。”开电梯的人对站在旁边的勤杂工说。
维廉走了开去,很快便回来说,勃拉先生让她等一下,他一会儿就来。
“那么你想找点事做么?”勃拉先生在问清了她的来意后说,“你先前在鞋厂做过吗?”
“没有,先生。”嘉莉说。“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得到回答之后又说,“嗯,我不确定是否有你能干的事。每周四块半工钱,你肯干吗?”
嘉莉早已被弄得精疲力竭,也就不管这工钱的多少了。她最后还是接受了,他就记下了她的名字和地址。“那么,”他末了说,“你下星期一早上八点到这儿来报到。我想我可以给你安排点事做。”他走了开去,她终于找到了工作,所有希望又在她身上活跃了起来。她崩紧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她走到热闹的街上,发现气氛已变了个样。她看到男男女女脸上都露着笑容。嘈杂的交谈声和欢笑声一同飘向她耳际。空气清新。人们早已涌出了一座座大楼,他们这天的工作结束了。看到他们一个个愉快的样子,便想起了她姐姐家,想起了等待着她的饭菜,于是加快了步伐。她匆匆往家赶,累倒是还有点累,但是脚步不那么沉重了。梅妮会怎么说呀!这毕竟是座巨大的、可爱的大城市。这家新公司还不错。她可能会在那里干得非常好。她又想起了托罗奥,想起了他告诉她的一切。她此时感觉生活好多了,更有生气,也更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