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真的要把善良、忠实的汤姆和伊丽莎孩子交给这个不是人的坏家伙吗?”
“唉,亲爱的,我也无能为力——这件事我连想都不愿去想。事情紧急,他明天就来要人。我打算明天骑马出去逛一天。说实话,我不能见汤姆;你也安排一下,带上伊丽莎一起坐车去什么地方走一走。支开她,把事情办完就得了。”
“不,不,”谢尔比太太说,“我决不能如此无视这桩毫无人性的交易。在空难来临的时候,汤姆太可怜了我必须去看一看,祈求上帝保佑他!我要让他们知道,在任何情况下,他们的主母始终同情他们,不会对他们不管不问的。至于伊丽莎的情况如何,我简直无法想象。上帝饶恕我们吧!这样残酷的事实让我们碰上了,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谢尔比夫妇丝毫没有想到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他们的卧室的隔壁是一个大套间,有一扇门通向外面的过道。太太嘱咐伊丽莎早点儿安歇的时候,他脑子一转,想起那个大套间;于是她藏到里面,耳朵紧紧贴到门缝上,主人和太太的谈话句句听得一清二楚。待人声消失,房内一片寂静之后,她才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开。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双唇紧闭,神色木然,完全不像平时那个温柔、羞涩的伊丽莎。她小心翼翼地出了门,经过主母房门的时候,举起双手,默默向上帝祷告了一会,随即转身溜进自己的屋子。她的房间整洁而清静,跟主母的居室同在一层楼上。这儿有朝阳的窗户,她常在这窗下一边唱歌,一边做针线;这儿有一只小书柜,书籍旁边摆列着各种圣诞节的礼物。简而言之,这儿是她的家,对她来说,还算得上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就在这里,在一张小床上,她的小宝宝正在酣睡。那张毫无知觉的小脸儿被他那些垂下来的长长的卷发遮住,红红的嘴唇微微张开,胖乎乎的小手伸到被窝外面,脸蛋上挂着一丝阳光灿烂的微笑。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命根子!”伊丽莎说道;“他们把你卖了,可是妈妈一定不会让他们得逞!”
没有一滴眼泪滴落到孩子的枕头上。身处这样的绝境,流泪是没有用的;要流的话就让心,点点滴滴,默默地流血吧。伊丽莎拿起笔,匆匆写道:
太太啊!亲爱的太太!请原谅我的忘恩负义——千万不要怨恨!
今晚您跟老爷说的私房话我全听见了,我要跟我的孩子在一起,我要带他走!
——您不会责怪我吧!愿上帝保佑您,并给您这个好心人带来好运!
她急急忙忙折叠起信纸,写好信封,随之从衣橱里拿出小包袱将孩子的衣服装好,用一条毛巾紧系腰间;母亲对孩子的体贴真是面面俱到,甚至在这紧要时刻,她都没忘记把孩子喜欢的玩具塞几件在包袱里,并且留出一只色彩艳丽的玩具鹦鹉,以便在一会唤醒他的时候,用来逗他。要把熟睡的孩子唤醒可是件很麻烦的事;但是,经过了一番努力,他终于坐了起来,开始玩弄着那只鹦鹉;在孩子玩的时候,伊丽莎连忙戴上帽子披上头巾。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妈妈?”当母亲拿着他的小外衣和帽子走到床边的时候,小哈里不解地问道。
母亲来到面前,神情紧张地望着他的眼睛;他马上便猜出一定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
“嘘!哈里,”她轻声地说,“小点儿声,别叫他们听见。有个狠心贼要把小哈里从妈妈身边抢走,趁天黑把你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妈妈不会答应的——妈妈要我的小哈里穿好衣服,戴上帽子,带你一齐逃走,这样那个丑八怪就抓不住你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把孩子的简单行装收拾完毕,抱着哈里并低声嘱咐他不要出声;然后打开通向外面门廊的那扇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那天晚上,满天寒星,霜浓雾重,那位母亲抱着用自己的披巾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孩子怀着莫名其妙的恐惧,一声不响,紧紧搂住妈妈的脖颈。
那只纽芬兰种大狗布鲁诺卧在廊檐下,在伊丽莎走近它时,站了起来,轻轻吠了一声好像在跟她打着招呼。她低声呼唤它,于是她小时候的宠物和伙伴马上摇着尾巴,紧随其后。然而,那只狗的简单的脑袋里好像在思考为什么要这样匆匆夜行。这种反常的行为让它隐约感觉到有失检点和不甚适当,并为此左右为难;因此在伊丽莎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它停住脚步,时而若有所思地望一望伊丽莎,时而望一望大宅子,最后才好像铁了心似的,一路小跑跟了上来。没走几分钟,他们来到了汤姆大叔小屋的窗下,伊丽莎停住脚步,伸手轻轻叩击窗上的玻璃。
汤姆大叔家的祈祷会,唱诗唱到很晚才结束。汤姆大叔对唱歌是很有兴趣的,唱了几首很长的独唱曲,结果过了午夜他跟他的贤内助还没有睡觉。
“这么晚了!谁呀?”克劳大婶一下子跳起,连忙掀开窗帘,说道。“哎呀,怎么是你丽西啊!赶快起来,老头子,快!还有老布鲁诺呢,怎么用爪子到处乱刨呢——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去开门。”
转眼的功夫,房门应声打开。汤姆大叔急忙中点起的牛油蜡烛照亮了逃亡者憔悴的面容和惶恐的眼睛。
“上帝保佑!你的脸色真让人害怕,丽西!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汤姆大叔,克劳大婶,我要离开这里了——带我的孩子去逃命。老爷把他卖了!”
“把他卖了?”那两个人不敢相信地举起手,回应道。“是的,卖了!”伊丽莎坚定地说,“就在刚才我走进套间,听见老爷跟太太说,他把我的哈里和汤姆大叔你,一起卖给奴隶贩子了;老爷说,趁着明天早晨他骑马出去,那个家伙就要来把你们带走!”
汤姆,一直高举双手,大瞪着两眼站在那里听完这番话,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慢慢地他明白过来,一下子瘫倒在,而不是坐在了椅子上,脑袋已经垂到了两膝之间。
“上帝啊,救救我们吧!”克劳大婶说道。“哦,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他没做错事,老爷为什么要把他卖掉?”
“他没做什么错事——跟这个没有关系,老爷并不愿意卖人;太太呀!——她是个好心人。——我听见她替我们求情;可是老爷说求情也不能解决问题——他欠了那个人的债,那人逼他还债——要是老爷不能立刻把债还清,他就会在离开之前把整个庄园和所有的人都卖光。不错,我听见他说,那个人逼得他紧,他没办法,为了不把一切卖光,他只能这样。老爷说他很难过;可是,啊,太太呀!你真该听听她是怎么说的。像她这样的基督徒,这样天使一样心肠的人,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了。我这样不辞而别真是不应该,但是我被逼无奈。她自己说过一个人的灵魂比整个世界更宝贵;我不能让别人把这个孩子的灵魂带走,否则没人知道他的灵魂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这样做是对的;如果不对,就请上帝饶恕我,我一定这样做不可!”
“唉呀,老头子啊,”克劳大婶说,“你也一起逃走吧!难道你要等他们把你卖到南方,在那里累死,饿死吗?我可是死也不去那里。现在还来得及,赶快跟丽西一块儿走吧。你有张通行证,来去很方便。快呀,赶紧站起来呀,我给你准备东西。”
汤姆慢慢地抬起头来,忧伤但平静地环顾四周,然后说道——“不,我不走。让伊丽莎走吧——那是她的自由,我不会说半个不字。要她留下,那就太没人情味了。不过,她刚才的话你全听见了,要是我走了庄园上所有的黑奴都会被卖掉,主人就得倾家荡产,如果这样,我宁愿主人把我卖掉。我想,别人能忍受的,我也能忍受。”他说着,那宽阔而结实的胸膛突然剧烈地抽搐一下,像是在抽泣,又像在叹息。“老爷一向信得过我——就让他永远把我当成一个靠得住的人吧。我从没让老爷失望过,也没有利用我的通行证做过违背我自己诺言的事,我永远也不会做。把我一个人卖了,比拆散整个庄园和卖掉所有的奴隶强得多。这不能怪老爷,克劳;老爷会照顾你和可怜的——”
说完这些话,他转身朝那张挤满长着棕色卷发的小脑袋的四轮床上望了一眼,不禁忍不住哭泣。他斜靠椅背,两只大手捂住脸,低沉、嘶哑的抽泣声震撼着椅子,大颗泪珠从手指缝里滴落到椅背上,又滴落到地板上。
“唉,”伊丽莎站在门口说,“今天下午我见到我的丈夫的时候,还不知道会出这种事呢。他也被逼得无路可走,告诉我他要逃走。请你们一定想办法给他捎个话。告诉他我是怎样出走和为什么出走的;告诉他我会想办法去加拿大。你一定要代我传达我的话,告诉他,如果我们从此不能再见面了——”她别转脸,背对他们站了片刻,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补充说道,“叫他好好照顾自己,到天国与我相见吧。”
“把布鲁诺唤进来,”她又说道。“把它关在屋里,可怜的狗啊!一定要让它留下!”
最后几句叮咛,最后一掬眼泪,最后道一声珍重,她紧紧抱住又诧异、又惊慌的孩子,悄无声息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