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共和国以及实现这个共和国青年人应该承担的责任是演讲的主要内容。那位演讲人对这个题目理解得并不十分透彻,然而亚瑟还是怀着虔诚的敬意认真听着。此时,他的大脑只是非常机械地接受着东西。在接受一个道德理想时,他就整个儿吞下,不管是否能够消化。演讲结束以后还有一个长时间的讨论,讨论结束以后学生开始离开。亚瑟朝着依旧坐在屋子一角的琼玛走去。
“你住在哪儿?我来送你回家吧,吉姆。”“我和玛丽塔住在一起。”“你父亲的那个老管家吗?”“对,他住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时间,然后亚瑟突然开口说道:“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已经17岁了吧?”
“10月份我将满17岁。”“我从前就知道,你长大之后绝不会像其他女孩一样,老想着往舞场里跑。吉姆,亲爱的,我常想你要是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该多好。”
“我何尝不这样想?”“你刚才不是说过曾为毕尼做过事情吗?可你以前从来就没有告诉过我你认识他。”“不,是为另外一个人做事,而不是为毕尼。”“另外一个人?”“就是今晚与我说话的那个……他叫波拉。”“你们很熟吗?”亚瑟的话中不无妒意。谈起波拉他就很不高兴,他们俩曾经同去做一件事情,但是青年意大利党委员会最终把它交给了波拉,理由是亚瑟太过年轻,没有经验。
“我们挺熟的,而且还关系不错。他一直住在里窝那。”
“这我知道,他是11月去那儿的……”“就是由于那桩轮船的事情。亚瑟,难道你不觉得进行这项工作,你家比起我家更安全吗?他们不会怀疑像你们这样一个有条件经营船运的富裕之家,何况几乎码头上的所有工人你都认识。”
“嘘!亲爱的,安静点!如此说来你家藏着从马赛运来的书籍?”
“只藏了一天而已。噢!也许我说了不应该说的。”“为什么呢?你明明知道我是这个组织中的一员。琼玛,亲爱的,如果你们能参加到我们的组织中来该是一件天字一号的好事。我是指你和神父。”
“神父!他自然……”“不,他的看法和我们不一样。可我有时也幻想——或者是希望——我不知道……”“亚瑟,可他是一位教士啊?”“教士又怎样?我们这个组织里就有教士……有两位还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呢。为什么不写呢?引导世界实现更高的理想和目标就是教士的使命,我们这个组织还能做些什么呢?归根结底,这不纯粹是一个政治问题,也是一个宗教和道德问题。如果人们都具备了享受自由和成为尽责公民的资格,那么谁都无法奴役他们。”
琼玛皱起眉头说道:“在我看来,亚瑟,你的话缺乏逻辑。一个教士传授宗教的教义,我觉得这与赶走奥地利人没有什么关系。”
“教士传授的是基督教的教义,而基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革命家。”
“你知道吗,那天我和父亲谈过教士,他说……”“琼玛,你的父亲是一位新教徒啊!”停顿片刻之后,她转过身坦诚地看着他。“听着,我觉得应该避免谈及这个话题。一谈到新教徒,你总是很偏激。”“我不是偏激。我只是认为新教徒一旦谈到了天主教教士,一般都带有偏见。”“大概是吧。每当谈到这个话题时,我们时常争执不休,现在没必要再谈及这个话题。你觉得今晚的演讲怎么样?”
“我非常喜欢……尤其是最后一部分。特别令我感到高兴的是,他强调了实现共和国必须进行斗争的必要性,而不是仅仅停留在梦想上。就像基督所说的那样:‘天国就在你的心中。’”
“我刚好不喜欢这部分。他谈论我们应该思考、感知和实现的美好事物太多了,而他从头到尾基本上没有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去做。”
“在紧要时刻,我们要做的有很多。但是现在我们必须耐心等待,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能毕功于一日。”
“实现一件事情需要的时间越长,就越有理由立即动手。你谈及享受自由的资格……你知道还有谁比你的母亲更有资格享受自由吗?她难道不是你见到过的最完美的天使般的女性吗?可是又有谁怜惜她的美德呢?直至她死的那一天,她都是一个奴隶……受尽了你哥哥杰姆斯和他妻子的欺凌、骚扰和侮辱。假如她不是那样的温柔和富有耐心,她的境况就会大不相同。这正是意大利情况的一个翻版。需要的不是耐心……而是需要有挺身而出的人,保卫他们自己……”“吉姆,亲爱的,如果愤怒和激情能够挽救意大利,她早就获得自由了。她不需要仇恨,她需要的是爱。”他说这些时,亮晶晶的前额突然露出了赧色,但随即又消失了。琼玛皱起眉头,抿着嘴直视前方,对于这个变化她丝毫没有觉察到。
“你认为我错了,亚瑟”,停顿了片刻之后她说道,“可是我并不这么认为,总有一天你会懂得这个道理的。到家了,不进去坐坐?”
“不用啦,时候已不早了。晚安,亲爱的!”亚瑟站在大门口,双手紧握着琼玛的手。“为了上帝和人民……”她缓慢而又庄重地说完那句说了一半的誓言,“坚贞不渝。”
琼玛抽回手,跑进了屋里,她身后的门随即关上了。亚瑟弯腰拾起从她胸前掉落的那串柏枝。
亚瑟回到住处,感觉身轻如燕。他真是高兴极了,心里的愁云也消失殆尽。在那次会上,已有人暗示准备进行武装暴动了。现在发现琼玛也成了他们真正的同志,而且他也很爱她。为了那个未来的共和国,他们可以一起工作,甚至同生死、共患难。实现希望的时刻已经到来,神父将会相信它并且看到它。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亚瑟清醒了许多。他突然想起琼玛要去莱亨,神父要去罗马。1月、2月、3月……要过漫长的3个月才到复活节!万一琼玛在家中受到“新教徒”的影响思想起了变化怎么办?在亚瑟心中新教徒自私、狭隘、没有教养。在西方文化中,腓力斯人是自私的伪君子的代名词。就像里窝那其他的英国女孩那样。可是她的日子也许非常不好过。她年轻并且朋友很少,生活在那些木头人中间更显得形单影只。如果母亲还活着话……傍晚他去了神学院,蒙泰尼里正在招待新院长,他看上相当疲惫,百无聊赖。神父没有往常那种见到他喜形于色的神情,他显得格外忧郁、阴冷。
“这就是我经常提到的学生。”他态度生硬地介绍着亚瑟,“如果您容许他继续使用图书馆的话,我会感激不尽的。”
卡尔迪神父是位年长的教士,长得和蔼可亲。他立即就与亚瑟谈起了萨宾查大学。他谈吐自然,显然他对大学生活非常的熟悉。他们很快转而讨论起大学的校规,这在当时可算是一个热门话题。新院长对大学当局采取种种限制性的措施非常反感,他认为这些措施毫无意义,而且令人恼火,弄得学生们心神不宁。在这点上他和亚瑟的认识是一致的。“我在引导年轻人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他说,“而且我有一条原则,那就是假如没有充足的理由永远不要去干预他们。假如他们被给予适当的重视,并且充分尊重他们的人格与尊严,那么麻烦就会少得多,诚然,假如你总是拉紧缰绳,即使是最温顺的马也会踢人的。”
亚瑟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万万没想到这位新院长会替学生说话。蒙泰尼里没有插话,他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而且难以言喻的绝望和厌烦从他脸上流露出来,见此情景卡尔迪神父突然中断了谈话。
“也许您已经过于疲劳了,神父。请您原谅我这么侃侃而谈。我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甚至忘却了别人对它的感觉。”
“恰恰相反,我很感兴趣。”蒙泰尼里显然对这种约定俗成的客套很不习惯,他的语调在亚瑟听来很拘谨。蒙泰尼里直到卡尔迪神父走回自己的房间以后,才把头转向亚瑟。整个晚上,他的表情显得一直都很焦急而忧虑。
“亚瑟,我亲爱的孩子,”他缓慢地说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难道他从哪儿获悉了什么坏消息。”亚瑟焦虑不安地望着那张憔悴的脸,他的心中立刻闪过这个念头。长长的沉默之后,蒙泰尼里突然问道:“你认为新院长如何?”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亚瑟一下子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我……我很喜欢他,我认为……至少……不,我并不十分肯定是否真的是这样,因为只见了一次面很难说清楚。”
蒙泰尼里坐了下来,用手轻轻地敲打着椅子的扶手。每当他焦急不安或者满腹狐疑时,他总是这样做,看来是积习难改。
“关于罗马之行,”他再次说道,“如果你认为有什么……呃……如果你不希望我去的话,我可以写信,推掉它。”
“神父!但是梵蒂冈……”“梵蒂冈可以另外找他人。同时,我也可以写信为我的失信表示歉意。”“可是,我不明白您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蒙泰尼里用手拂了一下前额。
“我总是放心不下你。我老是思虑重重……毕竟,我并不是非去不可……”
“可是主教的职位……”“噢,亚瑟!主教的职位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我失去了……”
他停了下来。亚瑟以前从没见过他这样欲说还休,所以他很急躁。“我不明白,”他说,“神父,您为什么不能更加……更加明确地解释一下你此时的想法呢……”“我什么也没想,我很恐惧,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危险的事情要发生?”“他到底是听到了什么传闻。”亚瑟想到了有关准备举行起义的种种谣传,但是他不能泄漏这个秘密。于是他只是反问了一句:“您说有什么特别的危险呢?”
“别问我……请回答我!”情急之下,蒙泰尼里的声音变得粗暴起来,“你会有危险吗?我并不是想知道你的秘密,我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上帝的手里,神父。什么事情都可能会随时发生。但是我没有任何理由在您回来的时候,不在这里平安无事地活着。”
“在我回来的时候……听着,亲爱的。这事由你决定。你没有必要告诉我什么理由,只要说一声‘留下’,那么我就放弃这次行程。这对谁也没有伤害,而且我也会觉得在我的身边,你就更加平安无事。”
这种怪异的想法与蒙泰尼里的性格格格不入,所以亚瑟非常惊讶并且焦虑不安。
“神父,您肯定是不舒服。罗马之行当然不能取消,您最好去彻底休息一下,以便使您的失眠和头痛得到彻底的医治。”
“很好,”蒙泰尼里打住了他的话,似乎这个话题已使他厌倦,“我明天一早乘马车动身。”
亚瑟纳闷地望着他,说道:“您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没有,没有。没有什么……什么要紧的事都没有。”他表情很惊愕,甚至有几分恐惧。
蒙泰尼里走后没几天,亚瑟去神学院的图书馆去取一本书。在楼梯上,他遇到了卡尔迪神父。
“啊,伯顿先生!”院长大声喊道,“我正考虑着见你呢。正好我有一个问题需要你来帮忙。”
他打开书房的门,亚瑟跟着他进了屋子,心中油然而生了一股无可名状的怨恨。因为看到一个陌生人占用了他亲爱的神父至爱的书房,他心里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我爱书如命。”院长说道,“到这儿以后,我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查看图书馆。这个图书馆很有意思,只是我不明白按什么样的程式对图书进行分类。”
“分类的方法不够完整,何况近来又增加了不少好看的新书。”
“你能用半个小时的时间把编目的方法给我解释一下吗?”
他们走进图书馆,亚瑟把图书的分类仔细地解释了一下。当他起身拿帽子时,院长却笑着把他拦住了。
“不,不!我不能让你这样匆忙离去。今天是星期六,时间有的是,功课也可以留到星期一再做嘛。既然我已经耽误了你这么长的时间,你索性就再陪我吃顿饭吧。我一个人感到非常无聊,要是你能做伴我会不胜荣幸的。”
他的言谈举止开朗而又怡人,亚瑟立即就觉得和他在一起无拘无束。他们海阔天空地聊了一会儿,院长问他与蒙泰尼里认识有多久了。
“大约有7年了。他从中国回来那年我12岁。”
“啊,对了!他曾是一名传教士,在中国出了名,你从那时起就成了他的学生?”
“不,我是在一年之后才开始接受他的教导的,也就是那时我初次向他忏悔。当我进入萨宾查大学之后,他还继续辅导我学习——我想学点正课上学不到的东西。他对我非常和蔼可亲——这点您是想象不到的。”
“我绝对相信。没有谁不对此表示钦服——他品格高尚,性情温和。我遇见过和他同去中国的一些传教士,他身处困境所表现出来的毅力、勇气以及矢志不渝的虔诚,任何人都钦佩得五体投地。你幸运的是在年轻的时候,能有这样的人帮助和引导你。噢,从他那里我得知你已经失去了双亲。”
“是的。我很小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去年刚刚过世。”
“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倒是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们当我还在襁褓之时就从商了。”
“也许正是因为你曾经历过一个孤独的童年,你才会更加珍视蒙泰尼里神父的慈爱。还有,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选定了忏悔神父了吗?”
“我想如果圣·卡特琳娜的那位神父那里忏悔的人不太多的话,我就去找他。”
“向我忏悔你愿意吗?”亚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尊敬的神父,当然……而且我感到十分荣幸,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