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旅行过程中,除了这唯一一次别扭之外,他们一直相处得非常融洽和谐。他们离开夏蒙尼,经泰特努瓦山到了马尔提尼,因为天气燥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们在那里歇一歇脚。吃完饭之后,他们在旅馆的阳台上爽凉。这里晒不到太阳,非常凉爽,还可以一览群山的景致。亚瑟把他的标本盒拿出来用意大利语和蒙泰尼里认真地讨论植物学。
阳台上有两位英国画家,一个在写生,另一个懒洋洋地说着话。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两位陌生人会听懂英语。
“你在那儿乱画风景有啥意思,威利”,他说:“我建议你画画那个英俊的意大利男孩吧,他正在神魂颠倒地摆弄那几片羊齿叶呢。你看那眉毛的线条!你只需把放大镜改成十字架,把上衣和灯笼裤换成罗马式的宽袍,然后就能画出一个形神兼备的早期基督徒来。”
“让你的早期基督徒见鬼去吧!我吃饭的时候早就和那个小伙子在一起坐过,他对烤鸡和野草一样着迷。他的确长得够漂亮,橄榄色的肤色确实很美,但是远远不如他的父亲上画。”
“他的……谁啊?”“他的父亲啊,就是你前面坐着的那位。如此说来你倒是把他忽略了?那张脸才叫精彩绝伦呢。”“你这个循规蹈矩的卫理公会教徒真是个死脑子!连一个天主教的教士您难道都认不出来吗?”
“教士?天啊,他竟是个教士!对了,我差点忘了这碴儿了。他们发过要永保处子之身之类的誓言吧。好吧,我们就算行行好,假定那个男孩是他的侄子吧。”
“这些人简直太愚蠢了!”亚瑟小声地嘀咕道,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乱转。“可是,多承他们的美意,竟然认为我长得很像您。我真希望是您的侄子……神父,怎么啦?您的脸色太苍白了?”
蒙泰尼里站起身形,一只手抹着前额。他说:“我有点儿头晕,”但让人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很微弱,而且显得无精打采,“也许今天上午我在太阳底下待得时间过长了。我需要休息一会儿,我的孩子。没事的,只是天气太热而已。”
在吕森湖畔逗留了大约两个星期,亚瑟和蒙泰尼里经由圣·戈塔尔山口回到了意大利。所幸的是天公很是作美,他们还进行了好几次愉快的徒步旅行。但是遗憾的是最初的那种欢愉和和谐氛围已经荡然无存。蒙泰尼里老是心魂不定,考虑着如何安排一次“更加正式的谈话”,这次假期就是进行这种谈话的最好机会。在安尔维山谷,他尽量避开他们在木兰树下所谈的话题。他认为亚瑟颇具艺术才气,这样的谈话会使阿尔卑斯山的景致所带来的那种喜悦的心情遭到破坏,并且这次谈话肯定会是痛苦的。从在马尔提尼的那天开始,他每天早晨都会告诉自己:“我今天就说。”可是每天晚上他又对自己说:“还是明天吧,明天吧。”一种无可名状的冷酷感使他难以启齿,他从未经历过这种感觉,它就像是一张无形的薄纱隔在他和亚瑟中间。直到最后的那天晚上,他才突然真正意识到如果要说,此时便是最佳时机。当时他们是在卢加诺过的夜,准备第二天上午回到比萨。他以为通过谈话,至少,他会发现他的宝贝儿子陷进生死攸关的意大利政治旋涡的深浅如何。
“雨已经停了,我的孩子,”他在日落以后说道,“这是我们赏湖的大好时机。来吧,我有话要与你谈一谈。”他们沿着湖边到一处幽静的地方,然后坐在一段低矮的石墙上。紧挨着他们的旁边有一丛玫瑰花,上面缀满了猩红的果字。在高处的一根花茎上仍然挂着一两簇迟开的乳白色花朵,带着沉重的雨滴如泪珠般清凉地摆动着。碧绿的湖面上,一只小船在含着露水的微风中随风荡漾,白色的风帆在风中无力地抖动着。小船显得过于轻盈柔弱,仿佛一束银白色的蒲公英被扔到了水上面上。在高处的萨尔佛多山上,有个牧人小屋的窗户敞开着,就像是一只金黄色的眼睛。玫瑰花垂下头仿佛已进入了迷人的梦乡,湖水拍打着岸边的鹅卵石,发出喃喃的低语。
“有很多次了,唯有这次机会我才能和你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蒙泰尼里开口说道,“你就要回学校去了,功课和同学将伴随在你左右。我呢,今年冬天也可能会很忙。我想清楚地了解一下我们今后应该如何相处。所以,如果你……”他停顿片刻,然后接着说,说得更加缓慢,“如果你觉得你还能像过去那样信任我,那么我希望你能坦率地告诉我,比在神学院花园的那天晚上更加明确些,你已陷入那个旋涡有多深了?”
亚瑟望着湖的另一边,静静地听着,沉默寡言。“我的确很想知道,如果你能告诉我的话。”蒙泰尼里接着说:“你是否已经发过誓了,或者……因为别的什么。”
“没有什么好说的,亲爱的神父。我并没有约束自己,虽然我确实被约束着。”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誓言算什么,它约束不了人的。如果你对一件事情有了某种深刻的体会,那它实际上就约束了你。如果你没有某种体会,那什么也约束不了你。”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这件事情……这种……体会是不可更改的吗?亚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亚瑟转过身形,直直地盯着蒙泰尼里的眼睛。“神父,刚才您问我能否相信您。难道您就不能相信我吗?如果真有什么好说的,那我一定会告诉您的。但是谈论这些事的确是没有多大用处。我还记着您在那天晚上对我说过的话。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但是我必须走自己的路,为了我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蒙泰尼里从花丛中摘下一朵玫瑰,一个接一个地扯下花瓣,并且把它们扔进水里。
“你说得对,我的孩子。好吧,这些事情我们就此打住。看来任何讨论也无济于事……呃,我们进去吧。”
秋冬两季平淡无奇地过去了。亚瑟读书很是用功,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但他想方设法每个星期去看望蒙泰尼里一两次,哪怕只有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时不时地会带上一两本晦涩难懂的书,让他帮着答疑解惑。不过在这些场合,他们只是切实谈论学习上的事。与其说蒙泰尼里观察到了,倒不如说他确实感觉到了一道无形的小小隔膜横在他们中间,因此他一举一动都显得格外谨慎,不让自己刻意保持过去那种亲密关系的努力露出蛛丝马迹。亚瑟的拜访现在给他带来的不安远大于愉快,但他老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尽管这样做是件痛苦的事。亚瑟也发觉了神父举止微妙的变化,只是不大明白其中的缘由。他隐约地觉得这与恼人的“新思潮”有关,所以尽管他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但他还是极力避免提到这个话题。可是他对蒙泰尼里的爱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深厚。以前朦胧之间他老是有一种难以满足的感觉,而且觉得精神很空虚,但他一直是在神学理论和宗教仪式的重压之下努力地抑制着这些感觉。但当他接触到青年意大利党后,所有这些感觉全部都烟消云散荡然无存。因孤独和照料病人而产生的所有那些不健康的幻想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曾经求助于祈祷的疑惑也已消失殆尽,用不着驱邪除魔。随着这种新的激情的萌发,一种更加清晰、更加崭新的宗教理想(因为他是从这个方面而不是从政治发展的角度来看待学生运动的,所以他更是如此)已经变成了一种恬适充实的感觉,体现了世界和平、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理念。在这种庄重而不失温和的欢愉气氛中,他觉得全世界都充满了阳光。他终于发现了自己最喜欢的人是如此的可爱。五年以来,他一直把蒙泰尼里当做圣雄顶礼膜拜。在他的眼里,蒙泰尼里现在又增加了一道新的光环,就如同是他所敬仰的颇具神通的先知先觉。他怀着满腔的热情聆听神父的布道,企图在他的话语中捕捉到与新共和理想有关的某种内在联系。他还潜心钻研《福音书》,庆幸基督教在起源时就具备了民主因素。
1月的一天,他来到神学院归还一本借阅的书。当他听说院长神父出去以后,径直走进蒙泰尼里的书房,把那本书放在书架上,正要离开。刹那间,搁在桌上的一本书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但丁的《帝制论》。他开始翻阅这本书,很快便着了迷,甚至连打开和关上房门的声音都没有听到。直到蒙泰尼里在他背后说话时,他才猛然醒悟过来。“我真没有想到你今天会来。”神父说着,并且顺眼瞟了一下他翻阅的那本书,“我准备派人去告诉你让你今晚上来一下。”
“有要事吗?我今晚有个约会,但是我倒可以不去,如果……”
“没什么要紧的,明天来也可以。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因为星期二我就要离开了。我已经答应去罗马了。”
“去罗马?要去多长时间?”“信上通知说‘要到复活节之后’。这是从梵蒂冈发来的命令。我本想立刻就告诉你的,但是一直忙于处理神学院和安排迎接新院长的事情。”
“可是,神父,您该不会放弃神学院了吧?”“也许不得不放弃。但是我至少可以回到比萨,起码呆上一段时间。”“但是您为什么要放弃这个地方呢?”“呃,我已被任命为主教,只是现在还没正式宣布。”“神父!在什么地方呢?”“正是为了这事,我才必须去罗马一趟不可。究竟是到亚平宁山区升任主教,还是留在这里担任副主教,现在还没作出最后决断。”
“新院长已经选定了吗?”“卡尔迪神父已荣升为院长,他明天将会到达这里。”“是不是觉得太突然了?”
“是的,可是……梵蒂冈的决定往往要到最后时刻才会宣布。”
“这位新院长你认识吗?”“没有见过面,但是他有极好的口碑。笔耕不辍的贝洛尼神父说他学识很是渊博。”“神学院的人一定会思念您的。”
“神学院的人我说不准,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会的,亲爱的。你对我的思念,也许不会亚于我对你的思念。”
“我肯定会想念您的。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为您高兴。”
“是吗?我真说不清自己的心境。”他坐在桌边,脸上露出倦意,一点儿也没有一个就要荣升高职的人的春风得意的样子。
“亚瑟,你今天下午有空吗?”片刻之后他说道,“如果有空的话,我希望你能多陪我一会儿,因为晚上我可能见不到你了。我感觉不太舒服。在我离开之前,我希望尽量和你多聊聊并想再多看你几眼。”
“当然可以,我可以多待一会儿。我六点钟再去赴约。”
“去参加会议吗?”亚瑟点点头,蒙泰尼里匆忙换了话题。“我想和你谈谈你个人的事。”他说,“在我离开的时候,你得另找一位忏悔神父。”
“在您回来的之后,我接着向您忏悔,这样难道不行吗?”
“我亲爱的孩子,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当然只是指我不在的三四个月内,我建议你去找圣特琳娜教堂的一位神父。”
“当然没问题。”他们又谈论了一会儿其他的事情,然后亚瑟站起身来。
“我该走了,神父,那些学生会等急的!”蒙泰尼里的脸上又露出憔悴的神情。“这么快时间就到了?你几乎已使我郁闷的心情好起来了。呃,你走吧。”“再见。我明天一定会来。”
“尽可能早些来,那样我也许有时间单独与你聊聊。卡尔迪神父也会来这里。亲爱的,我不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至少在我回来之前,不要受人误导做出轻率的事的,你或许无法想象离开你,我是多么不放心啊。”
“放心吧,神父。一切都很平静,事情还早着哩。”“再见。”蒙泰尼里脱口说道,接着坐在桌旁拿笔写了起来。
大学生们的小集会正在进行,当亚瑟走进学生们举行小型集会的房间时,一眼就看到他孩提时的伙伴,华伦医生的女儿。她坐在靠窗的一角,专心致志地听着一位发起人对她的演说。那是一位身着一件破旧的外套、身材高大的伦巴第人。近几个月来她变化不少,由于发育的快,以至于看上去像一位成熟的年轻女性。虽然脑后垂着粗黑的辫子,仍旧是一身女学生的打扮:她一袭黑衣,头上裹着一条黑色的围巾,以抵挡屋里飕飕的冷风。一串柏枝插在她的胸前,这是青年意大利党的党徽。那位发起人热情洋溢,正在对她描述卡拉布里亚农民的苦难。她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只手轻轻地托着下巴,眼睛直盯在地上。在亚瑟看来,她俨然是一个黯然神伤的自由女神,正在为毁于一旦的共和国哀悼。(朱丽亚认为她是个发育过快、肤色蜡黄、鼻子长得又不规则的野女孩,而且所穿的那件旧布料做的连衣裙又太短了。)“吉姆,你也在这儿!”当那位发起人被别人喊到房间另一头去的时候,他向她走了过去。在受洗礼时她取了詹妮弗这个奇怪的名字,结果被小孩子们喊走了调,成了“吉姆”。而她的意大利女同学都叫她“琼玛”。
她大吃一惊,抬起头来。“亚瑟!噢,我不知道你……你也在这儿!”“可我同样也没想到。吉姆,你是什么时候……”“你不明白的!”她马上插嘴说道,“其实我并不是这里的成员,只不过做过一两件小事才到这里来的。我认识了毕尼,你知道吗?……你知道卡洛·毕尼这个人吗?”
“当然知道。”毕尼是里窝那支部的组织人,青年意大利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呃,他先和我谈起这些事,随后我就请他带我去参加一次学生会。那天他写信叫我到佛罗伦萨去……你或许还不知道我在佛罗伦萨过的圣诞节吧!”
“我现在很少得到家里的信息。”“噢,还有!在那里的时候我住在赖特姐妹家。(赖特姐妹是她的同学,她们搬到佛罗伦萨去住了。)随后毕尼写信告诉我,让我回家路过比萨时到这里来。啊!会议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