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帝保佑,我可不是这种人!我倒是在说自己的坏话。我说,女士们宁可去参加愉快的舞会……也不愿和我单独在一起,这怎么是说女士们的坏话呢?”“舞会!……盛装!……啊!上帝!……现在谁喜欢舞会呀?……”她并没想到替受到责难的女性辩护。她以为自己已猜到达西的想法,其实这个可怜的女人听到的仅是自己的心声。
“谈到盛装和舞会,真遗憾咱们不再举行狂欢节了!我带了一套希腊女人穿的服装回来,漂亮极了,您这样优美的线条穿了肯定非常合身。”
“您把它画成一幅画,收进我的画册吧。”“好极啦!这样您便会发现,我从用铅笔在您母亲的茶几上画小人儿那时候到现在有多大的进步了。对了,夫人,我还应该祝贺您。今天在部里有人对我说,沙维尼先生很快就要被任命为御前侍卫了。我听见后非常高兴。”
朱莉不禁打了个冷战。达西没注意到这个动作,接着说道:“今后还请多多关照……不过,对您获得这项新的荣誉,我并不感到十分高兴。我害怕您夏天将不得不住到圣克鲁去,这样我就无法经常见到您了。”
“我决不去圣克鲁。”朱莉非常激动地说道。
“噢!太好了,因为,您明白吗?巴黎就是天堂。永远不应该走出天堂,除了偶尔到乡下兰贝尔夫人家吃晚饭,而且晚上必须要回来。夫人,您住在巴黎真是太幸福了!我或许不能在巴黎久留,您想像不出,我住在我姑母给我的那套房间里觉得多么幸福。至于您,据说您住在郊区圣奥诺雷。有人指过给我看您的房子。倘若建筑热未把您散步的小径变成店铺的话,您肯定还有一座风景宜人的花园。”
“没有,感谢上帝,我的花园还完好无损。”“夫人,您哪天接待客人?”“我几乎每晚都在家。若是您偶尔能赏光,我将非常高兴。”
“您看,夫人,我如果像咱们以前所订的‘盟约’依然生效一样,熟不拘礼,不经正式通报便不请自来。您不会责怪我的,是吧?……在巴黎,我仅认识您与兰贝尔夫人。别人已经忘记我了,但你们两家是我飘泊在外惟一怀念的人家。尤其是您的客厅,一定特别有魅力……您那么会选择朋友!您还记得当时您说,等做了家庭的女主人时打算怎么办吗?布置一个客厅,不邀请不喜欢的人;有时听听音乐,竟不觉天色已晚;没有自命不凡的人,仅是三五知己,因此,既不需说虚言,也不必哗众取宠……外加两三位秀外慧中的女士(您的朋友肯定都是这样的人……),这样,您的住宅便成了全巴黎最令人愉快的居所。对,您是最幸福的女人,您使所有接近您的人都觉得幸福。”
达西说这番话的时候,朱莉心里想,达西如此生动描绘的这种幸福,她原本是可以得到的,倘若她嫁的是另外一个人……比如嫁给达西而不是沙维尼的话。此刻,她考虑的并不是想像中那个如此典雅宜人的客厅,而是沙维尼给她引来的那帮讨厌的家伙……想到的并非那些令人愉悦的谈话,而是把她逼到P 地的那种夫妻反目的事件……总之,她感到自己的不幸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和一个她憎恨和看不起的人过一辈子,而她觉得最可爱、愿托付终身的人却注定要做她的陌路箫郎。她应当躲开他,离他远远的……可现在他却离自己这么近,连自己的袖子也被他礼服的卷边弄皱了!
达西很久没能这样酣畅淋漓地说过话了,所以又滔滔不绝地接着把在巴黎生活的乐趣描绘了一番。可是朱莉已经感到自己泪流满面。她害怕被达西发现,但愈强自压抑便愈加激动,喉咙像塞了什么东西,堵得难受。后来,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一切都完了。她双手掩面,既伤心落泪,又羞愧难当,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一切完全出乎达西意料,他异常惊讶,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朱莉越哭越凶,达西认为自己应当开口问一问朱莉,为何突然哭得如此伤心。
“夫人,您怎么了?看上帝份上,夫人……请您告诉我。您遇到什么事了?……”他越是问,可怜的朱莉用手帕把泪眼捂得越紧。于是,达西抓起她的手,轻轻将手帕拿开:“求求您了,夫人,”他声音变大,朱莉不禁怦然心动,“求求您了,您怎么了?是否我不小心得罪您了?……您不说话,让我心都碎了。”
“啊!”朱莉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叫了起来,“我真倒霉!”说着哭得更凶了。
“倒霉!怎么了?……为什么?……谁能让您倒霉?告诉我。”他边说边握紧朱莉的双手,头几乎碰到了朱莉的头。朱莉只是哭,仍不回答。达西虽然手足无措,但却被她的眼泪打动了。他觉得自己年轻了六年,开始隐隐约约看到了,在尚未考虑到的将来,他可能从现在红颜知己的角色前进一步,扮演另一个更高级的角色。
由于朱莉始终不肯回答,达西害怕她身体不适,便放下马车的一块玻璃,解开朱莉帽子的丝带,把她的斗篷和披肩打开。男人干这种事总是不那么得心应手。他想叫马车在一个村庄附近停下,刚要喊车夫,但朱莉忽然拽住他的胳臂,求他别让车子停下,向他保证说自己已经好多了。而马车夫什么也未听见,继续策马奔向巴黎。
“可是我恳求您,我亲爱的沙维尼夫人,”达西说着又抓住刚才放下的朱莉的那只玉手,“求求您了,告诉我,您究竟怎么了?我担心……我无法明白,我怎么那么可恨,给您造成了这么大的痛苦。”“噢!没有您的事!”朱莉叫道,接着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
“那好!告诉我,谁能使您哭成这样?请您告诉我。咱们不是老朋友吗?”他微笑着说道,同时也捏住朱莉的手。
“您刚才跟我谈到幸福,觉得我幸福极了……其实这种幸福与我相距遥远!……”
“怎么?难道您不拥有幸福的所有条件?……您年轻、富有、漂亮……您的丈夫在社会上有令人瞩目的地位……”
“不要提他,我讨厌他!”朱莉怒气冲天地叫道,“我鄙视他!”说完,她用手帕蒙着脸,哭得比以前还要厉害。
“噢!噢!”达西心里想道,“这就严重了。”接着,他巧妙地利用马车的颠簸把身子再挪近朱莉一点。“为什么,”他用千般温柔和万般甜蜜的声音说道,“为什么您如此伤心?难道一个您所鄙视的人对您的生活有这么大的妨碍?为什么您允许他一个人摧残您的幸福?莫非您非得向他索要这种幸福不成?……”说着,他吻了吻朱莉的指尖,但朱莉立刻惊惶地把手缩了回去。达西害怕自己走得太远了……然而,他决心要看看这件事的最后结果如何,便假惺惺地叹了口气说道:
“唉!我完全弄错了!当听说您结婚的时候,竟以为您真的喜欢沙维尼先生哩。”“啊!达西先生,您根本就不了解我!”她的语气说得清清楚楚,“我一直爱的是您,可您却不屑一顾!”可怜的女人此刻真心实意地相信,在过去的六年中,自己一直爱着达西,其情爱之深和现在毫无差别。
“而您呢!”达西兴奋得叫了起来,“您,夫人,您又理解过我吗?您理解过我的感情吗?唉!如果您了解我多一些,咱们两个人现在想必都非常幸福。”
“我真倒霉!”朱莉紧握着达西的手,哭得更吓人了。“可是,夫人,即便您当时了解我,”达西以他一贯的忧郁而略带嘲弄的语气接着说道,“又会有什么结果呢?我一贫如洗而您家财万贯,您母亲会不屑一顾冷冷地拒绝我——我未开口而命运已定——还有您,朱莉,对,在您通过痛苦的体验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之前,您肯定也会耻笑我妄想高攀,而当时最有把握获取您欢心的大概是一辆漆得金碧辉煌、护板上画有伯爵冠冕的马车。”
“啊,天呀!连您也这么说!难道没有人怜惜我?”“原谅我,亲爱的朱莉!”达西也特别激动地喊道,“原谅我吧!我求求您。请您马上忘记这些责备的话。不,我根本没有权利责备您——我的罪过比您还大……我未能对您作出正确的评价。我误以为您和您周围的女士们一样软弱;我一度对您的勇气产生怀疑,亲爱的朱莉,现在我受到了残酷的惩罚!……”他狂吻朱莉的双手,而朱莉再也不将手缩回去。他想将朱莉搂在怀里……朱莉大惊失色,将他推开,尽量退到座位的另一头。
达西的声音虽然温和,但含意却更加刺耳:“请您原谅,夫人,刚才我忘记了巴黎,现在我想起来了。那里有婚姻,可却没有爱情。”
“啊,不,我爱您!”朱莉哭着喃喃地说道,同时将头依在达西的肩膀上。达西激动地将她搂进怀里,想用热吻止住她的眼泪。她还试图挣脱他的怀抱,但这已经是她最后的挣扎了。
十二
达西错误地理解了自己激动的性质。其实,他的激动并非出自爱情,而只不过是享受一下仿佛从天而降、不可失之交臂的艳福而已。再说,像所有男人一样,他在请求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感谢时就大打折扣了。但是他十分有礼貌,而礼貌往往可以使对方产生错觉。因此,第一阵如醉如痴的享受过后,他对朱莉说了一些感人肺腑的话,这些话他编出来并不费力,而且他边说边频频吻朱莉的手,等于省了一半的话。他发现马车已经驰到了城门,用不了几分钟,他就要和他所征服的女人分手了,但他毫不遗憾,因为虽然他一再表白,沙维尼夫人只是默默无语,仿佛心事重重,使她这位新情人的处境很困难,甚至很尴尬。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厢的一角,机械地把大披肩搂在胸前。她已止住哭泣,但目光呆滞。当达西拿起她的手亲吻以后,她的手就如死人的手一样,无力地垂在膝盖上。她不说话,别人的话也听不见。但一连串令人悲伤的想法一起涌上心头。想说出其中一种吧,另一种便立刻堵住她的嘴。
这纷纭的思绪,这些像她心跳一样快地接连闪过的景象,又怎样能表达呢?她似乎听见耳畔响起了一些不相关也不连贯的话语,但意思都挺可怕。早上,她还怪她的丈夫,认为丈夫卑鄙无耻,可现在,她自感比丈夫更要无耻百倍。她觉得自己的丑事已经是人所共知并为人所轻蔑——这一回,也许该轮到H 公爵的情妇看不起她了。——兰贝尔夫人,她所有的朋友可能也不愿再见到她了。——达西呢?——达西爱她吗?——达西几乎不了解她——竟然把她忘掉了。——一下子竟认不出她来。——也许感到她变多了。——他对朱莉很冷淡:这真是致命的一击。而她竟然为一个几乎不了解她的男人所倾倒,这个男人并没向她吐露过爱情……而仅仅表示过礼貌——他不可能爱朱莉……朱莉爱他吗?——不爱,因为他刚离开巴黎,朱莉就结婚了。
马车驰进巴黎时,钟声已敲响了午夜一点。她头一次看见达西时是四点。——对,“看见”,——她不能说“再看见”……因为她已忘掉了达西的音容笑貌;对她而言,达西已经成了陌生人……可是九小时以后,她却成了达西怀里的情妇!九个小时便足以使她鬼使神差地神魂颠倒……足以令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在达西眼皮底下名誉扫地;因为对一个如此轻浮的女人,达西会如何想呢?如何不蔑视她呢?
偶尔,达西甜蜜的声音,温柔的话语又令她萌生了希望。于是,她强自相信,达西真的出自他自己所声称的爱情。——她并非轻率地委身相就。——当达西离开巴黎的时候,他们相爱已经很久了。——达西一定知道,朱莉只是由于他离开而心中失落才结婚的。——一切都是达西的错。——但是,虽然长期分离,达西一直在爱她。——当他回来的时候,他欣慰地发现,朱莉与他一样没有变心。——她坦率的自白,——甚至她的软弱应该使达西感到欣慰,因为达西讨厌虚伪。——但她很快便发现这些推理着实荒唐。——能够聊以自慰的想法顿时无影无踪,留下的仅有羞愧与失望。
有那一会儿,她真想说出心中的感受。因为她在想像,自己已经被驱逐出社交界,被家庭所唾弃。她使丈夫蒙受了奇耻大辱,再也无颜见丈夫的面。“达西爱我,”她心里说道,“我也只能爱他。没有他,我不可能幸福。——和他在一块儿,我到哪儿都能幸福。让我们一起到某一个不管见到何人我都不会感到脸红的去处吧。叫他领我到君士坦丁堡好了……”达西根本猜不出朱莉心中的想法。他突然发现,他们已经抵达了沙维尼夫人住的那条街,便非常冷静地将他冰冷的手套又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