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父皇言有所指,杨广不作声了。这时候,独孤皇后开口说话了:“睍地伐,父皇身体力行,倡导榜样,我想你不是看不到,可为什么偏去做那些有悖旨意的事情?我细细看过了,这副铠甲原本就制作得够奢华精细了,你还要靡费金银再加雕饰。你身为太子,如果让百姓们知道此事,他们能不为国家的将来而担忧吗?”
杨勇木木地站在那里,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只偶尔偷偷翻起眼皮,看一下父皇母后的脸色,或斜睨一下怔怔地站在旁边的晋王。
父皇又说:“自古以来,凡帝王崇好奢侈靡费,他的国家绝不会长治久安,这样的帝王也没有一个坐得长久的。你是太子,更应以节俭为首要,才可承继家业,一统天下。朕过去穿得破旧的衣裳,至今还留存了十几件,朕时常拿出来看一看,用以自我警诫。今天,朕要赐你两件东西。”
文帝说着,朝门口的内侍招了招手。内侍立刻双手托一个方方的红木盘进来,盘中摆放的就是文帝要赐给太子的东西,一件是文帝在周室为官时用的佩剑,另一件是一小罐儿那时天天佐餐食用的菹酱。
杨勇将父皇所赐之物抱在怀里,谢过了父皇、母后。临走时,父皇又语重心长地说:
“皇儿们,你们应该懂得朕的心意啊!”
从父皇那里回来,晋王杨广把那宫中的一幕详详细细地对萧妃描述了一番,之后颇有感慨地说:
“父皇用心可谓良苦啊!咱们可不要做那些违背父皇意愿的事情,惹他老人家烦恼。还有,母后此生最忌恨王公大臣不关爱正室,偏去宠幸后纳之妾。父皇也常以我们兄弟皆嫡出一母而荣耀。对于此,萧妃你尽可放心了,也该你有这份洪福,我这一辈子只会宠幸于你了。”稍顷,他又加了一句:“幸亏王韶自缚而谏哩!唉,也算太子活该,都怪他做事过于显露了。”
有这样仁孝贤俭的夫君,萧妃怎能不感到是莫大幸福,一生的造化!
这天,萧妃独自呆在王府后阁,她没让婢女陪伴,一个人图得清静。
晋王一队人马进山打猎去了,是恩师王韶的主意。这一阵子,王韶老头儿情绪格外高涨,从京城回到并州好些日子了,他还是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也难怪,自缚而谏得到了陛下的赏赐,这次自塞外胜利归来,陛下在嘉奖晋王的时候,又郑重地说道:“晋王有所成就,多亏子相辅佐之功!”陛下褒奖自己,谁能不喜出望外,受宠若惊!人这一辈子不就是活个脸面吗?这脸面是陛下赏赐的,也是晋王不负苦心给自己争来的。
回到并州这些天,王韶对晋王的管束宽松了许多。这是因为,晋王已娶妻室,长大成人了。对大人的管束教诲再惯用过去的一套显然是不妥的。大人更爱面子,而且,从此之后,王韶还得顾及到两个大人的面子:晋王和王妃。管束稍有松弛的另一个原因,是王韶觉得这些日子晋王也确实辛苦劳累得很。他很想陪晋王到外面去游玩游玩,散散心。但是,挑唆晋王游玩散心显然又不甚妥当,终于,王韶有了一个十分恰当的理由,他说:
“大王,此番北出塞外,后又在京师逗留,屈指算来已两个月有余。大王为国事操劳绞尽脑汁本责无旁贷。但身为藩王也不可顾此失彼,荒疏了骑射之功。”
杨广听了,点头说:“是啊,好久没练弓射之法了。”“所以,依老臣的主意,请大王率一队兵马到山林中演练骑射,老臣也极愿随从。”这些话都说到杨广心里去了,他高兴地说:“好极了!这样既演练了骑射,又不费钱财弄得一些野羊山兔来犒劳胃口,还不悖父皇的节俭规制。好极,好极!”当下便召唤人马,装备刀枪弓箭,浩浩荡荡开进山里去了。
从自己被接进长安,再到与晋王一道回到并州,这么多日子里,萧妃感到惟有今天最得安闲。倒不是说前些日子有什么让她忙碌的,却只觉得精神上的劳累。眼下,初为王妃的那些惊恐、兴奋和新奇都已经逝去,一切又复归平常。但这种平常与那种日复一日地洗衣做饭、饲养鹅鸭的平常大有不同,这是一种闲散清淡的平常,是一种身在高处的平常。舅舅常对她说起富贵人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这不就是了吗?
虽说萧妃已渐渐习惯了这种富贵日子,却也还时常记起乡野茅舍间的那些光景。黄昏时分,攀缘在竹篱笆上的牵牛花闭锁了一个个粉紫色的喇叭,簇拥在窗下的晚饭花正在盛开。晚霞清风里,吃过了南瓜粥饭,舅妈便坐在小竹凳上,腿上放一个青竹笸箩,就着昏黄如豆的灯光,做着她那似乎一辈子都做不完的针线,一边听着丈夫与养女齐声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念到高兴处,舅舅还会打趣地跟舅妈说:“嗨,咱们女儿日后定会让不少君子寤寐求之哩!”
此时想起来,萧妃的双颊还似有些发热,那时候她并不完全懂得舅舅的意思,还随着他呵呵地傻笑呢。
萧妃又在竹笈中翻捡出那册书,放在桌上默默地诵读:
“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忽然,咣哨一声,窗户撞开了,一股强风随着扑了进来,将书页哗啦啦翻起。萧妃急忙起身去关窗,这才看见天色大变了。真可谓天有不测风云。清晨,晋王领人马出发时还是朗朗晴空,午饭那会儿依然是艳阳高照,还没过一个时辰,天就阴沉下来了。狂风吹动着团团乌云,像江河的浪涛一般滚滚涌来。不多时,天地间就如傍晚时分那么昏暗。随着一道闪电的光亮,铜钱大小的雨点便啪啪地倾泻下来,转瞬,四面八方哗哗哗响成一片。
萧妃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关好窗户,走到门外的廊檐下,肩头轻轻靠上廊柱,两眼直盯盯地望着不见缝隙的雨幕。她很焦急:晋王他们一定遭雨淋了。山林之中,到哪里去躲避?若是走在返回的途中,就是遇有三两间茅棚,也容不下那么多人马。王韶你个好老头儿,怎么偏在今天让晋王去演练骑射呢?唉!
青石阶上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萧妃的鞋袜。又一阵风吹过,使她两肩一颤,她感到有些凉意,便走回房内,在桌子旁边坐下来,眼睛还一直望着门外。这时,倾盆大雨已经过去,天色稍稍明亮了一点,可是麻线样的雨丝依旧在落着,淅淅沥沥地不停。萧妃用一只手支起下颏,呆呆地坐着,直到婢女捧送上一盏灯来。
就在这时,听得前庭有人叫道:“大王回来了!”萧妃赶忙站起,要往门口奔去。还未挪步,就见晋王杨广弓着身子一头撞了进来。杨广双手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大笑着说:
“哈哈,野羊毛没见着一根,却让天公给洗了个澡!”说话的工夫,脚下已淌下了一湾水来。萧妃赶紧拿出干净衣服,说:“还顾得笑呢,快换上衣服,别受了凉!”看着晋王擦干身子,换了衣服,萧妃又问:“怎么就没想到带件油布衣?”
“谁说没带?”杨广答道,“兵尉给我带了油布衣去的。不过,你想,那么多人马都在淋雨,还有恩师在一旁,我怎么能一个人穿那油布衣呢?”
萧妃心头一热:都说晋王仁孝贤俭,今天,她又一次亲身领略到了。遂对杨广说:“我去叫人煮些姜汤给你喝,驱驱寒气。”
杨广嘱咐道:“让厨下多煮一些,给今天淋了雨的兵士们都喝上一碗。”
很快,姜汤煮好了。萧妃没用婢女,亲手托盘将一大碗姜汤端了来,放在杨广面前。她轻轻叹息一声,心疼而又动情地说:“为了与兵士共甘苦,自己也淋成这个样子。你这位晋王啊,怪不得朝野上下都在夸你哩!”
杨广淡淡一笑:“这阵子我听到的溢美之词已经够多了,爱妃也来取笑我?”
“哪个敢取笑大王,我说的是心里话。”“唉,说仁孝也好,夸干练也罢,还不都是父皇教诲,恩师督导之功吗?我不过是用心习练而已。”
“也不尽在教诲督导,还在自己品德天性。”萧妃又说,“同样父皇教诲,同样有贤能辅佐,皇太子不还是……”
“哎,”杨广打断她的话,“不可随意议论太子。”萧妃知道言语有失,脸色忽地红了,自愧地笑了笑。杨广捧起姜汤,在送往嘴边的时候,眼光倏地闪灭了一下,又将汤碗送回桌上,沉思了片刻之后,像是对萧妃,更像是在自语,说:
“你说,自古来为什么皇位非要传给长子不可呢?”萧妃一怔,不知晋王所云,因为她刚才正在心里诵念着午间读过的那首诗:羔羊之皮,素丝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