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八年四月,隋文帝杨坚颁布诏书,下令讨伐陈国。
时机已经成熟了,瓜熟自然蒂落,应该马到功成。
杨坚放眼眺望,他仿佛看到大隋的旗帜在建康城头猎猎招展;亡国之君陈后主匍匐于自己的脚下;江南百姓欢呼雀跃、额手称庆……他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已经等了八年。八年里,他曾担心隋朝刚立,国基不稳,今天,国力强盛,百姓富足,应付伐陈所需是绰绰有余。八年里,他曾忧虑突厥频扰,北疆有乱。自晋王北上之后,该打的打了,该哄的哄了,突厥各部很是驯服,北国边陲也就祥和安宁了。八年里,他还需不时分出精力去安抚江南那个小小的梁国,处处防备稍有不慎反会给陈朝增加了力量。而今也大可不必了,萧岿已死,萧琮继位。去年,文帝诏令萧琮率百官入朝,他当然不敢违抗。萧琮领文武官员几百人到了长安,隋军随后便驻进了江陵。文帝封了萧琮一个莒国公,同时下诏废掉梁国。这样,兵不血刃,梁国就销声匿迹了。
天时地利都向隋文帝表明,剿灭陈朝,一统江南的大业可以开始了。眼下首要的事情是:谁来担当这次南征平陈的统帅?对于这件事,杨坚心里的盘算已有些时日了,他看中的人选就是晋王杨广。三年前,他命杨广出塞援助沙钵略可汗,就是有意锻炼和检验晋王的谋略才干,果然不负重托,赢得朝野一片赞誉。之后不久,文帝又徼召晋王进京,让他兼任雍州牧,掌管京师一带事务。一年多了,晋王在雍州牧任上又以稳健干练、仁和公允而颇得政声。最使文帝得意的,还是晋王的清廉节俭之美德。
去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文帝忽然提出要偕同独孤皇后去晋王的府上看看。这当然是一次事先不作张扬的视察,其结果令文帝深感欣慰。
晋王府里里外外不见丝毫奢华的装饰点缀。窗棂上糊的是白纸,门楣上垂着百姓家常见的竹帘,床榻上的帐幔素雅洁净,墙角处堆放着几件琴瑟琵琶,蒙着厚厚的灰尘,弦也断了几根,显然是好久没有弹奏过了。最令独孤皇后高兴和放心的是,晋王府里除了萧妃,竟没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后阁使役的婢女全是一些老妇人,打扮得朴素庄重。独孤皇后最忌恨男人不敬爱原配发妻,而一味宠幸那些狐媚妖娆的后纳之妾。
天色将晚,杨广与萧妃奏请父皇母后屈尊共进晚餐。文帝顺嘴开了句玩笑:
“你们有什么美味给朕吃吗?”
萧妃面有赧色地答道:“不知父皇母后驾临,未及准备。只有府上平常用的瓜豆菜蔬。”
文帝大喜,即命随身侍从疾去宫中拿来一些鱼肉,还带来一坛酒作为给晋王的赏赐。
那天晚上回宫之后,独孤皇后对文帝大发了一通感慨:
“几个皇子中惟有阿赓难得啊!太子睍地伐要学学阿赓就好啦。听说在东宫,睍地伐根本不同元妃住在一起,整天与那个云氏厮混,成什么样子!”
文帝听着,并不作声。
独孤皇后继续唠叨:“阿赓多么体恤别人,宁肯与部下一块儿淋雨,也不愿自己穿油布衣。要是睍地伐,他能这样做吗?还真是难说!”
晋王的美善德行文帝也早有听说,心里当然高兴。可此刻他有点烦。烦的是皇后的这些话分明是在说立杨勇为太子有所不当吗!他也烦太子,烦他终不成器,也太不争气。但文帝不能再顺着皇后说下去,那无异于火上浇油,他只是说:
“按阿赓德行才干,日后必将担当大任。朕早就说过,将来太子继位之后,也必须靠阿赓和几位兄弟相帮,大隋江山社稷才能牢稳呀!”
这些话是皇后愿意听的。现在,文帝觉得是托大任于晋王的时候了,他要让杨广做平定陈国的统帅。独孤皇后得知此事,对文帝说:“陛下的心思与我不谋而合了!”
开皇八年十月,文帝诏旨设淮南行台尚书省于寿春,命晋王杨广为行台尚书令,总揽筹划伐陈事宜。
二十岁的杨广又要远离京师,去寿春赴任了。这天晚上,萧妃没有丝毫睡意。嫁给晋王四年了,这是第一次与他分别。而且,这一别是三两个月,还是一年半载都很难说。此时萧妃的心里,总感到空落落的,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忧虑担心?还是依依不舍?都有,却又不全是。想着要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开头,只好先埋头翻箱倒柜,为丈夫收拾行囊。
杨广也觉得有许多话要对萧妃讲,但见她在屋里来来去去地忙碌,不好耽误她,就叫来柳娣给萧妃帮忙。柳娣是独孤皇后专为萧妃挑选的贴身侍从,来晋王府上一年有余了。自从那回皇帝皇后驾临晋王府以后,独孤皇后对萧妃愈加赏识和体恤。她想到萧妃是江南女子,身边一定要有个习俗相同的人伺候才妥当,不光在吃饭穿衣上懂得照顾,遇有闲闷时说说话,也能说到一块儿去。独孤皇后想到了莒国公萧琮,就差人去莒国公那里选了十几个萧琮自梁国入朝时带来的宫女,最终是柳娣被皇后看中,就来到了萧妃身边。
真是凑巧得很,说起来萧妃与柳娣还算得同乡。柳娣的家与舅舅张轲的那个村庄一河之隔,相距不过五里路。只是柳娣早几年就随父亲到江陵城里谋生,离开了家乡,后来又得到一个在皇宫里当差的亲戚的帮助做了宫女。柳娣大萧妃三岁,自幼丧母。她文静大方,虽不识文字,更不会填词赋诗,但在性情上与萧妃多有近似之处。萧妃久不见江南同乡,见到柳娣竟如遇见亲人一样。加上柳娣手脚勤快,与萧妃也很谈得来,萧妃待她如同亲人,还称呼她“柳姐”。开始时柳娣听萧妃这样称呼自己,恐慌得不行,连说小女可不敢承当这样的称呼,这可是要命的事,玩笑不得!萧妃来了那股乡间女子的泼辣任性,偏要叫“柳姐、柳姐”不可!柳娣无奈,只好约定只在后阁内使用这个称谓,出得门去万万不可。
杨广也乐得主仆二人如此亲和融洽,并且受了她们的熏染,常常学着南方人那样,把柳娣称作“阿娣”。
杨广见两人忙碌得差不多了,对柳娣说:“阿娣,我这次受陛下重托南下平陈,可不是三天两日就能回来的。我走之后,你定要细心照料王妃才是。”
柳娣低头躬身答道:“请大王尽管放心,我会服侍好王妃的。”
杨广瞥了一眼窗外,又说:“天气说冷就冷了,你要记着为王妃备好添加的衣裳,饮食起居之事更需上心。阿娣,等我回来的时候,若要看见王妃饿瘦了、病倒了,可是要拿你问罪的呀!”
柳娣知道晋王玩笑之中怀有叮咛,也笑笑说:“大王,凡由我服侍的事情定不会有什么差错,只是……”“只是什么?”“只是,”柳娣斜了萧妃一眼,“只是王妃如若思念大王之心过重,吃不香、睡不宁,这样引发的闪失大王可不能怪罪于我呀!”
一席话引得杨广哈哈大笑起来。萧妃的脸一下红了,向柳娣嗔怪道:“去!什么时候学会贫嘴滑舌了。”
柳娣双手掩面呵呵地笑着,又说:“天不早了,大王和王妃还有什么吩咐吗?”
萧妃说:“没什么事了。你忙碌了一天,也该早些休息了。”
柳娣应诺,就退了出去。杨广走向萧妃,伸开臂膀拥揽着她的双肩,与她同在床沿边坐下,问:“爱妃瞌睡了吧?”萧妃摇了摇头,又将脸颊贴在杨广胸前,说:“不瞌睡,只想与大王多说会儿话。”“也好。”杨广说着,将萧妃拥抱得更紧了,“天亮之后我就要启程去寿春了,有几件事想再叮嘱爱妃几句。”
萧妃听杨广有事要说,将头离开了他的胸膛,抬眼望着杨广,说:“大王有事尽管吩咐,我定会记在心里的。”
杨广点了点头,说:“此番远征南陈,心中当然不免时时牵挂爱妃,但有柳娣在你身边服侍,我就放心多了。爱妃与柳娣情同姐妹,不分彼此是难能可贵,只是你们两人在说笑时最好不要提及梁国怎样、萧帝如何。以防隔墙有耳,弄成误会。爱妃毕竟是萧帝之女,梁国也已经没有了。”
萧妃听着,不禁“哦”了一声,心中似有光亮倏忽闪过。她心服地点点头。
柳娣来到晋王府,萧妃有了同乡知音,二人谈笑中时常提及家乡的风物:氤氲的村落,清澈的河水,碧绿的竹林,不一而足。柳娣曾是梁朝宫女,在宫中几年常常见到萧妃的父母兄姐,耳闻目睹了许多梁朝皇室间的趣事,自然就与萧妃不时提起。萧妃觉得新奇,听得津津有味,忽而开怀大笑,忽而拍手叫好。杨广看在眼里,几次想劝诫她,只是没找到适当的时机。另外杨广也想到,只要自己在此,王妃言语稍有些出格也无大碍,没人敢怎么样。然而今晚他就必须要说几句了,因为明天他就要远离京师。
萧妃说:“谢大王为妾妃想得周全,我记在心里,定会改过的。”
“哎,你我之间无过可言,就是怕有外人误会,生出枝节来。”杨广又说:“还有,我走之后,母后那边定会常遣人过来嘘寒问暖的,是对咱们的关爱。记住,无论来的宦臣还是仆从,全都要躬身远送,盛情款待。切不可因尊卑之分而冷慢了任何一个人。要知道,凡能来者,都是父皇和母后身边的人啊!”如果说,此前萧妃对晋王的为人处事谋略是推崇赞赏的话,那此时此刻她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为人心胸豁达,处事无微不至,这样的男人实不多见。
萧妃动情地依偎在杨广怀里,引为自豪地说:“过去,妾妃以为自己读了几卷诗书,也算是有些学问的人。伴随大王几年,才渐渐看到了自己的卑微渺小。今日才更醒悟到,在妾妃身边就有学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圣贤经卷,那就是我的夫君呀!”
杨广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你看你,这又说到哪里去了。我知道爱妃知书达理,处事很是得体。不过是明日要出征远行,跟爱妃多啰嗦几句罢了。你反而跟我虚言起来了。不过,说千道万还是那句话:身处京师,不比出藩为王。在父皇母后的眼皮底下,时时处处还是更加谨慎些好。”
萧妃记起来了,这句话在离开并州,前来京师赴雍州牧任的时候,杨广就极是郑重地说过。
直到父皇母后去年夏天驾临晋王府之后,萧妃才逐渐懂得杨广所说的处处谨慎之中包含了哪些内容。她明白了,为什么在离开并州的时候,晋王将府中年轻貌美的婢女全都打发回家,把绸缎帐幔、华丽陈设悉数赠与了并州的几位下官。她也明白了,为什么来到京师之后王府上再也不见了乐师,为什么那些弦断尘封的琴瑟搁置在墙角无人理会。晋王有远见,他是对的。如若像太子一样……萧妃不禁又想到了太子。蓦地,她心头倏然一颤:太子宠妾,惹得母后恼怒。晋王只宠幸自己,仅仅是讨得父皇母后欢颜而非本意吗?
立刻,萧妃又在心里埋怨自己多疑了,她脸色一红,轻轻合上双眼,她觉得任何猜疑晋王的念头都是不该有的,都是对不起他。晋王说得对,他不在身边的日子里,自己更应该时时处处谨慎些才好。
这时,萧妃听到了隐隐传来的四更鼓声。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