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一行西至潼关,便派元帅府掾柳燮,快马先往长安,赍表奏知唐高祖。
高祖李渊不胜欣喜。在中原各大军事势力中,瓦岗军是最强大最令他忧惧的一支,不料竟被王世充击溃,主动前来归顺称臣。当年起兵之初,父子们所定的“夺取关中,据险养威,徐观中原鹬蚌之争,以收渔人之利”的战略无疑是正确的,如今就要坐享其成了。
对是否收留李密,高祖颇费了一番踌躇。此人才略可用,但又桀骜不驯。用好了,可成为国家之栋梁,治世之能臣。弄不好,则可能成为启乱之奸雄。
不过,他在中原苦心经营多年,影响巨大。河南、山东一带,他的旧日部曲甚多。若将其收降,这些旧部多可招来为我所用。这对于将来收复中原乃至平定天下,都是十分有益的。
于是,高祖先差将军段志玄,带上三牲御酒,远道迎往潼关,以示慰劳。接着,又派司法许敬宗,代表大唐朝廷,迎至长安以东百余里。
李密率王伯当、魏征、贾润甫一千人等,在大兴殿朝见唐帝高祖。行着三跪九叩朝见大礼,李密的心中却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当初自己不听魏征等人的劝告,没有及时挺进关中,一味地纠缠于洛阳城下,被王世充一拖就是几年。最终还是重蹈了杨玄感因贻误战机而致溃败的覆辙。眼前这个高踞于龙墩之上,耀武扬威南面称尊的当朝天子,曾几何时,还信誓旦旦地要推自己为“天下盟主”,卑词屈节,指望在我李密称帝之后,能继续封个“唐公”便于愿足矣。骗人,纯系骗人的鬼话。
也难怪,古往今来,成大事者无一不是骗子,政争本无诚信可言。
要怪只能怪自己,骄矜傲物,铸成大错,一念之差,竟成天壤之别。事到如今,只有俯首做他臣子,甘为人下之人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却听高祖朗声笑道:“贤弟平身,赐座!”
李密叩首谢恩,一边坐下,又听高祖说道:“贤弟一路辛苦,且安心休养将息,以后与朕同参国事,共图富贵。待时机成熟,朕定发大兵与贤弟共平东都,以雪今日之仇。”
说罢,命人传旨,授李密光禄卿上柱国,赐邢国公。王伯当为左武卫将军,贾润甫为右武卫将军。其他同来的将士,各有赏赐。
李密口里说着:“微臣穷途末路,蒙皇上不弃,赐以显爵,此浩荡皇恩,李密没齿不忘。”而心中却愤愤然想道:你口口声声称我贤弟,却哪有兄弟之情?李道宗、李神通俱都封王,那才是你真正的兄弟。我亦李姓,却只封个“邢国公”,又是虚衔,并无实权,可见你对我李密并不信任。这样想着,心中悒悒不快,唯恐被高祖窥破,赶紧陛辞出朝。
待众人退去,高祖却独把魏征留了下来,说道:“朕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堪慰平生。”
魏征慌忙跪下道:“臣草莽微末,一介布衣,万岁如此谬奖,令魏征惶惧汗颜。”
高祖令魏征平身,微笑着说道:“先生既归大唐,朕意请先生暂去东宫,任太子洗马,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魏征道:“身入大唐,便是唐廷臣子,任凭陛下驱遣。微臣不才,愿侍东宫,竭尽驽钝,以辅佐太子殿下。”原来,高祖如此安排,是太子李建成特意请求的。昨日,听说李密欲来归降,太子中允王珪急忙去见建成:“太子殿下,臣听说李密即将归唐,不知殿下做何打算?”
建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问道:“他来归顺便归顺,我朝从此少了一支劲敌,增了一万人马,如此而已,我需做什么打算呢?”
“微臣的意思是,他随身带有无价之宝。殿下若不早取,必为他人夺去。”
“哦,是何宝贝,和氏璧,还是夜明珠?”建成仍在懵懂之中。
“不,那些都是死宝,这是活宝,是人。有他辅佐,可保殿下日后创立千秋不朽之帝业。”
“你是指谁?莫非是魏征?”“正是此人。”
李建成一下子来了兴趣:“对此人我也早有耳闻,但知之不详。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珪微微一笑,眼光渐渐变得深邃起来,慢慢说道:“天下大乱,英才辈出,但像魏征这样的旷世奇才,实在是古今罕有的国之瑰宝。他是河南安阳人,幼时孤贫落拓,有大志。年轻时为了逃避乱世,曾出家当过道士,躲在清静的道观之中厉志苦读,博览群书,精研经邦济世、治国安民之道,尤其擅长于纵横之术。”“李密成了瓦岗军的首领之后,一个偶然机会看到了魏征的文章,大加称赏,千方百计将其召之麾下。魏征初入瓦岗,即进献谋夺天下之十策。李密对魏征足不出户,却能纵论天下大势,警辟精道,剀切入理,感到十分惊奇。但不知什么原因,却始终没有采用。此后几年之中,魏征在瓦岗军中一直未得重用。倘若李密不那么刚愎自负,稍微听一些魏征的劝谏,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的下场。”
“如今,这样一位可遇而不可求的治世大贤送上门来了,殿下万不可掉以轻心,与其失之交臂。”
李建成知道,王珪所谓“若不早取,必为他人夺去”,指的是他的二弟秦王世民。
确实,这几年来,世民利用东征西战的便利条件,广收奇能之士,在他的幕府之中,像房玄龄,杜如晦、刘文静、李靖这样的文武奇才多不胜数,真个是人才济济。
李建成也懂得人才对于成就大业至关重要,但却不知如何网络和网络什么样的人才。经王硅及时提醒,他连连点头称是。
当天夜里,他便入寓隶见父皇,要求将魏征安置在东宫。太子是国之储君,天下根本。自然应有第一流的人才随侍身边,好朝夕辅佐,高祖立即允其所请。
这样,魏征初入大唐,便成了东宫的人,做了太子洗马。表面上是为太子掌管图籍,实际上却是太子的主要谋士。
后来秦王世民闻知此事,深恨自己因在病中,误了大事,为此而跌脚悔叹。
一个月前,薛举父子在浅水原大败唐军,薛仁呆又乘胜攻占了宁州,士气大振,人马激增。
卫尉卿郝瑷趁机向薛举进谏道:“今唐兵新破,将帅并擒,京师骚动,我大军可乘胜直取长安。”
薛举笑道:“爱卿所言,与朕不谋而合。”于是西秦二十万兵马集结于高墌城下,日夜操练,赶造攻城器具,积极备战。六月十六日,大军于高墌城东门外誓师出发。薛仁呆率一万铁骑,作为前军。薛举居中军,与郝瑷、褚亮等并马而行。
刚走出不到二十里,薛举突然闷叫了一声,张口狂喷出一团鲜血,随即一头栽于马下。
这病势来的突兀而又猛烈,全军顿时混乱。皇上兼三军主帅病重,进军长安的计划只好告吹。
数日之后,薛举病死,其长子薛仁呆继位称帝。薛仁呆不仅力大无穷,勇猛善射,军中号称“万人敌”,而且极其暴虐残忍,令人闻其名而毛骨悚然。一次破城之后,他捕获了其仇人庾信的儿子庾五,竟将其剥光衣服,用铁链吊在猛火上,像烤整羊似地烘烤。一面烤,一面从他身上一片一片地割下肉来,分赐给军士们吃掉,谁不肯吃,立即杀死。
其令人发指的残酷行径,就连他的父亲都不忍听闻,曾多次告诫他说“你智略纵横,足可成我家事。但伤于残虐,最终必定覆我社稷。”
继位之后的薛仁杲,愈加疯狂和猖獗。他攻城掠地,横行于长安以西。先后击败了唐秦州总管窦轨(世民的舅父),赚杀了唐泾州镇将刘感,诈取了唐陇州刺史常达,一时甚嚣尘上,为患极大。但是,薛举死后,众将对仁呆各怀猜惧,大都离心离德。主要谋臣郝瑷,又因悲思薛举而卧病不起。西秦的力量其实已在走下坡路。
八月初,秦王世民大病初愈,即上表奏请再次西征。八月十七日,高祖命世民为西征大元帅,率大军前往征讨薛仁杲。不久,唐军进抵高墌城下,薛仁杲命大将宗罗喉将兵拒敌。这已是秦王世民与薛秦军队的第三次交锋了。宗罗喉屡屡挑战,在唐军寨外叫骂不绝。李世民仍然采用上次的战术,深沟高垒,坚闭不出。长孙顺德、史大奈、史万宝等一批唐军将领,一齐拥至中军大帐,纷纷请战。李世民面色冷峻,扫了众人一眼说道:“我军新败,士气沮丧。贼恃胜而骄,有轻我之心,而士气正旺。目下只可闭垒以待之,养我军之气,挫贼军之志。待彼瘦我奋,可一战而克。”
见众人都不做声,秦王略一沉思,突然扯出宝剑,厉声说道:“传我军令,自今日起,军中有敢言战者,斩!”如此相持了六十多天,仁呆军中粮尽,人心浮动。
一日傍晚,一队秦军直奔唐军寨栅而来。守寨将士们正欲放箭,却听对面一将领高声喊道:“请禀知秦王,我乃西秦黄门侍郎褚亮,特带人马前来归降。”说着,众人纷纷下马,弃戈解甲,在寨外跪了一片。
秦王听说褚亮来了,大喜过望。这可是杜如晦向他举荐的人才,怠慢不得。
他急忙迎至寨门,命将士们放他们入寨。原来是褚亮策反了薛仁呆麾下大将梁胡郎,率领兵马近两万人前来投顺。秦王将梁胡郎所率人马编入军中,与唐军一视同仁。将褚亮留于幕府,朝夕相伴。
当夜与褚亮竟夕长谈,从而得知秦军粮罄水缺,兵士们已两天未吃一顿饱饭,有的则于夜深时偷偷宰马而食。
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秦王命行军总管梁实在浅水原安营诱敌。此时,宗罗喉军中不仅缺粮,而且已断水三天,正在万分焦急,求战心切,见唐军准备出战,心下大喜。急忙派出精锐,击鼓呐喊,猛攻浅水原唐营。
粱实所率领的仅是一小股人马,他按照秦王之令,据险固守,秦军屡攻不下,锐气受挫,军中上下愈加焦躁不安。
次日凌晨,秦王世民命右武候大将军庞玉,率五万大军在浅水原布阵,摆出了一个与秦军正面决战的架势。
宗罗喉见唐军主力出动,军中又遍插“李”字大旗,误以为秦王亲率大军来战。急忙集中全部兵力,倾巢出动,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唐军发起了总攻。
战场上杀声震天,金鼓齐鸣,黄尘滚滚,遮天蔽日。庞玉率军拼力厮杀,但敌众我寡,渐渐力拙难支。恰在此时,秦王李世民亲率劲旅,出敌不意,从浅水原东北铺天盖地杀来。于是,战场形势马上逆转,一个表里相应,内外夹击的格局立时形成。李靖、长孙顺德、史大奈、史万宝等一大批骁将,各率一旅骤马驰入阵中,挥刀挺枪,奋力斫杀。李世民亦亲率数万名精骑,呼啸着杀人敌阵深处。秦军顿时大乱,士卒们成批连片地被杀死或砍伤,活着的早已失魂落魄,瞪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东碰西撞地寻路逃跑。
宗罗喉见败局已定,急忙收拾残兵败将,弃高墌城于不顾,匆匆忙忙向折墌城退去。
李世民率领两千名骑兵,欲乘胜追击。其舅父窦轨大惊,拦住马头苦谏道:“宗罗喉虽然败逃,尚有仁呆据守坚城,殿下以二千人马孤军深入,实在危险万分。秦王千金之体,岂能轻蹈险地?眼下未可轻进,请安兵以观之。”
世民急切道:“我也熟思良久,破竹之势,不可失也,舅勿复言。”
说罢,双腿在马腹上一夹,提缰一抖,坐下青骢马箭射一般冲了出去。
两千余骑风驰电掣,一直追至折墌城外。薛仁呆已在城下列阵,等待收拢从浅水原败退下的士卒,准备合兵一处,与唐军决战。世民不去攻城,却扼守住了泾水南岸,切断了宗罗喉败兵逃归折墌城的去路。这些败兵本已是惊弓之鸟,好不容易逃回来,却猛然看到无数唐军横刀立马,一个个凶神恶煞似地阻断了去路。顿时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地向南向西分散逃去。仁呆见前线人马久不归来,心中恐惧,急忙引兵入城,闭门坚守。傍晚时分,唐军大队人马陆续赶到,渡过泾水,对折墌城展开了猛烈的围攻。城内守军本来就少,此时更加人心浮动,谁还肯再为薛仁呆卖命守城?时至夜半,城门突然打开,先是内史令翟长孙率众来降。接着,又有仁呆的妹夫,左仆射钟俱仇率大队人马前来归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