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元年(公元619年)癸亥日,薛仁呆等十余名西秦的首恶渠魁被斩首于长安。自此,来自陇西地区的主要威胁——薛秦势力彻底土崩瓦解。
不久,据有河西五郡的大凉皇帝李轨,因内部矛盾重重而分崩离析。户部尚书安修仁与兄长安修贵发动兵变,俘虏了李轨并押送长安,大凉国亦告消亡。
荡平陇右,又抚定河西,关中已获得了进一步的安定。唐王朝统一天下的第二个战略目标,将是关东。
太子洗马魏征,对这步棋看得十分清楚。他上表高祖,自请前往关东招抚瓦岗旧部。徐世勣、秦叔宝、罗士信、程咬金等这些威震沙场的骁勇战将,仍拥兵自重,各据一方,正徘徊于十字路口,等待观望。若是招抚晚了或是处置不当,这些人有可能投往王世充或窦建德处,使对方如虎添翼,为以后收复中原徒增困难。
高祖早就等待李密出面,去招抚其部属。但李密却一直沉默不语,故意装聋作哑。
现在魏征既然主动请缨。虽然不如李密作为昔日旧主更有影响,但以他平日的为人和固善言辞,想来也不会有大的闪失。
于是高祖欣然准奏,命魏征疾速动身,前往黎阳。此时,罗士信早已先期来到黎阳,告知徐世勣瓦岗军惨败之事。
徐世勣听说单雄信被王世充俘获,不禁跌脚惋惜。后来听说李密已归顺大唐,本该追随旧主,马上投往长安。但他却没有急于这么做。
眼下他还为李密保存着五万兵马,统管着黎阳周围十几座城池和大片领土。他要看一看,李唐朝廷对瓦岗军的旧主人取何态度。是优礼相待,还是冷落猜忌?
他与罗士信多次合计,留下这五万人马,便是为魏公留下一条退路。他又派人与秦叔宝、程咬金联系,秦、程二将麾下,亦有兵马三四万之众。倘有不测,立即合兵一处,杀奔长安,与唐军拼个你死我活。但是,魏公降唐已半年之久,至今没有片言只字传来。是做了大唐高官,忘了这帮老弟兄们?还是有难言之隐,行韬晦之术,让自己这帮老部属们等在外面,以做外部策应和奥援?不过,你总得多少透点儿风,好让我们心中有数呀。
徐世勣苦思不得其解,一直举棋不定。只有全力保守疆土,勤于操演兵马,养精蓄锐,静观待变。
正在这个时候,魏征来到了黎阳。徐世勣小跑着迎出将军府,兴奋地一把搂住魏征,连声叫道:“魏兄、魏兄,可把你盼来了。这几个月,兄弟独守孤城,就像无所归依的飘蓬断梗,真是度日如年啊。”
说着,将魏征迎进议事厅,命人泡上好茶,还没等魏征喝完一盏,便又急着问道:“可是魏公让先生来的?”
“不,”魏征轻轻摇摇头,“是大唐皇上让我来的。”“大唐皇上?”徐世勣有些出乎意外,“那魏公是什么想法?”
“魏公自归唐以后,一直郁郁不乐,深居简出,为了避嫌,同我们这些旧丑弟兄从不谋面。”
“我就知道,魏公不会甘居人下,怕是在韬光养晦,总有一天要反出长安。我徐世勣为他保留这一片立足之地,也算对得起旧主了。”
“徐兄此言谬矣。有一点或许你说对了,魏公历来自命不凡,不肯寄人篱下,至今可能仍怀不臣之心,我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但愿魏公能识时务,识大体,万不可轻举妄动,铸成千古之恨。”
“哦,魏兄何以如此说?请详加赐教。”这几年,在瓦岗军数十万人马之中,徐世勣真正能在大事上谈得拢,从心里敬重和佩服的,也不过魏征一人。听他这样说,徐世勣不能不仔细询问。
“大唐已固若金汤。虽然眼下仅据有关中、河西一隅之地,但数年之内,天下终将归属李唐。徐兄若能亲往长安看看,必与魏某的看法不谋而合。”
“李渊这个人究竟怎么样?”“一句话,李渊胜李密远矣!”魏征说得斩钉截铁。
他见徐世勣并不深信,又补充道:“李渊其人,胸富韬略,城府极深,且能礼贤下士,善于纳谏,有容人纳物之海量。经营大唐朝廷不到两年,已处处显示了其帝王气象。另外,他的长子李建成和次子李世民,尽皆人中俊杰,各怀大志,又聪慧过人,文武兼备。李唐王朝可谓后继有人。”
“既然如此,魏兄何不与魏公畅谈,劝他千万不要鲁莽行事?”
魏征苦笑道:“别说他不愿见我,就是能见上面,他那样刚愎自傲,我的话如何肯听?这些年来朝夕相处,在许多大事上我魏征苦谏过多少次,他若能听得一半,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这倒是不折不扣的实话,都是徐世勣亲眼所见。对魏征的屡屡劝谏,李密不是置若罔闻,便是虚与委蛇。“那依魏兄之见,在下应如何自处?”“别无选择,赶紧上表大唐朝廷,表示归顺。若去得早,或许能断了李密最后的念想,他还能收敛住自己,不至于做出糊涂事来。”
如果换了别人这样说,徐世勣也许还会犹豫。而对魏征的话,他是深信不疑的。
当天夜里,他请魏征捉刀,代为修表,派快马急赴长安呈奏。同时写信致意秦叔宝、程咬金,约定同日归顺大唐。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李密到底耐不得寂寞,于几天前谋叛逃出了长安。
李密归唐以来,高祖封他为光禄卿上柱国,赐爵邢国公。在别人看来,一个兵败来降之人,能得此殊遇,已经够风光的了。但李密的心里,却感到十分委曲。
每次上朝,看到李渊颐指气使地雄踞于宝座之上,文武百官山呼舞拜,“万岁”之声在大殿中久久萦回,他心里便像有无数的小虫子在拼命地啮咬,一阵阵酸涩和隐痛。
他总以为,这九五至尊的帝王之位,本该是自己的。当年的一念之差,铸成了今日大错。谬之毫厘,失之千里,如今只能对人家低声下气,俯首称臣。再看看朝堂之上那些文官武将,大都是他李渊太原起兵时的老班底,一个个趾高气昂,春风得意,对自己一副不冷不热,若即若离的神态。
那个首辅宰相裴寂,算个什么鸟玩意儿?一个地地道道的拍马溜须的庸才。武不能纵马挥戈,文不懂治国安邦。每次见到自己,却把臭架子端得比泰山还大,一副冷冰冰的不阴不阳的面孔。
在朝堂之上,他觉得憋气和压抑,心境苍凉。而回到府上之后,又会感到如坐针毡,寝食不安。
前些日子,他的姻亲刘文静无端被杀,更使他失魂丧魄,一夕数惊。看来,李渊也是个多疑而又残暴的昏君。刘文静是他在太原起兵的主谋,是自己人,他都能以莫须有的罪名说杀就杀。自己是个外人,早晚还不得被他找个借口杀掉了事?
一想到这一层,李密便觉得毛发倒竖。长安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必须赶紧出逃。河南还有自己的人马,徐世勣现在黎阳,张善相在伊州,秦叔宝、程咬金想必已平定了萧铣,回到了瓦岗旧寨。出去以后招集旧部,或可仍有作为。鹿死谁手,还得过几年再说。
但是如今出走事涉谋叛,必须万分小心。随自己归唐的那些将领们,大都受了封赏,心安理得地做他大唐的命官了。惟有昔日心腹王伯当、贾润甫可秘商此事。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刚说完自己的意图,贾润甫便极表反对道:“此事大为不妥。皇上待明公甚厚。明公既已归顺,复生异图,一旦叛离,谁还能相容?况且朝廷有雄兵骁将把守各地关隘,此事朝发,彼兵夕至,明公如何出得关外?即使能够出关,今非昔比。以叛逆奔亡之身,旧日部属,谁肯复以所有之兵,拱手委公?还请明公三思而行。”
李密听着,心里一阵阵发怒。但他掩藏了自己的愤懑,微微一笑道:“我也是一时郁闷,与汝等商议。润甫说得有理,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但是到了深夜,他却撇开贾润甫,与王伯当二人,带了六十余名昔日将士,悄悄潜至北门,斩杀守门兵士,出城而去。
城门军守当即报知皇上,李渊忙召世民入宫,说道:“李密贼心不改,今又叛逃而去。若放他逃往中原,如龙归大海,又要掀起惊涛骇浪。你须赶紧发兵,追杀此贼。”
世民想了想说道:“父皇莫急,李密仅以数十人逃遁,量他插翅也飞不出关中。”
秦王急忙回府,先命人画影图形,派快马驰往各大关口张贴。然后召来将军史万宝道:“你速点五百精骑,飞奔熊耳山密林中设伏。待李密路过时,一并斩杀,勿令一人漏网。”
史万宝道:“出关之路有数条,殿下何以断定他必走熊耳山?”
秦王道:“李密此去,必往黎阳或瓦岗老寨。各条大路关隘皆已悬影缉捕,只剩下这一条山间小路可走。他不走这里,难道还能插翅飞走不成?”
正如秦王所料,李密、王伯当逃出长安之后,不敢走大路官道,沿着乡间土路,七弯八拐,径向熊耳山插去。
此山峰高十余丈,峭壁层峦,危崖叠嶂。左傍茂林,右临深渊,中间一条蚰蜒山路,仅容一人一马。
李密一行数十人,只好一人跟一人,次第前进。进山约六七里,刚走到一个山坳拐角处,忽听得头上山林中一片呐喊,还没看到人影,却见无数的箭矢像密集的山雨一般,劈头盖脑地泼来。
这帮人顿时惊得灵魂出窍,没头苍蝇似地乱跑乱钻。在这么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能往哪里藏身呢?慌乱之中,许多人坠入深渊,跌为粉碎,剩下的纷纷中箭而亡。仅用了吃顿饭的功夫,六十余人全部毙命,竟无一幸免。
见下面没有动静了,史万宝才领着将士们冲了下来,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搜寻着。
最后,在一块光溜溜的大石头后面,终于找到李密。他与王伯当相拥在一起,瞪着一双惊恐而愤怒的眼睛。各自的后背,都乱糟糟地插满了箭镞,就像两只蜷缩在一块儿的大刺猬。史万宝忙将李、王二人的尸首捆上马背,回长安请功邀赏。
待徐世勣、秦叔宝、罗士信、程咬金等人分头赶到长安时,李密、王伯当已伏诛数日。见昔日曾威震海内的一代枭雄,到头来竟落了这么个下场,他的这帮老弟兄们不禁相顾愕然,痛心疾首。
但这事怨不得皇上,也怨不得朝廷,降而复叛,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杀无赦。魏公啊魏公,你一世精明,雄才大略,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
第二天,魏征带领四名瓦岗骁将叩见高祖。高祖早就知道,这四个人不仅在战场力敌万夫,威风八面,而且个个通晓兵书战策,深富韬略,将来可能成为大唐王朝的柱国之臣。
尤其是这个徐世勣,老谋深算,诡计多端,若能驾驭得好,必是国之干城。
因此,高祖降尊纡贵,破例离开御座,至丹墀内将众人亲手扶起,笑着说道:“朕思众爱卿,如大旱之望云霓。今日爱卿们联袂入朝,以慰朕悬悬之念,实大唐幸事。”
徐世勣说道:“久闻皇上思贤若渴,今日得识天颜,方知传言不虚。君思畎亩之臣,臣等更思圣明之君。漂泊半生,终得其所。瓦岗诸将士敢不感念浩荡皇恩,从此共乐尧天,披肝沥胆以事陛下?”高祖大喜,当即颁旨,封徐世勣为左武卫大将军,秦叔宝为右武卫大将军,程咬金为马步军总管,罗士信为虎翼大将军。王薄、尤俊达、祖君彦,柳周臣等皆封左右统军。为了对徐世勣加意笼络和羁縻,高祖还以其不仅带来数万人马,而且献上十几座城池和河南大片疆土为由,特赐其李姓。从此,徐世勣改姓李,为避讳李世民的“世”字,即称李勣。
众人谢恩毕,却没有陛辞出朝的意思。高祖正感到纳闷,便见太子洗马魏征又伏地说道:“陛下,微臣尚有一事要奏。”
高祖笑道:“魏爱卿有何事,尽管说来。”魏征道:“古人云,为臣当忠,交友当义。魏公李密,虽说骄慢自矜,不听人劝,一败失势。归唐之后,封官赐爵,深荷圣恩。不料复生逆志,叛逃被戮。但我等兄弟与魏公数载相依,不说君臣之义,亦有朋友之情。伏乞陛下准允我等,将魏公以礼葬之,使生者安而死者慰,实陛下之鸿慈。”
高祖沉吟半晌,说道:“李密来归,朕视其为兄弟,先封其为邢国公,本想待他招抚旧部之后,再封为王。不想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走此绝路,朕亦为之痛惜不已。魏爱卿所请,皆在情理之中,朋友一场,原该如此,朕焉能不允?”
众人忙一齐跪下,谢皇上特恩。数日之后,魏征请人在城南辟一墓场,择日为李密、王伯当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