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鄠县之后,平阳公主将庄院和田产统统变卖,把所得银两一点不留,全部分发给当地民众。接着,便在深山中树起大旗,招募兵勇,响应远在太原起兵的父亲唐公。
开始,她不过想聚得五七百人,与当地官府周旋,以求安身自保。
不承想,大旗一树,酃县苦难民众蜂拥而来。数月之内,便聚集了两万多人马。
人马一多,平阳公主便不再安于自保。她开始整编队伍,操练人马,演习各种阵法和攻战之术。
当李渊开始率军西进的消息传来之后,平阳公主坐不住了。她想到鄠县乃是将来攻占长安的桥头堡,便想一举攻克县城,作为日后晋献父亲的见面礼。
鄠县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小城,又与京师相距咫尺,天子脚下,平日是十分安全的,因此,守城的兵士并不多。以平阳公主麾下二万余众攻此弹丸小城,如泰山压卵,破之易于反掌。
但是,一旦大兵临城,双方动起手来,或多或少必有伤亡。尤其是城中的无辜百姓,城破之后玉石俱焚,也会遭受池鱼之殃。
她想智取,兵不血刃占领县城最好。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上之策。
七月十五日是鄠县城内清凉大殿庙会。这一天,烈日喷火,溽热难熬,天地间没有一点儿风丝,像个煮沸了的大汤锅。一大早,那些一夜未眠的知了们,便躲在密叶下一片声地噪鸣。
平阳公主打扮成个官宦人家的小媳妇儿,粉白色绸裤,淡绿色纱衫,发髻高绾,饰以金钗银簪。手中拿一把圆如荷叶的凉扇,坐在一乘竹篾凉轿上,由七八个山里的弟兄们轮番抬着,忽闪忽闪地去城内庙会上烧香还愿。
庙会上人山人海,男女老少摩肩接踵。富人家的娘子、小姐们穿红挂绿,尽管手中小扇频摇,也早已香汗淋漓,将涂脂搽粉的俏脸蛋冲出了一道道污痕。穷人家的男子汉们早脱了赤膊,一根麻绳系条短裤,却仍然挥汗如雨。一街两溜全是卖吃食的,馅饼、包子、枣糕、凉粉、冰糖葫芦、如意粉团……应有尽有,打山仗似的大呼小叫,你争我抢地兜揽着买卖。
平阳公主掏出碎银子买了些凉粉,让扮做轿夫的弟兄们吃着解渴。自己走进庙里,燃烛插香,轻轻跪拜,嘴中念念有词,像是在向清凉老母还愿,心里却在暗暗祷告,求神明保佑,今夜夺城成功,并愿父亲的军队早日开进关中,攻占长安。
烧香还愿已毕,平阳公主便就近找一家客栈住下,再不露面。几个弟兄则分头出去打探路径。
夜深人静之后。平阳公主闪身出了客栈。此时的她,已摇身变成了一位风流儒雅的年轻书生。头戴暗花幞巾,身穿淡青色薄绸长衫,腰系一条米色伏凤带,缀着几粒蓝田玉坠,手摇一柄玉骨缎面摺扇。带着三个手脚利落的弟兄,疾步向县衙走去。
他们来到县衙后院,平阳公主轻提丹田之气,脚尖在地上一点,飞身纵上墙头。然后随手抛下一根绳索。那几个弟兄没有她那么好的轻功,只好借绳索攀缘上墙。进了后院,一个弟兄带路,径直向县太爷的卧室奔去,白天他已踩探真切,县太爷就在第二进房子的居中三间。
他们轻推屋门,那门虚掩着。几个人闪身而入,借着窗外明亮亮的月光一看,坏了,县令竟不在这里,床铺上的被褥迭放的整整齐齐。
平阳公主一惊,怕遭人暗算,忙纵身跃出屋外。四下里仍无动静,仔细听听,从东面厢房里传来了一阵细细地鼾声。
平阳公主悄悄摸过去,润开窗纸一看,却是一个值更衙役。赤膊仰躺在那里,睡得死猪一样。
一名弟兄以刀拨开门拴,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冰凉的刀尖紧抵在他的胸口上。
那衙役一个激冷惊醒,睁眼看时,吓得“妈呀”怪叫一声。那个弟兄沉声喝道:“别出声,否则老子宰了你。那狗官哪去了?”
“你……你是……是问谁?”“你们县令。”
那衙役好像才回过神来,知道不是来杀自己的,胆子也壮了,口齿也利索了:“我们老爷,啊不,是那狗官,他去搂着相好的睡觉去了。”
“在哪里?”“就在县衙西边不远。”“走,带我们去。”“行,兄弟这就去。”
他披上上衣,趿拉上鞋,带着一行人向县衙西边的一条胡同走去。
原来是个农家小院,众人不用费事便进了院子。上房里还亮着灯,他们走到窗下,仔细听时,平阳公主一阵脸红。里面好戏似乎还没有收场,传出一阵阵叽叽咕咕的残云断雨之声和呼噜呼噜的喘息之声。稍顷,便听男人的声音说道:“唉,不行了,毕竟老了,上阵还不到三五回合,这不争气的东西便打蔫了。”
“老爷说哪里话,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您才四十多岁,正是有精神头儿的年纪。”一个娇滴滴的女人说道。
“说归说,我可是快五十的人了。再说人与人不同,我这个文弱的身子骨儿,每次都不能让你尽情如意,我心里总不是滋味。”
“老爷千万别这么说。和您在一起,奴家受用着呢。别说您老还能干这么三五回合,就是以后不能了,搂一搂摸一摸,奴家也像抹糖吃蜜似的。不管怎么说,老爷可不能撇了奴家,奴家这一辈子是跟定了老爷。”说着便是“啪”的一个响吻。
“你年纪轻轻,难得这么跟我一心一意的。既有这份心意,我就是走到天边也不会扔下你。不瞒你说,唐公的军队据说快打进关中了,大隋气数已尽。我这个芝麻绿豆官也到头了。过几天,我就要弃官而去,你要愿意,便随我回河南老家。好在家中还有几十亩薄田,咱们足可以糊口。”
这县令叫赵尔信,也是个读书人出身。为官倒是不贪不占,清廉自守。因为没有银子向上峰送礼,十几年来一直是个七品县令,早已对官场心灰意冷,有些倦鸟思归了。
前年夫人因病去世,他未再续弦,不知怎么就与这个三十出头的寡妇勾上了手,一来二去打得火热,便常常一人到这里歇宿。
“好了,天不早了,你睡吧,我该回衙了。”接着,便听到一阵塞塞搴率的穿衣声。
平阳公主一脚踹开屋门,飞身冲了进去。那县令赤裸着上身,刚刚提上一个大白裤衩子,便被她手中那冷光闪烁的利剑抵着僵在那里。
那娘们儿“噢”的尖叫一声,抓过一条被单捂住了身子和脑袋。却是顾头不顾腚,一大片雪白的屁股仍露在外面。
“这位是何方壮士,下官与你无冤无仇,何故……”赵县令毕竟练达世故,竟有些不慌不忙。
“姑奶奶是南山中的绿林好汉。”“姑奶奶?”赵县令一时愕然,迅即明白了,笑笑说道:“噢,知道了。下官听说过,原来阁下是唐国公的千金,近来散尽家产,救济贫困,从而名满长安的一代女侠。不知找下官要报何仇?”
“不为报仇,是特来让赵县令献出城池官库的。”“这个好办,这座小城迟早都是唐公的,下官愿意效劳。”
这样,就在当天夜里,赵县令采取了极为合作的态度,下令守城将士大开城门。早在城外埋伏的平阳公主的人马,有条不紊地开进城来。平阳公主不费一矢,不亡一卒,顺利地占领了鄠县县城。
不久,李渊的堂弟,也就是世民和平阳公主的堂叔李神通,也在蓝田县举旗造反,聚集了近一万人马,率队来到酃县与平阳公主会师。
平阳公主与叔父合兵一处,足有三万余人。他们一商量,决定再攻下盩厔县城,为唐公率大军围攻长安铺平道路。
八月初,平阳公主与李神通合力攻城,仅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城克。盩厔县令因负隅顽抗而被斩首,其他守城将士大都缴械投降。
听着她这些曲曲折折,而又充满着传奇色彩的经历,李世民不禁感慨地说道:“古人云,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杨广昏聩,致使天下大乱,想不到却造就了小妹这样一位巾帼英雄。但愿小妹大显身手,造就一个新天下,新乾坤。”
平阳公主娇嗔一笑:“二哥这是在取笑妹子。如今长安人谁不知道,二哥才是大智大勇的天下英雄。小妹愿在二哥麾下,一切听二哥调遣,做个冲锋陷阵的马前卒,为打造新江山尽些绵薄之力。”
“壮哉,小妹斯言!”李世民抚掌大笑:“不愧是唐公的女儿,将门世家之后。我这就派人奏知父亲,让你与妹夫柴绍在军中各置幕府,自率一军。小妹所率部伍可称为‘娘子军’。”
“娘子军?这倒新鲜。可算得自古绝无仅有之创举。不过,小妹的那支队伍可大多是男子汉,前来投军的健妇义女尚不足三成。”
“那没什么,可以先这样叫着,统兵大将是位娘子嘛。只要旗号一打出去,自会有大批妇女蜂拥来投。天下妇女受苦之深,更甚于男子。一旦有人开了头,她们一定会为跳出苦海火坑挺身而出,你的娘子军怕还收留不迭呢——哎,说了半天,还没问叔父呢,他现在何处?”
“打下盩厔之后,叔父便一直忙于操练军马,打造兵器和攻城器具。现正领兵据守两座县城,等待父亲和哥哥们派师前往。”翌日一早,李世民命长孙顺德、刘弘基、柴绍各率一支人马,分赴泾阳、盩厔和鄠县,严加据守。令叔父李神通、小妹平阳公主跟随自己的中军,同守武功。并派人向已开进长安故城的父亲通报军情,请示何日攻打长安。此时,大将殷开山已攻下扶风县城,唐军从北、西、南三面铁桶般地将长安死死围住。
李渊已探明,驻守东河的隋军屈突通部,陷入了东行不可,西归无路,正在犹豫观望的处境,已不足为虑,便下令李建成、刘文静留下部分人马把守潼关,简选精兵移师西进,从而对长安形成了风雨不透的四面合围之势。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李渊作为三军主帅,正在仔细地选择,耐心地等待着发动总功的最佳时机。
李世民事实上已成了攻打长安之战的具体指挥者。在眼下围困长安的二十万唐军之中,竟有十六万是李世民直接统率的部属。
他丝毫不敢大意,每日驰驱于各个县城之间,督促诸将领们日夜操演兵马,突击训练攀登攻城之术。亲自检查各军所造攻城用的云梯、抛石车等战具。夙夜操劳,事必躬亲,脸颊明显地下陷,两只眼睛也熬得血红。
他又下令,各军将士皆宿于营帐之中,不得进入村落侵暴百姓,违者立斩不赦。
这日傍晚,李世民从扶风骑马赶回武功的中军大帐,浑身大汗如雨,口内干渴得像要冒烟。他匆匆忙忙地洗去了满脸的灰尘和钻进发际、眉毛、胡茬中的泥沙,坐下来正要喝茶,却见已成为他贴身侍卫的雷永吉进来禀报:“将军,军门外有人想见您。”
“让他进来就是了。”“他不肯,指名道姓要将军到军门外迎接。”“唔,是个什么样的人?”李世民顿感诧异。“看样子四十多岁,像个教书的学究。”“你没问他叫什么名字?”“问了,他不肯说,只说姓房。”“啊呀,是他?你怎么不早说。走走走,快去迎接。”李世民疾步趋至军门,便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外边,不时地缓缓踱步。世民一边走一边仔细地打量着他,只见此人约四十六七岁的样子,黄面皮,黑胡须,两道淡眉下,一双不大的眼睛黑白分明,闪动之间,于精干中透着沉稳老练。
见李世民走出军门,那人方迎上前来,略施一揖说道:“在下房玄龄,一介布衣,却必欲将军枉驾出迎,未免有失狂狷。将军果然迎出军门,足见折节下士之诚,房某不虚此行了。”
李世民慌忙还礼笑道:“世民久慕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先生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世民后生,走这几步路算得什么?只因事先不知,未能远迎,尚祈先生恕罪。”说罢,上前挽住房玄龄的手,将他热情邀至中军大帐。
世民说的都是心里话。自进关中之后,他在征战余暇,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访求高人贤士,以充实自己的幕府方面。房玄龄这个名字,已不知听多少人说起过,只是无缘相见。
此人乃名满京师的关中大儒,不仅擅长文学,诗赋文章皆名冠一时。尤其精于经邦济世、治国安民之道,对于历朝历代的典章律令、刑名掌故、鼎革权变之术,皆有精深的研究和独到的见解。
他曾做过隰城县尉,是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吏,空有宏图大志难以伸展,每日郁郁寡欢。后见隋朝廷腐朽暴虐不堪收拾,像个浑身上下都流着坏水的烂甜瓜,祚运将终。便干脆弃职而去,隐居乡间,以等待机遇。
李世民曾派人四处探访,终不得遇,想不到今日他能主动来访。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来全不费工夫,世民满心喜悦自不待言。
当下二人款步来到大帐,已是金乌西坠,灯火初掌的酉牌时刻。
世民命人准备酒宴为先生接风,房玄龄从来不饮酒,又是在军中,因而坚辞谢绝。
世民也不勉强。二人草草吃罢晚饭,侍卫们沏上茶来,他们一边品茶,一边畅谈。
“先生不辞劳苦,亲自至军中造访,必有奇策授我,还请不吝赐教。”世民开门见山,看看房玄龄,态度虔诚地说道。
“将军率仁义之师入关,威名布于四远。玄龄慕名而来,说奇策妙计谈不上,心中倒是有个不小的疑团求教于将军。”房玄龄也不绕圈子,开口便直奔主题。
“先生请直道其详。”“贵军号称二十万,四面围定京师已逾旬日。长安守军老弱病残,城中百姓与朝廷离心离德,盼义师入城如大旱之望云霓。贵军欲破此城,如秋风振槁叶,唾手可得。不知为何迟疑不发,至今不肯攻城?”
“先生是问这事。在下也颇为着急,已多次催促父帅发兵攻城。但父帅总说时机未到,要再等一等。半月来,数番派人至城下,晓谕守城军士,义军志在‘尊隋夹辅’,立代王杨侑为帝,并无攘夺大隋江山之意。想让城里代王等主动打开城门。城内至今并无动静,以此延误时日,迟迟未能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