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辜负在石虎村的每一个夜晚，正如那片美丽辽阔的星空不会辜负一个默默仰望它的身影。
——《石虎月夜》
雪夜
洁白的夜里，人的灵魂是安静的。
——题记
一
今冬的第一场大雪终于降临了。从孩子们的欢呼和笑容里，我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下班后，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雪在脚下吱咯吱咯地叫着，我踩疼了它？真想趴在地上真诚地说声“对不起”，然后高高兴兴地打个滚。
可惜，孩子们可以，我不可以。
二
大雪掩埋了一切，唯独剩下美丽和宁静。
晚上，城市睡着了。我悄悄起床，披件大衣到院子里去。
多么美的小院啊！雪地折射出白亮亮的光。竹篱笆紧紧地挨在一起取暖，柴垛顶着白雪站岗，那条青石路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色调如此柔美、统一、和谐，雪真是了不起的化妆师。
晶莹剔透的冰凌花缀满枝头，这些白色的星星就这样奇迹般地诞生了，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三
白雪从脚下一直覆盖到远方，远方有我童年的村庄。我离村庄有多远，村庄离我就多远。
这么多年了，以为自己走了很远，其实只在心里踱了几步。
我的目光仍在时时回望。
我是从村庄而来，这一点，我永远都不会忘怀。
四
在这座喧闹的城市里，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真不容易。在这个浮躁的年代，一个人能安静下来真困难。可今夜，这一切一下都变成了真的。
——是大雪实现了我的理想。
五
世界真美，飞鸟替我们轻轻关上门。
石虎月夜
初听“石虎”这个地名，就心中一惊，觉得名字大气雄魄，颇有汉唐遗韵。我生肖属虎，更对此地生出好感，心里喜欢就住了下来，而且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三月的石虎村，料峭春寒中，尽显江南山水秀色。小溪在田野间潺潺奔流，麻雀在枝头啁啾，不知名的野花开满山坡……田间地头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淡淡泥土气息。我庆幸自己有福了，有一个机缘，能够在这远离城市喧嚣的青山绿水间，小住一段时日。常听到一些位高权重者感叹，真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除去掩饰不住的矫情外，内心的烦闷与孤独溢于言表。比起他们来，我就有了小人物的自由和快活。甚至一次酒后发狠对早支书说，我干脆搬到石虎来住。早支书呷了口米酒，很不以为然地说，你哪里舍得城里的条件？酒醒后，我有些惭愧，在早支书面前，我竟也有了官人的矫情。不禁在心底责问自己：俗世间的一切，真能够离得开，放得下，舍弃得了吗？我无法回答，于是终日里在石虎村的山间和林中游荡。回城以后回想，在石虎村游荡一日，远胜在城市里活过一年。
居在石虎村，自然离不开书。到哪去找这么好的读书的地方呵！搬一根条凳，坐在晒谷坪中，将几本书摆在条凳一头，随意地抽出一本来翻，漫不经心地读上三两页，春阳暖暖地晒在身上，全身上下通体舒畅。读得倦了，就看花母鸡带着几只鸡雏在坪里觅食。偶尔有勤快的农人，赶一头老牛路过。断断续续间读完了何清涟先生的《我们仍然在仰望星空》。何清涟是我的乡党和校友，读她的书自然无比亲切。书名不错，封面设计也很有趣，是一只仰望星空的眼睛，有点像《顾城诗全编》封面上那只“寻找光明”的眼睛。读何清涟的文章，特别是论及农村与农民问题的章节，能够深深感触到她的尖锐、精辟、冷静中饱含着浓浓的忧患意识，呈现出一代学人的道德良心。这本书唤起了我对土地、稻谷和在田间辛勤劳作的祖辈们的记忆，让我努力思索着怎样和今日被现代化陷阱重重包围着的村庄对话。
我还要感谢石虎村，它让我真正静心思考了许多东西。这些年里，我时常对自己的人生充满怀疑和困惑，是石虎村让我安静下来。我在这里感受到了大自然草木荣枯的轮回；看到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怎样地乐天知命；明白了一些书中永远无法读到的道理。石虎的夜晚，像黎明前的山冈，无比静谧。我常被半夜透过窗来的月光惊醒。每当半夜醒来，我都会披衣下床，轻轻推开门，来到屋外。一夜，无意间抬头，我蓦然一惊，头顶上的苍穹，布满一颗颗珍珠般的星星，璀璨、明净而幽远辽阔。那夜，我久久地凝视着苍穹，多少年了，我没有看到过如此美丽的星空——它让我觉得人生完美。
对于湘西南一隅的石虎村来说，我是尘世间的一名匆匆过客。然而，我与石虎村终是有缘的，这次的因缘际会，将长伴我一生。我想，我不会辜负在石虎村的每一个夜晚，正如那片美丽辽阔的星空不会辜负一个默默仰望它的身影。
下乡
因为工作关系，我常有机会下乡。下乡对久呆办公室的我来说，意味着可以看几天青山绿水，听几回乡音俚语，写几篇闲散文章。
每次下乡，心情总是挺好。蓝的天，白的云，青翠葱茏的树，山坡上懒洋洋吃草的黄牛，浣衣而归容颜姣好的村姑……这一切都让我忘记了是出差，纯粹像一次随意的旅行。走在开满小花的山路上，发现自己离自然如此之近，草丛里有蟋蟀在低声吟唱，脚下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城市下子变得遥远，恍惚如同一个模糊的梦。那种清爽自由的感觉独特而惬意，是大自然赐予的赠品。
如今下乡，大宴小宴洗尘是免了。解决温饱问题通常是简简单单几个菜，不贵、不多，却是城市里不常吃到的野兔、蕨菜、南瓜藤之类，让你吃得舒服熨帖。边远乡镇的干部热情、直爽、好客，往往先讲一通“天大地大不如吃饭大”的道理，说几句“条件有限，照顾不周”的客气话，然后便端起杯来轮番敬酒。领导是滴酒不沾的，司机有开车的借口，所以主人的盛情合情合理地落在我头上。虽然我酒德可以，但酒量却远远不行，光看酒杯的大小，我心里就直发毛。可想到领导早在来的路上交待过“工作认真干，情况仔细摸，酒要大胆喝”，心一横，碰完三杯后，坚决吃饭。
忙完公事，如果还剩下时间，主人会邀请你去看看近处的山水。那多是些不知名的山和水，宛若藏在深闺中的少女，美而温情。山或险峻，或清秀，皆有着让人过目不忘的情致；水清澈自然，纯而甜润，比得上市场上任何一种矿泉水。至于乡土人情，往往是一座庙或一块碑，普通又普通，却有着荡气回肠的故事与传说。徜徉在这水色山光中，你会发现作一个乡下人的美好。
有时候，要在乡下住上一、两夜。夜宿乡下，别有一番风味。招待所紧邻着农舍，后面就是稻田。远远近近鸡犬相闻，床铺下的草垫，松软馨香得带来一夜好梦。夏天半夜里被蚊子咬醒，只见床头一窗明月，屋后蛙声一片。爬起来，看到窗外稻田在夜色中波浪般摇摆，夜风吹来阵阵稻香，整个人都醺醉起来，一脚踢醒同房的司机，两人抽着烟在“稻花香里说丰年”。
很多次，赶在夜里下乡归来。一路上夜色沉沉，四周寂寂的，只有小车轮胎在柏油路上摩出的沙沙声。乡下的夜如此美丽平和，谁都不再高声说话，连呼吸也低而轻缓。看到车窗外有只萤火虫跟着我们进城时，我在心里悄悄对它说：你住到城里来，腾出地方给我住，好么？
以梦为马
我没有赶上诗歌的末班车。我开始写诗的时候，诗歌已经很不景气，诗人冠冕的光芒正逐渐暗淡收敛。尽管没有当诗人的理想，可我仍为诗歌痴迷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我的中学时代，我努力地使自己的言行举止像一个诗人。我多愁善感的毛病就源于那些日子，而且至今无法痊愈。我四面八方地投稿，用顶礼膜拜的虔诚创作。虽然我发表的诗歌寥寥可数，但却有那么一、两首在校园里传抄甚广。那时学校正在早恋和企图早恋的男生送给女孩子的情诗大多出自我的手笔。这也是我写诗多年唯一能够引以为荣的成绩。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对诗歌的热情日渐冷却。我是带着残存的诗意走进大学的。诗歌在大学里倍受冷落的情况多少有点令人沮丧。但校园里仍有一个小小的诗歌圈子，他们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民房，离群索居地埋头写诗。那些孤独、忧郁的吟唱使那幢湘江之畔的民舍透出几份神秘。我的创作仍停留在偶尔写首风花雪月的小诗。过了不久，我终于下决心不再写诗，这缘于将生命献给诗歌的海子。
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我懒洋洋地躺在图书馆的草地上翻着一本杂志。我读到了一篇纪念海子的文章，文章附有海子那首著名的长诗《祖国》“……千年以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和周天子的雪山天马踢踏╱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选择永恒的事业╱……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和太阳必将胜利”。读着那首诗，我的心房慢慢地被一股激情和惭愧填满。我没有想到这些普普通通的汉字能够构造出如此慷慨激昂恢宏磅礴的醍醐之音。那首诗歌以黄钟大吕的气势将我彻底击溃。我真切地发现了自己诗歌思想和艺术的苍白。我的灵魂遭到了一次沉重的鞭挞——这么多年来我没有成功，是因为我的诗歌没有脊梁。那个秋天的黄昏，让我很久很久都不敢提笔。
后来，我一直想写一篇纪念海子的文章。我要感谢这位以梦为马的无缘谋面的诗人，他让我第一次正视自己的灵魂。这个念头因笔拙而延搁至今。前不久，我收到长沙一小群诗歌爱好者寄来的信。几年来，他们成立的诗歌俱乐部努力地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营造一片绿荫。读了信，我很感动，我没想到现在仍有一群把诗歌奉为瑰宝，将青春和热情奉献给诗歌的人们。感动之余，我在心底为他们骄傲。
也许我们都不是诗人，但我们一同走过以梦为马的岁月。我真诚地感谢那些以夸父逐日的精神与时代同步前进的赤诚的歌吟者，感谢他们用阳光般的诗句温暖着我们年轻的心。
听雨
光祥君：
今夜你的窗前可否有雨？我这里是淅淅沥沥了一整夜。雨打在檐上啪啪作响，没有落在乡下屋前芭蕉叶上圆润的清韵。坐在灯下，一个人静静地听雨，就听出了几分惆怅。
今年春天的雨并不多，只是天老阴着脸，像是谁恼了它。再过几天就是谷雨。今年的雨怕是早到的黄梅雨罢。俗话梅雨季节，这雨恐怕真有一季，绵绵缠缠地不休。“三月中，自雨水后，土膏脉动，今又雨其谷于水也，盖谷以此时插种，自上而下也。”《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的就是这段日子。要是在乡下，能够听到布谷鸟“布谷布谷”催促播种的鸣声，可惜你我都听不到。清明前我回乡一趟，也正逢上雨天。挂青的路上要过几座山，站在山间往四周一望，满眼黄灿灿的油菜花，加之林间的雨雾，真正的烟雨迷蒙，像幅水粉画。你在城市里待着，自然没有我这份眼福。建议你去乡下走走，光山水的秀色就足让你流连。
听着雨，想起宋人蒋捷《少年听雨歌楼上》那阕词。记得同学时曾与你在岳麓山一起读过，读不尽的英雄气短。今夜的雨一下，麓山会笼上一层薄薄的雾纱。那些雾都是雨的精魂呢，它们慢慢升腾着往天堂赶。明晨你若起个早，往山间散步，准能瞧见一簇簇红红的杜鹃花。那花枝、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晨露。杜鹃花又叫映山红又叫金达莱，名字都美而雅。你可以采几枝，一支送给爱慕的妹妹，虽没有玫瑰花时兴，却透着自然的纯真，她定会喜欢的。另一枝把花瓣夹在书里，不久便会干成一片片透明的小红叶，可以馈友，可以自存，颇有几番情趣。余下的用清水瓶供起来，大约能存活三、四天吧。
近段难得有闲。今夜静下来，听雨，就给你写了几句话。夜阑，不多谈，善自珍重。
1996年4月13日夜，于邵阳
醉酒
酒这玩意儿，还真有点意思。中国人推崇“五行说”，即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五行中很难找到彼此相容的物体。而唯有酒，从粮谷中来，是水形，却具火性，能将水与火浑然融合。这就使得酒，有了一种超凡的灵性。
酒有很多种，分类方法亦多，不胜枚举。因而，酒也有很多的喝法，有了很多讲究：有的酒如五粮液开瓶就得即饮，免得跑了酒香，淡了酒味；有的酒如陈酿红酒，应置宽口高脚杯，轻摇慢晃，让酒与空气接触，如唤醒沉睡的美人，行家称为让酒“呼吸”。有的酒如包谷高粱酒要用碗喝，有的酒如茅台酒鬼宜用小瓷杯浅酌。有的酒如二锅头一定不能掺杂，喝它的纯正，有的酒如花雕状元红，加点柠檬、陈醋却别有一番风味……有一个爱酒的朋友专门记了一本日记，全部是喝酒的趣事和心得体会，他日若能付梓出版，一定畅销。
喝酒的人没有几个不曾醉过酒的，就像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第一次看人醉酒，是在大学里。一夜，男生宿舍楼一片沸腾，班上的一个男同学喝醉了，正在发酒疯。他喜书法，平日里极沉默，话语很少，那夜他从一间寝室窜到另一间寝室，话语滔滔，手舞足蹈，右手一个劲地挥舞，在练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第二天，他醒来，全然不知昨夜发生的事情，依旧恢复了平日里的静默，醉酒时的痴狂不见一丝踪影。这件事让我觉得，酒很可怕，它能撕下一个人的面具，裸露他深藏的本质和性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