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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家族(6)

这样,到了我的爷爷宁吉这一代,终于产生了奇迹。我从来没有听到父亲宁珂议论自己的父亲,母亲偶尔提到,父亲的神情是木木的,不发一言。显然对于一位复杂的历史人物如何评价,对他而言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即没有那样的一位爷爷,也就没有我的父亲。

爷爷宁吉是被大师们簇拥着长大的。他喜欢每一位大师;但最喜欢的还是好马。他收集了各种各样的骏马,特别钟情于纯一色的马,比如黑的或白的、一色灰的。

当家的去世不久,宁吉就成了一位骑士。

无论一位骑士给一个家族留下了多少坎坷,他带来的丰硕的精神之果却可以饲喂一代又一代人。到他这儿为止,我们宁家终于从喜欢有趣的人走到了自身成为有趣的人这一步。这无论如何是我们家族的骄傲。我直到今天,一想到先人之中有过一个骑士,心中就热乎乎的。

宁吉骑了一匹红骒马,还随身驮了吃物,有酒,有钱,有防身的火器。他要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代表从来忠实于土地的宁家去探探险。他一走就是半年不归,扔下了家里数不清的事务,扔下了妻子、年幼的儿子、一群下人和上一辈残留的几个大师。那个土匪大师也死去了,并在临死之前教会了宁吉使用火器。

这支火器是长杆儿“鸡捣米”,用好了可以百步穿杨。宁吉第一次试枪就击毙了一只近在咫尺的芦花大公鸡。这只鸡在鸡群中不停地欺侮幼小的母鸡,而且欺侮时紧紧啄定它们的颈部,一直啄到羽毛四散飞扬。宁吉毫不留情地剪除了它。尽管只是一只鸡,但仍然可以映照出爷爷的侠义心肠,同样也大致能够让人猜想他日后骑士生涯的性质。

关于爷爷和他的马,就是写几本大书也讲述不完。扼要地说,他骑马翻过大山,首先来到平原看海,又在海滨城市里遛了马,知道了这儿有个“曲府”。我猜想他一定跨过曲府的门槛,因为一个骑士既然来了,就不会留下历史的遗憾。他一路上不停地醉酒,也不断地遭劫和获救,结交了无数的朋友。有一阵他在东部沿海遇到了一帮打家劫舍的好汉,领头的几个能吃生鱼,能大碗喝酒,一下就被他喜欢上了。他在他们当中住了很久,还一起参加了几次抢掠。他甚至考虑过自己是否入伙。在随这些好汉周游的日子里,他一阵高兴就指点他们:春天里桃花开放的日子,他们最好能去抢抢南山的某一个宁家,那户人家真是富得流油。说定之后他就慢悠悠地回转,回到宁家时正好山溪开冻,桃花也开了。他对前来迎接的家里人说:“准备家伙吧,过不了几天劫匪就来了。”

第五天上那些东部好汉真的来了。他们伏在门口的树下打冷枪,专等大院里乱起来时好下手。奇怪的是人家就是不乱。这样待了两个时辰,突然大门洞开,灯火立刻辉煌起来,接着跑出一个骑大红马的人。这个人仪表堂堂,穿了古代武士的服装,手拿长筒鸡捣米,呐喊着冲出来。长筒鸡捣米响了,但枪子儿并未打到好汉们身上。他们慌忙退却,武士就一阵急追。这是好汉们一生经历的最没有脸面的事情。由于宁吉打扮怪异,又描了浓眉阔口,那些劫匪朋友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

几天之后,宁吉重新骑马东行,找到了那些好汉,问他们得手了吗?几个人连连哀嚎,说别提了罢。宁吉叹息:“这也怪我。我只急于帮帮你们,却忘了告诉一下关节:那户人家这些年出了一个英雄,手持单枪,勇不可挡,要劫财最好打听准了他在不在家。他在,别说你们十个八个,就是一个团也无济于事呀!是吧是吧!”好汉们深以为然。宁吉接着给了他们很多钱,算是这一次失利的安抚。

这就是后来被家里人反复渲染的一个真实故事。就在那次之后,他开始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次旅行。先是自县城往西,一直走到一千多里之外的省会。在省会,他见到了本家一个最重要的人物:省府参事宁周义。宁周义辈分虽高,年纪并大不了多少,但仍然按照长辈的身份训导了这个放浪形骸的侄子,让他立即打马回头。宁吉说:“我听着啦。不过我早听说江南一带吃一种醉虾,那虾入口时还是活的,一咬一蹬,鲜鲜的滋味没法言说。我先往南走走,吃过了醉虾就回家来哩。”

这一番话让本家叔气得手抖,他就用这抖抖的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宁吉火了,立刻拔出了鸡捣米,但刚比划了两下就被一旁的卫兵下了。那些卫兵个个英武精神,十分敬重自己身旁的参事,而且都知道参事是省长老爷的至交。

宁吉被押起来,马也拴在公家厩里。按时有人送饭,顿顿饭都有醉虾。饭后总有人问一句:“吃过醉虾了吗?”他就硬倔倔地昂起脖子:“没有。”

宁周义老家有个妻子,这时随身的是四姨太阿萍,一个娇小的南方人,走路像猫一样悄无声息。醉虾就是她做的。她在窗外看着宁吉,发现他头发梢都竖起来了。她叫着大侄子,劝他说句软话。他就说:“俺这南边的小婶子啊,你伙同俺叔干啦,你一遭儿把俺也做成醉虾吧!”

阿萍心软得很,流出了眼泪:“我亲手做的醉虾可是正宗的呀,你到了南方,吃的也不过这样……”宁吉说非要在江南吃上醉虾不可。

后来他还是被放开了。有的说是宁周义不忍长期锁着宁家的人,还有的说是阿萍偷偷放了他……反正他依旧骑着那匹红马、拎着长筒鸡捣米往南漫游去了。

他肯定是到了南方。关于他在南方的消息就微乎其微了。在当年,南方给人十分奇特的感觉,它让人感到那是一块温湿的边地,语言不通,风俗怪异,时不时地还有瘟瘴。它比外国还要神秘。所以说当年的宁吉提出到南方吃上醉虾再回家这一说法,包含了多大的狂妄和藐视。这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他本家叔挥起巴掌绝非小题大做。宁吉去了南国,差不多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等于宣布从此割断了与宁家大院的关系。人们不信一个跨过了黄河和长江的人还能回返。这种判断并没有错,实际上宁吉再也没有回家。

他的漫游有始无终。直到今天,在后来人的心目中,他们的先人中仍然有一位在南方游荡的骑士。

当然,这除了满足一个家族的自豪感、使一代代人有了浓浓不倦的谈兴之外,在当时带给宁家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灾难。都知道当家人没有了,妻儿老小惊恐不安,连养了多年的护院狗也神色慌张。奶奶哭干了眼泪,她已经在绝望中等待了多年,再也无心料理家事,只专心抚养孩子。由于前些年宁吉的肆意挥霍、更早时候大师们的巨大耗损,宁家的资产已经极为单薄了,要维持日子就不得不变卖山峦土地。其他两大家宁姓出于家族禁忌不愿在这时候收买,旁姓又无力出像样的价钱,所以在当时那些土地都卖得很贱。这早已来不及可惜,因为一家人的出路要紧。在非常拮据的状态下,那些过惯了优越生活、上一代留下的一二位大师只好相继离去。宁家的这处大院突然空旷了许多。

在一个干旱的春季,一场突来的大火在宁家大院燃起,几幢主要的建筑很快毁于一旦。该是结束的时刻了。下人们纷纷寻找出路,女主人——我的奶奶长病不起,在接下来那个炎热的夏天去世了。父亲宁珂当年只有十几岁,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据说他对前来援助的本家婶子说了一句:“我还有父亲呢!”

本家婶子盯了他一眼,领上他离开了这个废弃的家。她是遵照另一个老爷的旨意这样做的——当时的宁周义正好回来探家,问起这边的事儿,对宁吉的下落、家道的衰落、大火等等一概不感兴趣,只是问起我的父亲:

“怎样一个孩子?”

“怪好的,大眼,特别伶俐哩!”

“那好,领他来吧。”

就这样,父亲被他的叔伯爷爷好好端详了一番,脑壳被一再地抚摸。叔伯爷爷的手又大又温暖。这可是一只了不起的手,这只手曾经触碰过那个时代里一大批呼风唤雨的人物,它有足够的力量改变人的命运。他当即决定领走宁珂。因为直到那时他还没有一个儿子,仅有的一个娃娃还是个女儿。叔伯爷爷留在老宅的妻子想留下我的父亲,没有成功。

2

宁珂跟在叔伯爷爷身边,接受了当时最好的教育。宁周义坚持让他宿在学校,只允许他周末回家一次,而且不准他乘坐家里的汽车。对他最疼爱的是南方籍的奶奶阿萍,她更像他的母亲,而且年龄比他的母亲还要小几岁呢。他羞于跟她叫“奶奶”,她也常常只是叫他“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孩子,快回家来!”“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坐电车?”她没有孩子,这会儿对宁珂倾注了全部的母爱。

宁周义正焦虑于政事。他与其他几个宁家人物不同的是,已经早早地放弃了对土地的热情,把资产尽可能地转移到几个大城市去。他的钱庄、商店都有人代理,一直蒸蒸日上。但他的注意力如今差不多全不在生意上。在官场上周旋久了会变成两种人:或者是更为狡狯精灵,或者是一颗心越来越沉。宁周义属于后者。他与省长老爷在政见上分歧渐大,但私人友谊仍如从前。这些年他正考虑从一种处境中退出来,专心经营自己的物业资产,但又于心不忍。他对当时活跃着的几个政党派别都有褒贬。北方一些有实力的军事人物对他并未忽略,其中有几位还对他发出多次邀请,他都以各种借口回绝了。他一生都想离枪远一点。

他似乎并不太关心宁珂的学业。他说这种事儿有专门的一拨人去管教也就行了。“他们”指教师。而他只是特别关心孙子的身体,每个周末都要与他一块儿到一个大广场上去练投掷。休息时他们的谈话也让旁边的阿萍笑。他问:“你爬过鼋山最高峰吗?”宁珂答:“想爬,后来离得远了。以后吧。”“以后就太晚了。我七岁就爬过。”“啊呀。”“你在水里能游多远,一口气?”“几尺远……”“糟。如果落水了怎么办?”“那就……”

下一个周末他就领宁珂去一个露天游泳池了。宁珂第一次见到叔伯爷爷的裸体,它那么光滑,被太阳晒得微黑,肌肉发达。总之它很好看又很有力气。这个裸体一入水就变成了翻腾的蛟龙。它竟然可以腾跃自如,在水里滑翔得多么自由多么优雅。叔伯爷爷喊他,他不得不跃入水中。可是一会儿他就开始呼救了,叔伯爷爷大笑着过来援助。

夜里阿萍奶奶要陪他——如果宁周义熬夜做事或外出就陪得久一些。常了宁珂就盼叔伯爷爷不在。阿萍大概忽略了她这个孙子已经长大了,早过了拥在怀里一边抚摸一边讲故事的年龄;她总是把他的头扳在胸口,轻轻梳理那光滑乌黑的头发。她把南方渲染得像一个仙境,这就使宁珂大大地原谅了自己的父亲。他最感兴趣的就是问父亲临走那些天的一些事情。

“我爸凶吧?”

“他很凶。最后那几天没有刮脸,胡楂儿黑得像个土匪。”

“马呢?”

“大红马,拴在公家厩里。它想主人,老要叫。”

“我想我爸。”

阿萍就搂紧他,脸靠着他圆圆的头顶说:“你爸,你还是忘了你爸吧。他太喜欢南方的那道菜——太喜欢醉虾了……”

他曾偷偷地要求阿萍奶奶做一次醉虾,阿萍奶奶做了。醉虾扣在一只蓝花小钵中,一掀盖子就有几只蹦到桌上……宁珂绝不会将它们吞进肚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在想自己一去不归的父亲。

几乎每天都要做关于那个人的梦。其实他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太清晰,因为自他懂事那天起父亲就成了骑士,来去匆匆。他印象最深的只是那匹马和那枝枪,他至今还记得父亲一出大院就鞭打快马,奔驰在东边那条马路上的情形。马尾巴飘起来,阳光把它照得真美。父亲的身个多高?脸是什么颜色?他都模模糊糊。身处这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市,他时常想起父亲。人好像都有这么一段——专门琢磨自己的父亲。

他回忆着母亲断断续续讲过的父亲。母亲并不太责备那个人,最多的只是牵挂。她担心他一路上风尘仆仆弄坏了身子,还怕他遭遇其他危险,比如劫匪、从马上栽下来,等等。她抱着小宁珂,眼睛凝视一个方向:他知道她的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母亲多么漂亮,他认为她是天下最美丽的一个人,他也听人说过这样的话。

谁有过这样一个不幸而美丽的母亲?她的大眼睛清明纯净如水,亮而深;她从不施脂粉,因为稍稍一动一遮就破坏了那种完美;她高高的身材,像一棵秀挺的红木树。母亲的形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清清楚楚。

也许正因为父亲的模糊难辨,他才永远追逐着他。马蹄,踏醒了他的梦。他有时正睡着,突然喊一声就坐起来,大声地喊。

叔伯爷爷和阿萍奶奶都走进来,惊讶地望着他。

“我要一枝枪……”

叔伯爷爷笑了。他伸手抚摸着孙子的头发,这头发真是光滑得让人感动。他安抚了一会儿孩子,临走开时说:“最强大的人身上可不一定要带枪……”

宁珂中学毕业了。当时宁周义对他的未来有两种打算:一是送到国外深造,二是留在身边,让其尽快进入自己的事业。本来他老人家是极倾向于前一种设计的,可是到了这一天又有些舍不得。最怕孙子离去的是阿萍,她一说到这上边就流泪。当时还有一个紧迫事情,就是分布在各地的产业越来越需要照料,需要有一个更可靠的介入者。将来风云变幻,有这样一个人上下进出就方便多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退路、一个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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