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很大的,很大很大,大得没有依托;云又是很重的,很重很重,重得随时都会塌下来。那云,看着是白的,软的,高高的,一絮一絮的,可倏尔就会黑下来,整个天都会黑下来,黑成鏊子底,那黑气能贴着人头飞!更不用说风霜雨雪,雷鸣电闪,又是那样的无常无序。人,靠什么藏身呢?天就压在头上,一个细细的小脖颈是支不住天的。地呢,又是展展的一马平川,那平缓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无处躲藏。因此,人的恐惧是写在脖子上的,人首先要给自己找一个避难之所,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于是“屋”的概念就产生了。“屋”的意识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屋”字是首先把“尸体”架在头上,而后才有了稳固的一层一层的生存底座,那是一种先有“死”后有“生”的认识,也是从“死”到“生”的无限循环。这个循环是由平原人的生存口诀组成的:……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儿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儿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
在这里,人毕生的精力都放在了“屋”的建造上,房屋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第一要素,也是人们的精神外壳。人们一生一世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要建造一所房子,一个“屋”。这个“屋”的实质是内向的,是躲避型的,是精神大于物质的。可“屋”的外化却是以小见大的,以弱对强的,以有限对无限的。同时,在“屋”的意识里仍然含有阴性的、单一的、小私小我的情结,就像坡上的羊一样,看似一群一群,却是孤孤单单、一个一个的。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有了一个“屋”。天很大,不是吗?可我有一个“屋”呀!
在这里,“山”和“水”都成了平原人的假想和渴望,成了对天的抗拒仪式,是企盼着受到庇护的意思。于是,这里的房墙叫做“屋山”,这里的房顶也就很高昂地叫做“山脊”了。在平原的乡村,盖房是一定要起“脊”的,哪怕是一间小小的茅屋,也要起一个“人”字形的房脊。条件好一些的,盖得起瓦屋的,那讲究就更多一些,有起“龙脊”的,有起“泥鳅脊”的,有起“莲花脊”的,有“斗拱脊”的,还有“五脊六兽”的……这样的房脊有着一种假想的战斗姿态,仿佛是对天的宣战。房脊上安放的、塑造的、雕刻的全是与水有关的形象,比如,龙;比如,鱼、海马;比如,莲花;正房正脊上还要插上两面猎猎的红色小旗……这就是平原人以“山”、“水”来对付天的战斗精神了。然而,在内里,那恐惧却是真真切切的,是刻在骨子里的。
在这里,人的骨头是软的,气却是硬的,人就靠那三寸不烂之气活着。在后来的日子里,那“气”竟然成活了一个人物,一个真真切切的、在平原上广为流传的传说……
五、平原上的一个传说
若是从颍平县城出发,走上三十五里,就到了丁集,再走十五里,是王集,过了王集,慢八里,是黑集。过了这三集,就是赫赫有名的呼家堡了。
在路上,乡村里的公共汽车颠颠簸簸,行人的嘴又是很碎的,你在摇摇晃晃、半睡半醒之中,不由得会听到一些传说。这些传说是经过平原乡人口头加工的,自然会有夸张的成分,开初的时候,你也许根本不在意。渐渐地,会有些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飘进你的耳鼓,其中有三个字,会反反复复地在你的耳边出现,这就是“呼家堡”。在他们的言谈话语中,你会不断地听到“呼家堡”这三个字。当他们说“呼家堡”的时候,那种口吻、那种姿态,必然会引起你的注意。再过一会儿,你就会感到吃惊,会好奇地支起耳朵来……
行程中,那话语就像是扯不断的线头,在你的耳畔缠绕着。日光冉冉,车窗外是黛青色的平原,一处一处的村舍在你的眼前晃过,那贫穷是显而易见的……慢慢,你会觉得有些讶然,会产生一种对“呼家堡传说”的谜一般的疑惑。你不由得会茫然四顾,看一看行人的脸,试图想读出点什么,可你什么也没有读出来,在平原人的脸上,是猜不出字的。于是,你的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当车来到呼家堡站牌下的时候,你会毫不犹豫地跳下车来,你说:我要看一看。
当你走进呼家堡的时候,你会发现,正如路人所言,这里的村舍的确是一排一排、一栋一栋的,看去整齐划一,全是两层两层的楼房。那楼房的格局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房瓦,一样的门窗,一样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模一样的厨房和厕所。你一排一排地看下去,走到最后时,却仍然跟看第一排时的感觉一样。而后,你推开一家小院的门,径直走进去,你会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房门全都是不上锁的。那你就大胆地走进去,看一看这户人家吧。抬起头来,你自然第一眼就看见了挂在门上方的一个红色的小木匣子。那个小木匣子四四方方的,前面是镂空的,在镂空的地方,刻的是一个红五星。不用说,这一定是个小喇叭了。紧接着,你就会看到挂在玻璃窗后面的窗帘。那窗帘是淡蓝色的,上有竹样的图案。门两旁和屋后挂的窗帘竟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幅面,一样的长度。接下去,你会看见摆放在屋子里的沙发。那沙发是全包的那种,看上去很大很结实也很笨重,沙发上也全都套有白色镶蓝边的包套,十分注目。沙发总共有三只,两只单人的,一只双人的。两只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个暗红色漆面的小茶几,对面摆放的则是那只双人沙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型的会议室。那么,你再次抬起头来,立时就会看见挂在墙上的挂钟。那钟很大,有一米多长、近两尺宽,表壳是长方形的,木制旧式的,木壳上也漆着暗红色的亮漆。那钟的表盘是乳白色的,下边垂荡着一个响着钢音的钟摆,钟摆一嗒一嗒地走着,突然会“当”的一声,那“当”声吓你一跳!接下去,你的目光会从一些家具上扫过,回过身去,就看见了贴在茶几上方的画像。那画像并不大,小幅的,有一尺见方,是照相制版后印出来的那种。你贴上前去,会发现那是一个老人的画像。老人的脸很阔,是一张有棱角有褶皱的国字脸,眉毛很浓、很黑,鼻梁很高,眼细细地眯着,可那光一下子就从睫毛里透出来了……让人不由得肃然。
当然,你不会就这么只看一家,你肯定想多看几户人家。那么,假如你一家一家地看下去,你很快就会发现你是进了一个迷宫。你马上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走错门了?你看,你又进了一户人家,却发现房子的格局是一模一样的,房间的布局是一模一样的,连家具摆放的位置也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小院,一样的厨房,一样的小喇叭,一样的窗帘,一样的沙发,一样的挂钟,一样的彩电,一样的空调,一样的贴着一个老人的画像……再走一家,再走一家,你的头就晕了,你也不知道你是走到哪里去了。你会不断地问自己,是不是有病了?见鬼了?
可当你从一个门里退出来,重新回到村街上的时候,你肯定会碰上一个戴红袖标的老人,他会很警惕地问一声:是参观的吗?你说,是的。那么,他就会对你和蔼地笑一笑,“唔唔”地点点头,去了。
终于,你要离开这里了。走在呼家堡的柏油马路上,你还会看到学校、医院、浴池和村舍周围的工厂……一切看上去都井井有条,可你还是弄不清这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当你越过一片片整齐划一的田野,试图重新走上国道的时候,还有一个惊讶在等待着你。
在夕阳的余辉下,你会看到一大片坟墓,那坟墓也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一排,一方一方,一列一列的,每个坟墓前都有一个碑刻的编号,每个编号都有规定的顺序。在这里,死亡之后,仍然排列着编号和顺序……在坟墓前的花墙上,写着几个赫然的大字:地下新村。
也许过一些日子,在平原上待得久一些,你会听到这样一句话,这是一句很著名的话,这句话就是有关呼家堡的宣言:我不信猫不吃生姜!
§§§第二节
一、二泉映月
县长呼国庆近来一直头疼。
他遇上麻烦了。是大麻烦。如果弄不好,他的官也许就当到头了。
这麻烦是由一桩离婚案引发的。
近些年,离个婚已不算什么了。说起来,事本来很小,他根本没在意。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麦芒儿,突然之间起了连锁反应,引发了一连串的事端。真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呀!于是,呼国庆决定去按摩一下,治治他的头疼病。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要显得大气一些,要更为潇洒。他记得呼伯曾经说过,当问题成了堆的时候,你就是一堆烂泥,真摊开了,也就好上墙了。
如今在县城里也有按摩院了,自然也有了异性按摩。不过,在平原上的一个小县城里,它还是有点羞答答的,它的名称或是叫“桑拿浴”,或是叫“按摩诊所”。总之,虽然遮遮掩掩,也算是有了。
可呼国庆自任县长以来,一次也没有去过。他不是不想去,主要是顾忌他的名誉,一个三十六岁的年轻县长,不顾忌名声行吗?现在,他不想那么多了,他要去让人“按摩按摩”。他听说很多县里的干部都是晚上去的,偷偷摸摸的。他要大白天去!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故意对秘书小赵说:“走,咱也去叫人‘按按’。”
平时,他总喜欢一个人开车出去,这一次,他专门带上了秘书和司机。他就是要让人知道,他不在乎人们会说什么了。
当他们驱车来到“按摩诊所”的时候,老板早早地就迎出来了。秘书抢先一步,介绍说:“这是呼县长。”腰上挎着BP机的老板立时握住他的手,十分热情地说:“是呼县长啊。呼县长,你好你好!听到‘大师’的消息了吧?”
呼国庆望着这个生意人,知道他是跟王书记有点关系的。心说,在县城里,有什么事情能瞒过我吗?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跟他碰了碰手,故作不知,问:“什么大师呀?”
老板吹嘘说:“哎呀呀,你还不知道哪?我就是说要去请你呢……‘大师’是我们特意邀请来的。徐大师得过峨眉山老道的真传,是带功按摩,能治各种疾病,是个神人,真是神人哪!他在外地的时候,曾多次为中央首长带功按摩……”
呼国庆说:“好哇。我近来头有点涨,让他给我按按。”
老板连声说:“请请,请。”
进了“诊所”,呼国庆发现里边并不热闹,人也不多,四下望去,都是些木板隔成的一格一格的小格间,每一个小格间都掩着一道布帘,每个布帘门前还立着一位姑娘。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见她们虽然都抹了些脂粉什么的,也都还是些农村的姑娘;那些小格间里边,大同小异,差不多都铺着一张床,还有一些沙发之类。间或,有女人的笑声从布帘后面传出来……呼国庆明白了,这里是过夜生活的地方,喧闹是晚上才会有的。
老板把他们引到一个略为宽大一些的雅间里,一边吩咐人泡茶,一边说:“呼县长,你先泡泡,我这就去请‘大师’。”
呼国庆无心洗浴,他只是略微在盆池里泡了一会儿,就穿着一件宽松的浴衣走了出来。重新回到雅间,躺在了那张铺有床单的硬板床上……他想静下心来,思考一点什么,可线头太多,网一样,一想头就大。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哪!
片刻,老板领着“大师”进来了。呼国庆懒懒地从床上坐起来,听老板介绍说:“这是咱县的呼县长……这就是徐大师。徐大师,你可得给咱县太爷好好治治呀!”
呼国庆看了来人一眼,站起身来,去和“大师”握手。“大师”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穿一件很干净的旧道袍,面目清癯,一副仙风道骨的神态,却戴一副黑墨镜。“大师”站在那里,只微微地点了点头,手伸出来了,身子却未动,呼国庆立刻就明白了,“大师”原来是个瞎子。
当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他又突然发现,这人怎么看上去有些面熟呢?
呼国庆问:“徐师父是本地人吧?”
老板马上说:“大师是咱县人。要不,还请不来呢。”
“大师”看上去很沉默,话不多,只说:“你躺下吧。”
于是,呼国庆重新躺了下来。当他躺在那张床上的时候,“腾”的,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的确是见过这位“大师”的。那是在二十多年前,他在县中上学时,曾见过一个卖狗皮膏药的瞎子,那时候,他时常蹲在学校大门旁的电线杆下面,摸摸索索地拧烟来吸,有调皮的孩子用小瓦片投他,他总是跳起来,抡起竹竿破口大骂……就是他,肯定是他!二十年后,他成了“大师”了?当这一切弄明白后,呼国庆有些索然,他心想,不会是个骗子吧?可又一想,他能骗什么呢?不由暗暗一笑,心说,吃什么饭的都有,这也算是一碗饭吧。
“大师”先是郑重其事地净手,接着又点上了一炷香,即刻,房间里有了一股淡淡的香味。而后,“大师”来到他的床前,默默地说:“我这是带功按摩。你要放松些,全身放松。放松后再入境,什么也不要想,人世间的是是非非要全抛下,这样效果才好……”
呼国庆没有吭声。他想,要能抛下就好了,问题是能抛下吗?人是在世间活的,怎么能抛下世间的事情哪?荒唐。
“大师”说:“不能抛下也不要紧,我会带你入境,带你进入功法的境界。我先按你的头部,按时配有功法音乐,按头时,曲牌是《二泉映月》;按身上时,曲牌是《百鸟朝凤》……”
呼国庆心焦如麻,自然无心听他说什么。无意中拾了两句,也仍是很不以为然。他心里说,还挺“形式”呢。怪了,也就是“按摩按摩”,也要讲个“形式”?也是呀,也是,若是没有了这些“形式”,又怎敢称“大师”呢?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他错了。时光是很染人的呀!